“胡屠户这人很精明,他那个婆娘算盘更精,两人倒真是一对活宝贝。眼下相公眼看发了起来,大婶又是个本分性子,人很厚道可是打理家业上就不大灵光。他们一个当上管家,一个当上管家婆,儿子又给你做长随,女儿给你做丫鬟,将来生个一儿半女,就可以有个名分,一家子就算赖上了你,从此吃穿不愁。我敢打赌,你要是应了他,不出半年,你的家产就得有三成姓胡。”

梁盼弟毕竟是在市井里混出来的,脑子清醒,于胡屠户的算计略一分析,就猜出了其用心。胡屠户最大的失着,就是没能在范进发达以前,定下他与胡大姐的婚约。现在再想定,已经不可能了。那么多官宦人家在前头都没成功,他更没希望。而且以范进的身份,睡了胡大姐也不会成为什么短板,闹也闹不出什么,他所能做的也就是止损二字。

明朝初年,洪武制度下确实禁止了普通人蓄养奴婢,但是照样可以用义子女方式混赖。而到了嘉靖年间,即使从司法上,也开始逐渐承认蓄养奴婢合法性。比如成化年间南安、赣州一带豪强人家即藏匿流移之人,充当家奴佃仆结果为盗。嘉靖年间刑部郎中雷梦麟释法时就认为:庶民之家不许存养奴婢,士大夫之家皆得有之。

而广志绎中亦记录:光山一荐乡书(即中举人),则奴仆十百辈皆带田产而来,止听差遣,不费衣食。可知此时举人蓄养奴仆,其实是很常见的事。

一个乡试亚魁,不出意外肯定能够成为进士,胡屠户错过了一个进士女婿,就不能再错过一个进士金主。卖入范府为奴,粗看上去似乎是他吃了很大亏,从自由民变成奴仆,但实际上除了可能管范母喊娘,与范进兄弟相称外没什么妨害。

首先范母不是那种厉害妇人,在范家当奴仆,不会有人身上的威胁。其次,奴仆身份影响的是子弟科举,但是胡二显然跟科举扯不上关系,他在之前最大的理想是从帮役转成正役,而在大明的社会结构里,差人一样考不了科举,所以当不当奴仆都没差别。范进眼下正在事业上升期,广东乡试亚魁绝对是块金字招牌,打着这块招牌出去,是很能震慑住一批官府中人的。

胡屠户眼下就是广州城里屠行行首,如果再借上这面虎皮,未来不知能落下多少好处。乃至于范进名下的那些田地租子,他只要稍微想想办法,就能中饱下一大笔。两相比较,这奴籍其实也就不算什么。

梁盼弟道:“那你怎么答复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这里毕竟有大姐儿的面子,事情弄僵,大姐儿就不好做人了。”

“弄僵倒也不会,总归是好说好散。大姐儿我会收下,毕竟跟了我,我会对的起她。至于胡家一家三口就算了,有这么个大兄弟我受不起。胡二做了这么久帮役也没干出名堂,好在也没闹出大祸,我让他当个衙役就是了,这点面子高建功还是能给。至于胡屠户夫妻,我不会收他们做奴仆,但会给他们一些钱……大数是不要想了,给的越多越麻烦。”

梁盼弟叹口气道:“这便是我的好处了,我爹早不知道死在哪个地方,几个姐妹只有个二姐,又是个烟不出火不近的脾性,让她在粮行帮我做事都不敢,更别说要好处。所以你就白拣个便宜,没人跟你要这要那。”

范进笑着搂住她的纤腰道:“好三姐,就算你真找我要,我也都给你。那个,我还有事要你帮我办?人要离开广州,也要给凌制军留点东西,一是铁,二是检地……”

“检地?”

“是啊,一条鞭法要想推行开,最重要的是要清楚自己治下究竟有多少田,有多少人口。这种事都搞不清楚,怎么收税啊。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要死人的,差役去量个地,不是把人逼死,就是被人打死,怎么也搞不明白。可是同样的事,官府做不来,地主就可以做。都是我名下的田,我总要知道有多少才好收租,这是没问题的。至于人也是一样,官府的白册也早就成了废纸看不得,要想搞明白有多少人很困难。我借着这次机会,正好搞清楚金沙有多少人,多少田。三姐你能写会算,替我写一份册子送到制军衙门,有了这个制军再定税收就有了个大概。再有,就是铁矿。儋州那个地方,应该是有一座很大的铁矿,具体在哪里我也说不上来,但是只要按这个方向找,肯定可以找到。”

“琼州晾盐,儋州采铁。有了盐铁两项,广东的人力就能消化大半。再加上检地……算是尽可能给凌制军帮些忙,让他可以干出几项业绩出来。他老人家给我准备了火牌,又联系了一条船送我到南京,我能回报他的就只有这个。这个人情交给三姐,检地这些活,就让胡屠户夫妻去做。他们不听,就赶他们走了,该翻脸就翻脸不用客气。这两人的好处是够精明,不容易糊弄,再者他们自己也猜不出我的想法,你只管说,他们一定可以做的好。”

梁盼弟掩口微笑,“还是你有脑子,人尽其材物尽其用。不过这人情都做了给我?”

“是啊,我家找不出一个可以跟外面交涉的人,只有辛苦你。与各方面敷衍着,把生意做下去。所以这些功劳就得你来立,将来与官府也好有个身份打交道。即便凌制军升转,也不至于人走茶凉,有这些功劳在,新人来也得卖你面子。”

分别在即,而且这一分别怕就不是朝夕之功,范进也想要在自己离开前,尽量为自己的家族以及自己所在意的人留好后路。范家的底子太差,想找个能出来撑场子的管事都是办不到的事。胡大姐忠诚可靠,但是拙于理事,做个内管事都很勉强。范家一干人没见过大世面,想要找个能应酬官府的人极是为难,梁盼弟并不是合适人选,却是唯一能推出去的人。

自身分量不够,就只能靠其他东西来没弥补。范进对于矿业其实没什么兴趣,只是在前一世机缘巧合来过这边演出,听人说起在海南昌江一带有个极大铁矿,在二战时曾被掠夺了五十余万吨优秀矿石云云。根据地理推测,应该就是在现在的儋州一带。

根据他在总督衙门做事的经历看,这个铁矿目前还不为人所知,算是个空白。这种空白也许是地方保护起来,也许就是单纯的没发现,说不好原因。范进不认为说出这个铁矿,朝廷就一定能开采出大批的矿石,但是有了罗山之事于前,地方想要阻碍采矿的势力,都要掂掂分量。

盐铁都是军国大事,琼州晾盐,海南采铁,这两项工作能搞起来,于凌云翼本身大有好处,于大明自然也无害。所谓解放发展生产力之类的事,范进没想过做,也不认为自己能做成,只在力之所及范围内,不影响自己前提下,提出些建议,顺带让自己获取一些好处就足够了。

献出这个矿藏加上检地,让凌云翼可以见自己的情,地方上于铁矿也有相关利益可分润。有利益的关系在,梁盼弟年乃至整个范家宗族于官府打交道时都会顺遂一些,这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

梁盼弟不知范进具体判断,但知道其是为自己这么着想,心里的感动自不必言,紧拉着范进的手道:

“相公啊你进京赶考,身边怎么也要带人的。范家这边肯定要派人,这是没话说。但是我有一句说一句,都是些庄稼人,跟着你也就是为了混前程,实际有事靠不住的。我想派个得用的人跟你,关清怎么样?他身手还可以,人也跑过江湖,带着他不会吃亏。还有阿巧……”

“她瞎的,我带她不是累赘?”

“我知道啊,可是她总是个女孩子么。你……身边没有女人怎么行?万一忍不住的时候……”

“那就去清楼了。”

“那就给我忍着!”梁盼弟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随即就被范进抱在怀里,两人笑着滚做一团。片片衣服飞起,眼看就要分离,他们得抓紧时间。

另一间房间里,大姐儿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缝着一件棉袄,将上好丝棉用心地填进去。其实以范进如今的财力,买几件棉衣并不是难事,大姐儿的手艺亦不出色。但是她依旧聚精会神地工作着,填入棉花,缝补针线。制冬衣是一件很废时的工作,为了赶在范进出发前完成,她已经数晚不休,但是也不曾叫过一个苦字。从没出过远门的大姐儿只听说北方的冬天很冷,她要进哥儿到时候穿着自己手缝的棉衣,只要穿着它,进哥儿就不会冷了……眼看就要分离,她要抓紧时间。

针刺在手指上,血珠落入丝绵,在棉花上留下点点血痕,少女咬着牙,一针一针又一针,继续努力着……

十日之后,珠江码头。

船已经解缆起航,范进站在甲板上,身后则是关清、范志高两人,一个背着书箱,另一个背着行囊包裹。码头上两个女子拼命挥着手,跳着脚,向范进比着手势。胡大姐儿已经哭的如同泪人,边哭边道:“怎么办?那棉衣做的不合身,可怎么是好?”

“进仔反正也收下了,合不合身又有什么关系?”

“就因为进哥儿收下了我才难过啊,他是个读书人,如果穿那么一件棉衣,别人笑他怎么办?”

“放心吧,他那么厉害,没人笑他的。”

“还有还有,进哥儿会不会生病,会不会遇到强盗,会不会喜欢上其他女孩,不要我们?”

“他是去赶考的,哪那么容易有女孩子……”话音未落,却见一支小船出现在视野里,那船划的很快,已经距离范进所乘坐的大船渐行渐近,随即只见一个身影自小船上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随即落在大船的甲板上。

虽然因为距离的关系,看不太清楚来人,但是对这身形梁盼弟并不陌生,咬牙切齿道:“大脚妹怎么也来送行,还要上船去!关清,给我打死她!这也太不要脸了!”

波涛滚滚,船只远去,哭够了的两个女子不知何时,发现彼此的手握在了一起。男人在的时候两人颇多不睦,当范进离开后,两人却发现,这世上离自己最近的,其实就是对方。

梁盼弟摸摸大姐儿的头道:“别怕了,他这次中了进士,肯定是要成亲的。大妇进门是一定的,不过你别怕,有三姐撑你,她不敢把你怎么样的。回去,好生替咱们的男人看着生意,他一直对我们说,女人不比男人差劲,男人能做的事,女人都能做。我们不能给他丢脸,一定要把事情做好,否则的话,他就没面子了。”

“三姐……其实我有个想法,如果进哥儿这次中不上进士就好了。那样就不会有人招他做女婿,他就可以回家陪着我们,咱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不用分开了。我是不是很坏啊?”

“不啊,其实你这个想法,我也有,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来,跟我去菠萝庙烧炷香。”

“不要那么绝吧,我只是说说,你也不用求海神不让进哥中进士吧?我其实还向文昌爷爷许愿,只要进哥中了状元,拿走我多少阳寿都没关系呢。”

“笨死了你。这种事海神管么?我是求海神保佑,把那姓林的搞到海里淹死!居然敢跟我抢老公,早晚砍死她!”

胡大姐儿回头望去,船帆已经看不见,只剩了船身,于船上的人也看不清楚。想着这一别不知多久才能重逢,大姐只觉得心内无比酸楚,忽然想起一句范进与自己说过的话:悔叫夫婿觅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