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傍晚时抵达了目的地,下船时两个护卫看范进的眼神,总让他觉得里面包含无数恶意猜想。想想也能理解,一路上林海珊时不时的叫声,任谁也会想歪。如果她恢复女性装束,这种猜测也无所谓,但是她现在化装的是个男人,偏又本来就是男人婆,装男人不费力气。这种叫声很容易让人质疑范进的取向,这就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乃至下船之后,他依旧忍不住小声埋怨:“我这么帮你,你这样对我,太恶毒了吧?一路上动不动就鬼叫,别人不知道我们在搞什么,万一真疑心我喜欢男人怎么办?”

“我喜欢女人你觉得不奇怪,那你喜欢男人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啊。长路漫漫,不让我叫几声,不是很无聊?再说船舱就那么小,你不觉得那两个人在里面很碍手碍脚么?赶出去很好啊,船舱里清净。”

这时接待的人已经走过来,天已经擦黑,十几名军士提着硕大的灯笼开路,总督两广军务几个大字由远及近,很快就来到两人面前。带队军官三十几岁,两只眼睛精光四射,一望而知是极为精明干练的角色。两下打了招呼,验过随身带的文书,那名军官拱手道:

“制军已经接到大中丞的书信,特命末将前来迎接。制军今晚有要紧军情,实在抽不出空,明天一早,就请二位到衙门里回话。今天晚上,请二位到馆驿里歇息。”

十几名士兵已经如同扇面般包围上来,显然没有林氏拒绝的可能,两人半是被保护半是押送,向着馆驿走。那军官不理林氏,上下打量着范进问道:“阁下就是大名鼎鼎南海案首范公子?”

“过奖,在下范进。”

“果然是范公子,这便没差了,陈大哥不止一次提起过公子,说公子是咱们广东的大才子,世外高人。他本来想拜公子做老师的,但是公子不肯收,你们只好做朋友。那伤口缝合、护理的法子,就是范公子教给陈大哥的吧?这办法可是帮了我们大忙,眼看就要打大仗,有了这些法子,我们可以少死不少人了。”

那名军官看服色品级是四品,大明武职泛滥,导致品级不大值钱。可不管怎么说,一个在职四品武官都不是范进这个白身所能比拟的,连忙道着不敢,那军官却是很热情。

“小将叫傅亮,与陈兄乃是世交,想来范公子也知道,我们军卫都是世职,大家几辈子交情,从小玩到大,他的事情从不瞒我。前两天陈兄来肇庆献条陈的时候,大家在一起喝酒,我就问他,那东西是谁教他的。大家谁有什么本事,还不都是心知肚明?陈大哥讲打架就行,这些办法他可是没有的。三杯酒喝下去,他就有一句说一句,原来都是沾了范公子的光。我们这边早就知道范公子大名了,丹青妙手神仙笔,没想到对治伤也是行家。所以说你们读书人就是厉害,什么都懂,有时间也请公子教我一些本事,让我也威风一下。我年纪比陈兄小很多,拜你为师总没问题了吧?”

“傅将军客气了,范某的年纪比你小,大家做兄弟可以,做师长可不敢当。其实我这点学问也没什么了不起,肇庆是制军驻节地,好学问的人很多,范某不算什么。”

傅亮道:“这里有学问的人是不少,可是能看的起我们这些丘八的可没几个,再说他们那些学问,对我们用处也不大。大家吃行伍饭的,受伤是家常便饭,范公子这法子,不知道可以救活多少军兵,又能让我们少多少残废。就为这一条,咱们这些当兵的,都念着范公子好处呢。”

有了这层关系,两下说话就更随便,很快就熟悉起来。虽然天色已黑,但是肇庆与广州一样,亦是水陆码头,且没有执行严格的宵禁,其繁华程度并不输于广州。

肇庆位于西江枢纽,是两广水路交通的重要节点,端砚,芏席,都是极有名的土特产,七星岩一带出产的金丝燕窝亦是上佳补品。商业发达的城市,繁荣度就不会差,虽然天色已晚,但是城市里依旧灯火通明,如同不夜之城。推车的摊贩,跑单帮的货郎,夜游的商贾,以及浓妆艳抹的流萤,为这座城市的夜晚增添无数生机。

最为下等的伎女站在阴暗的巷口,每当有路人走过,就会主动上前兜售自己的身体,甚至还会撩起裙子,任男人摸索。但是看到这些士兵,都远远地避开,不敢来招惹,只有那廉价脂粉味道,不知死活的飘来凑趣。

范进看了看,向傅亮笑道:“这肇庆比起广州来,怕是更热闹些。”

“这里毕竟是制军驻节之地,又有我们十几万弟兄驻扎在城里城外,光是我们这些丘八就不知道能引来多少行商。制军待兵卒最厚,从不拖欠弟兄的粮饷,大家腰里有钱,也就敢花钱,生意人还有那些表子都来做我们生意。范公子想要买些什么东西,只管开口,末将帮您办。只说是您跟陈兄的交情,咱就是自己人。”

“也没什么,只是想买些燕窝回去孝敬高堂,再买两方砚台。”

“这好办,回头我来想办法,保证价格公道,东西也好。至于银子……”傅亮看了看林氏,“自然有人帮您出了。”

有几个大胆的妇人,许是看到范进身上的文人打扮,向着这里靠过来,只是不等离近,就被官兵抽刀吓了回去。傅亮骂道:“都是群什么蠢物,也配伺候贵人么?都与我滚回去,要不然抓你们到衙门!”

骂走妇人,他又对范进道:“这些都是顶烂的货色,什么生意都肯接,就连夷人番鬼的生意也肯做。就算让她们离范公子近些,都是冒犯,不过放心,有末将在她们不敢过来。”

等到了馆驿,这里安排的已是极妥当,预备了酒席款待范进与林氏,傅亮则以制军衙门代表身份,作为陪客。仔细攀谈下才知,他原来是在督标营里当坐营官,职位不算特别高,但是殷正茂的铁杆亲信,偶尔还会担任其贴身护卫。这种人类似于领导的司机,不能拿级别或职务来衡量,属于军中实权人物,派他来接待,也足见殷正茂对范进的重视。

他对范进很崇敬,范进也愿意拉拢他,两下几杯酒下肚,就显得热络起来,范进又送了些银两过去,他就更为热情。

“那些站街的烂货不必说了,其实以范公子的文才,就算是叫那些清楼里头牌也是可以的,再不找夷女来陪酒也好。那些洋婆子生得怪怪的,跟她们做有时感觉像是在搞妖怪,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新鲜,没尝过总要品品滋味,对吧?……夷人,这里当然有夷人往来了,咱们打仗,总离不开火器。虽然我们自己能造,可是要论威力,还是夷人的最好。制军今晚上要见的,就是夷人的官,商量着办械的事,顺带还要他们出兵。那些夷人跟天朝上国怎么比,只能算是藩属么,当然要想办法讨好咱们。船上带了几十个女人来,就是给弟兄们耍的,范公子若有兴趣,我现在就可以叫来几个。”

傅亮又看看林氏,由于听到了契兄弟的事,对两人关系有点怀疑。但是那副病容,不管男女都让傅亮觉得范进口味非凡,试探问道:“咱们肇庆有位张小官儿,是很出色的旦角,我与他也算是有交情,要不把他请来陪范公子喝一杯?”

“多谢好意,明天一早要见制军,就不要麻烦了,咱们自己吃喝就好。”

范进笑着谦虚一阵,又与傅亮谈起其他。这个军官与时下大多数武人一样,于文人有着骨子里的崇拜,两下的交涉就极是顺利,反倒是林氏很难说话,只能默默地喝酒吃菜。

酒席吃了大半,范进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傅亮识趣的告辞,等到收拾了桌子,又扫了林氏两眼,对范进道:“咱的弟兄就在外面站班,有什么要的,范公子喊一声就行。”

房间里只剩了范进与林海珊,气氛就变的有些尴尬,范进朝她看了看,小声道:“这下你满意了,别人都想介绍什么小倌儿给我了,我明明喜欢女人么,被你搞的人们都给我介绍男人了。你看他们连咱们睡到一起都觉得理所当然,我的名声啊,这下全完了。”

林海珊并没有接话,她由于染了面,很多情绪表达的不是很清楚,显得很有些高深莫测。过了好一阵,才听她小声道:“红毛鬼……居然背后插一刀,什么联合官军,他们什么时候把大明官兵放到过眼里?分明是想借刀杀人。殷正茂这个蠢货,不帮汉人帮红毛鬼子,也不是好东西!不是说好了打罗山么,现在看来是官府使诈,打算趁着我大哥被抓,来毁南澳基业!”

之前殷正茂放出的空气,乃至找范进画像,都摆出要一举解决罗山盘胜的姿态,林凤在官府里有偶眼线,自然不会一无所知。心理已经认定,肇庆大军攻略目标是罗山,南澳自然高枕无忧。

之所以大摇大摆的到广州,又想着建国的事,很大可能也是基于这种判断。结果现在看,官府分明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南澳这次上了个大当。

当然也存在另一个可能,朝廷原本确实准备武力解决罗山,可林凤意外被擒,让局势发生变化,现在的演变只是将计就计。但不管是哪种情况,都意味着南澳处境艰难。

现在岛上群龙无首,一旦开战,连个够资格出来指挥的人都没有,难以组织起有效抵抗。十万官兵压上来,南澳能抵抗多久,连林海珊自己都没把握。在江湖上闯**了不少年头,于失败方的下场,她心里极是清楚。原本到肇庆主要是为了营救林凤,可此时却发现,原来整份基业都已经压在自己肩上。

她忽然看向范进,“范公子,你是读书人办法最多,连这些军官都服你,一定是有手段的。我想请你想个办法,帮我们过了这一关。我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但是你放心,我林海珊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只要你这次帮了我,将来我也会帮你。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范进笑了笑:“你想帮我,首先要活下来才行,否则没用。现在么,局势摆在这里,官府不是打不过你们,只是一直在考虑成本,犯不犯的上。现在决心下了要打了,你们肯定是要输的。不要说守,就算是逃都不容易。换句话说,现在是你们生死存亡的关头,如果走错一步,这些年好不容易打拼出的基业,就全都没有了。所以出生入死的承诺,许下也难以兑现,说这个没用。肇庆摆这么大场面,光是军费就不知道花掉多少,肯定是要打出个名堂出来,否则殷制军也没办法收场。所以这次,你们死定了。”

“那他就帮夷人来杀我们?想要名堂,去杀夷人啊,把那些红毛鬼杀光,难到不是战功?跟自己人凶,算什么本事?”

“你们拿自己当自己人而已,朝廷不这么看。在朝廷眼里你们杀人越货就是海盗,抄掠沿海州县乡村,手上满是人命,这便该死。你们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朝廷凭什么认为你们比红毛鬼好?红毛鬼和高丽、安南那些国家一样,在朝廷面前都算做藩属。地方上,或许拿他们当广西的狼兵看,打仗的时候就要他们来拼命,平时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没人管。至于为什么看红毛鬼比你们顺眼,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谈的问题,学着成熟点,不要以为所有人都蠢到按所谓自己是什么人来划分归属,你们都要海外立国了,殷制军自然拿你们当成大祸患。至于说红毛人在海外怎么欺负汉人,那些人对大明而言无关紧要,谁在乎?你们要想让人看你们比红毛鬼亲近,就得改变一下风格,老的东西放下,学会用新的思路思考问题。”

范进停了停,直视着林海珊道:“我可以帮你一次,但是不保证真的可以成功,并且要你付出很大代价。你可以选择不信我,也可以选择按你自己的想法办。比如明天在面见殷总督时拼命,然后我帮你收尸。如果信我的话,我会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和红毛鬼拥有同等地位,被朝廷当成个藩属的机会,你愿意做么?”

林海珊与范进对视一阵,点头道:“我从你眼里看不到欺骗,现在反正是这个样子,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说说看,需要我做什么。”

“首先,你得做好准备,要想你们活下去,林凤就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