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君夜刚赶到寿安宫就见柳书言被按着要挨廷杖,当下目眦欲裂怒火中烧,继而看向座首的眼神带着未加掩饰的狠戾。

太后自觉像是被荒野恶狼用利齿舔坻了喉咙一般,不禁在大热天打了一个冷颤。

她稳住心神,厉声责问道:“睿王进宫来做什么?竟还敢干涉本宫下的令!”

韩君夜收敛了神色,之前听安插在宫里的暗哨传来消息,说太后召了皇后去侍疾,他就担心柳书言会受委屈,结果没想到太后竟然如此心狠手辣,要当众仗责皇后。

要是自己再晚来个一时三刻,韩君夜不敢去想,只觉得一颗心被绞得要滴出血来。眼下若他撕破脸皮强行带柳书言走,没人能拦得住。可躲得了今日躲不过明日,太后肯定还会再想方设法变本加厉地折磨柳书言。自己毕竟身在宫外,无法时时护着,太后一旦认定皇后同他关系匪浅,对柳书言来说百害而无一益。

于是韩君夜貌似恭敬地垂首答曰:“本王进宫来向太后请安,不想正遇见此幕。皇后贵体,如何能受这廷杖之刑。”

太后冷哼一声,继而说道:“既是来请安,就且先候着。”她不理睿王的劝说,袖子一挥,“继续!”

“且慢!皇后打不得!”韩君夜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不容忽视的威慑力。

再一次被打断,太后面上无光,怒道:“本太后管教后宫,何时轮到睿王你一个外臣置喙!”

韩君夜压抑着嗜血的本心,拱手向太后陈情:“本王既是外臣也是皇亲,皇后贵为中宫,身负为皇室开枝散叶之责,就算犯错也万不可体罚。倘若……”他顿了顿,“倘若皇后已有孕在身,这一通廷杖下来,太后安能承担起谋害皇嗣之罪?”

睿王这番话出口,不只太后变了脸色,手执长板的掌刑太监也明显身体一抖。谋害皇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哪怕他们如今已净过身与原本的家庭毫无瓜葛,也逃不脱得连累全族的性命。

一时之间寿安宫殿前落针可闻。

柳书言被睿王小心地扶起来,手不自觉摸上小腹,自己该不会真的……

他不安地把视线投向身旁的韩君夜。睿王说是来宫中请安,实则穿着一身碧玉色常服,似乎是来不及换。他傲雪凌霜地挡在自己身前,犹如山林中云销雨霁后挺直的一抹青竹。

而檐下,太后心思流转,这段时日她因为皇帝病情恶化而迁怒于皇后,全然忽略了就是因着那一夜春风自己的皇儿才吐血昏迷。虽说柳书言这个妖孽万死难辞其咎,但万一他肚子里真的已经怀上了龙种呢?这板子一旦打下去,可不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给一杆子打死了!

她可真是气糊涂了啊!

太后想收回成名,话到嘴边又觉得睿王怎会如此好心。说他是为皇兄为皇嗣着想,太后一个字也不信。莫说韩君夜幼时在宫里没少受欺凌,与她和皇帝毫无半点情分可言。就是以往在军中,如今在朝堂之上,韩君夜为人处事也向来不是心慈手软与人为善的风格。

若皇后真的怀有龙嗣岂不是他爬上高位最大的威胁?他冒着顶撞凤驾的风险,去救一个自己成就霸业路上的拦路虎,怎么想都不太合理。

太后的视线转而落向院中受了惊吓的皇后,只见他下意识地以手护着小腹,脸色苍白,神情中的担忧不似作伪。

“盏莺,你去太医院请黄广济。”

这是要请太医来把脉了。睿王一脸平静,提议大家挪去殿内歇息等候。太后没有阻止,一行人便去了内殿大堂坐定。

不多时,太医院的黄御医并一位年轻医士喘着气赶来行礼。太后抬抬手免了礼,发话:“给皇后把把脉。”

黄御医接过身后医士递来的药箱,从中拿出给贵人把脉用的垫衬和隔脉纱巾,恭敬地请皇后伸出手腕。

柳书言忐忑地将手放上去,心里乱作了一团,一时也不知自己究竟期盼的是何种结果。他心跳得很急,鼓点般的脉搏隔着巾纱传递到切脉的御医手中。

半晌,黄御医开口道:“皇后娘娘为暑邪所犯,兼之劳累过度,身体有些虚乏,需好好休养再佐以一些清补药膳调养,并无大碍,还请娘娘放心。”

太后闻言皱眉追问:“不是喜脉?”

那黄御医这才惊觉此趟召他来的真正意图。虽说他对自己的医术十分有自信,但还是谨慎地再次号脉。

良久,黄广济跪地回话:“?回禀太后,皇后娘娘确非喜脉。”

眼看太后脸上浓云密布,不知是失望于皇嗣未得还是恼怒于被人戏耍,正要发难。

堂下那名小医士在黄御医身后跪地叩首道:“启禀太后娘娘,女子有孕须得月余才显喜脉,下官斗胆问皇后娘娘是何时承的雨露恩泽?”

柳书言回忆了一下,却是羞于开口。

倒是盏莺一下子抢答出声:“本月初七夜里。”

那医士算了算,答曰:“本月初七距今刚好十日,按历算若精卵结合,此时胞胎应已种于腹但未显于脉,故而难以诊断。”

太后的金护甲扣在扶手上哒哒两声,她威仪的声音从上首传来,“那依你所言,皇后到底怀了龙胎没有?”

太后的语气带着不善的诘问,寻常低阶小官此时大抵已抖若筛糠,连黄御医额角都渗出冷汗。而这名小医士胆识过人,尚能条理清晰地回话:“启禀太后娘娘,龙胎是否在腹,目前尚不能断言,须得再过些时日。”

他回完话,久久不见上头人发话,于是一直保持着跪地叩首的姿势。良久,太后才出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劳烦黄御医日日替皇后诊脉。”

这是放过他了,不用再挨板子,柳书言松了一口气。虽说过些日子要是仍没诊出喜脉,太后可能还会冲他发难,但至少解了眼下的危机。

黄广济领着小医士告退,边走边用袖子擦汗。而那名年轻的医官则在转身时瞥了一眼睿王青玉色的袍角。

出了殿门,走在回太医院的路上,黄广济这才挺直腰板儿,他感叹说:“还是你们年轻人思络活泛,今日那寿安宫剑拔弩张,气氛胶着,亏你想出这拖字诀,是也非也。咱们在宫里当差,不比在外头,是什么病就是什么病。还得顾念着贵人的心思,真是如履薄冰步步惊心呐。”

小医官谦虚地拱手:“都是承蒙大人提点。”

“哪里哪里。”

黄广济又多看了几眼这个素日里不起眼的小医官,觉得年轻人藏巧于拙,临危不乱,日后必有一番大作为。当然他没有料到身旁人平步青云的这天很快就要到了,并且还是踩在他的头上。

经此一事,柳书言不仅免了一顿仗责,还被送回了自己的紫宸宫,不用再上奉先殿祈福。因祸得福,柳书言却心中惴惴,时不时就要盯着自己的肚子出神。

小桃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服侍好多日未见的皇后,一会儿感慨娘娘清减了,一会儿又咋呼娘娘你怎么胃口变差了。

柳书言搁了筷子只喝炖的清汤,他心中有事吃不下饭,连往日里爱喝的鸽子汤也觉得腻人,也不知是苦夏还是……

他抬手抚摸了一下小腹,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一次而已,应该不至于。

韩君夜自那天从太后眼皮底下救了他之后便再没有出现,柳书言忍不住去想,若是他真的……真的珠胎暗结,那人会是什么反应?

可惜他苦思无解,那日韩君夜连一个眼神暗示也未给他。或许就真的只是一时兴起,露水情缘罢了。

黄御医每日准时来替皇后请脉,柳书言算着日子,忐忑不安。

这厢他还没等来最后的结果,却是听说皇帝驾崩了!

“你说真的?这种事可不敢乱讲,要杀头的!”柳书言震惊无比。

小桃红头点得似小鸡啄米,“是真的是真的,干正殿门口跪了一地的人。前廷的侍卫都来了,把宫门围得铁通一样!”

柳书言镇定下来,这么看来消息是真的。抽调侍卫围守宫门,定然是太后的手笔,她要防谁显而易见。可韩君夜是皇上胞弟,先皇仅剩的皇子,弟承兄位名正言顺,太后此举倒像是不甘心撒手,非要拼个鱼死网破。

风雨欲来,柳书言决意去干正殿探个究竟。

走到半路遇见疾步而来的盏莺,她礼也未行,只匆忙道:“皇后娘娘来得正好,太后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