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枝原本将要抬手将人推开的动作在看清楚对方面容的一瞬顿住了。
嘉禾郡主,林澜音。
依然是那一袭明艳张艳的绯色衣裙,只是此时的林澜音再无半点儿往日的肆意张扬。
在沈南枝进门之前,她不知道在想什么,犹如霜打了的茄子,蔫嗒嗒的靠坐在藤椅上,面上还带着些许惶恐和无助。
在看到沈南枝的一瞬间,她眼神一动,突然落下泪来,然后直接一头扑进了沈南枝。
“沈南枝!”
虽然依然是那般骄傲的语气,但她的声音跟她的人一样,都在发颤。
她抱紧了沈南枝,连唤了沈南枝两声才终于痛哭出来:“我没有地方可去了……”
在赶过来的路上,沈南枝已经从报信的春桃和紧急赶回来的追风那里得到了消息。
林家出事了。
长公主和林澜音前脚才回来处理林宏瑞的身后事,林宏瑞养的外室柳儿就带着儿子上了林家的门。
林家大房就只育有两子,且都已经过世。
林家大郎林宏承并未留下子嗣,林宏瑞倒是有嘉禾郡主林澜音,但因她是皇家血脉,又是女儿身,不能继承林家基业,所以柳儿为林宏瑞生下的儿子林珏对林家大房来说便显得尤为重要。
虽然当初林家大夫人并不待见柳儿,甚至曾下令将她发卖了去。
可柳儿如今有林珏傍身,为了给儿子留下血脉,林大夫人也不得不允她进门,甚至为此公然反抗长公主。
说到长公主萧湘瑶,也是够郁闷的。
林宏瑞这么多年跟她扮演着夫妻恩爱,妇唱夫随的戏码,甚至就连这次林宏瑞出事的消息传回来之前,长公主都还沉浸在林宏瑞给她编织的虚假情网中。
她收到林宏瑞的死讯之后,就第一时间带着林澜音回京,强忍着悲痛为林宏瑞操办后事,谁曾想却冒出来柳儿这样一个外室,而且还带着一个已经九岁的孩子登门!
甚至就连听到这消息的瞬间,萧湘瑶第一反应是有人造谣污蔑林宏瑞。
可是当她看到曾经林宏瑞悄悄打磨雕琢了很久,她以为是要送给自己作生辰礼的簪子出现在柳儿的头上,看到林珏那跟林宏瑞几乎一个巴掌拍下来的容貌的时候,萧湘瑶不得不信。
一时间,愤怒和无处宣泄的恨意瞬间将悲伤冲散,她直接带着亲兵闯入了林家,在林家大夫人的阻挠下,当众让人用剑将柳儿母子捅了个对穿。
就算她是长公主,但林家毕竟也是百年世家,更何况她这般行径,已然触犯众怒。
跟她彻底撕破了脸的林家自然不肯就此揭过,冲突直接升级。
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顺庆帝在昨日就已经提前结束了原本至少为期十天的秋围巡猎,现在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这会儿的功夫,京城的消息还来不及递到顺庆帝那头。
在顺庆帝回来之前,负责监国的大皇子萧怀珉和张太尉下令让人围了长公主府,待顺庆帝回京之后再做定夺。
话虽如此,说是再做定夺,可这样直接围了长公主府的行径,分明是已经是定了罪在等候发落的架势。
按说,张贵妃早已经跟长公主结成同盟,张太尉该偏帮着长公主府才是。
哪怕事情闹大,他也只需打打太极,推到顺庆帝回来再说,像这样直接下令围困长公主府的……实在是太不同寻常了。
就连一向不问朝政的林澜音都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
好在她当时不在府里,这才没被困在府中。
但她才出去了一趟,回府的时候天都塌了。
疼爱她的爹爹竟然有两副面孔,一向纵容她的林家如今容不下她,长公主府也回不去。
皇帝舅舅和七皇子表哥还未回京,真心疼她的太后远在行宫。
一时间,林澜音竟然无处可去,无人可倚。
她在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沈南枝。
虽然她跟沈南枝之间实在算不上交好。
但自从沈南枝救过她之后,她对沈南枝就莫名地有种发自内心的信任和依赖。
就比如此时,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在外人面前落魄落泪,可在面对沈南枝的时候,只一眼就让她丢盔弃甲,泣不成声。
她抱着沈南枝的胳膊,哽咽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阿爹他不是说只会疼我和母亲的吗?可是为什么他又有了别的女人,甚至还有了那么大的孩子?”
“母亲那般骄傲的人,怎么允许她的自尊被人这般践踏,她杀了那对母子又错在哪里?本就是他们欺辱母亲在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林澜音抱着沈南枝的手哭成了泪人。
似是要发泄所有的委屈和不甘。
面对这一幕,沈南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虽然这背后有萧楚昀的推波助澜,而且沈家也是既得益方,但她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错。
否则,被林宏瑞和顺庆帝算计的沈家下场只会更惨。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因为林澜音的身份,她和她注定站在对立面,不可能成为朋友。
可事到如今,林澜音还如此信任和依赖她,倒叫沈南枝有些无奈了。
许多事情,她不能同林澜音直接解释,而且就算林澜音知道所有的原委,林宏瑞毕竟是她生身父亲,她选择站在哪头都还两说。
事关沈家安危,沈南枝不敢去赌。
所以,沉默良久,等林澜音发泄完了,情绪稍稍稳定之后,沈南枝才拉着她在一旁的案几前坐下。
林澜音哭得脸颊通红,就连眼睛也像兔子眼睛似的,又红又肿。
沈南枝给她倒了一杯热茶,等她润了润嗓子之后,才叹息道:“我那个爹,你也是知道的,曾经我也跟你一样,甚至还不如你。”
在她刚刚得知姜时宴真面目的时候,也曾伤心过,愤怒过,憎恨过。
沈南枝端着热茶,看着上面的浮沫,感慨道:“后来想想,他不配我付出任何感情,如今我再看他,就如同跳梁小丑。”
“至于长公主……”
沈南枝估摸着,至今林澜音也不知道林宏瑞在替顺庆帝办差,更不知道顺庆帝的图谋。
“她恨那对母子也在情理之中,但方法太过偏激,影响甚大,此事想来不会轻易揭过。”
才说到这里,就看到林澜音的眼泪又跟着掉了下来。
沈南枝连忙继续道:“但她毕竟是长公主,最多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让她受点惩罚,不会有性命之忧。”
毕竟萧湘瑶可是太后唯一的血脉,除非周家公然谋逆,不然顺庆帝也不会真的杀萧湘瑶。
如果沈南枝没有猜错的话,打压长公主府,一则是为了达到敲山震虎警告周家的目的,二则,也是怕他之前的计划因为林宏瑞的死而起了反作用,叫长公主府同林家走近,顺庆帝不可能看着周家和长公主府多添林家这一份助力,当然要想办法让他们决裂。
柳儿母子登门,就是一个很好的导火索。
甚至从林宏瑞死讯传回来的那一刻,顺庆帝就已经着手让人安排下去了。
不然的话,原本被顺庆帝用来拿捏林宏瑞的柳儿母子怎么会这么巧,林宏瑞前脚死,他们后脚就能挣脱顺庆帝的束缚直接闹上了林家?
他分明看准了长公主萧湘瑶的性子,也了解林家大夫人不愿意放弃林宏瑞这丝血脉,两边必然要起冲突。
甚至这里面可能还有顺庆帝安插在长公主身边的暗桩煽风点火的功劳。
柳儿母子是牺牲品,被利用被算计的长公主又何尝不是顺庆帝同周家拉锯的炮灰。
但这些沈南枝眼下还不能同林澜音多做解释,她只提醒道:“只不过,你们母女二人往日行事太过高调,说不准你的皇帝舅舅会借着此事打压长公主府,杀杀你们的锐气,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闻言,林澜音点了点头。
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啪嗒一下砸在沈南枝的手背上,开出一朵泪花。
虽然有些残忍,但沈南枝还是不得不开口道:“而且,以后也请郡主同我同沈家保持一定的距离。”
听到这话,林澜音微微一怔,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她皱眉看向沈南枝:“连你也要抛弃我吗?”
这话说的。
倒显得沈南枝是那种无情无义翻脸不认人似的。
可她分明一开始就已经主动同林澜音保持距离,除了该有的礼数之外,她对待林澜音都是冷淡疏离的,就是怕将来的某一天,该做选择的时候,因为有了感情会心软。
沈南枝拍了拍林澜音的手,认真提醒道:“外面的那些传闻你也听到了,沈家不太平,而且,现在看来,你皇帝舅舅对你母亲以及外祖一家也颇有微词,若这时候你我走得近了,对彼此都不好。”
这说的也都是实话。
尤其是林澜音,顺庆帝暂时动不得沈家,但只会让林澜音的处境更加艰难。
若换做往常,林澜音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甚至还好嘲讽一句——怕什么,皇帝舅舅难道还真的会拿她问罪不成?
可是,现在一想到围困住长公主府的那些只有顺庆帝亲令才能调动的禁卫军精锐,林澜音说不出来了。
她突然蹲下身去,双手捧着脸颊,哽咽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昨天一切都还好好的。”
无论是顺庆帝、太后,还是长公主,林家,所有人都宠着她,纵着她,可一夕之间,全部都变了。
她从未受过什么磨难,也不懂太多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一下子让她接受这么多事情,确实有些苦难。
沈南枝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也无从说起。
再苦再难,都是林澜音自己的路,她需得坚强起来,自己走下去。
她和长公主接下来该何去何从,还得她们自己去做选择。
沈南枝能说的也只有这么多。
之前在望云锋上,长公主帮衬着张贵妃,几次都想引导那些对沈南枝不利的言论,想要治沈南枝于死地,再加上之前跟太后结下的梁子以及意图谋反的周家,沈南枝跟她们之间断然没有和解的可能。
她也是因为林澜音之前对她的真诚相护才提醒了这么多。
念及此,沈南枝抬手拍了拍林澜音的后背,柔声道:“回去吧,安心等着便是,至少,都先等皇上回京之后,看看他的态度再说。”
说到这里,沈南枝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在此之前,你最好先不要联系周家。”
在这个节骨眼上贸然联系周家,无疑是在踩顺庆帝的逆鳞,让他以为长公主府是铁了心和周家捆绑在一起,她们母女人在京城,激怒了顺庆帝的后果……就算暂时不会丢了性命,那也会举步维艰。
当然,如果长公主有自己的考量和选择,沈南枝也无法左右,她能做的,也只是提醒林澜音这一句罢了。
林澜音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她转而望向沈南枝:“是不是我乖乖地回去,以后再也不任性了,舅舅就会放过我母亲?”
至少目前的情况分析下来,是这样的。
可君心难测,沈南枝也没法保证。
她只能低头沉默应对。
见状,林澜音擦掉了眼泪,站起身来:“反正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我这就回去,母亲现在也一定很难过,我也正好回去陪她。”
说着,她提步便走。
可才走出了几步之后,她又突然转头看向沈南枝道:“虽然我不知道其中缘由,但我总觉得你似乎有所顾忌,不过我信你,你总不会害我的。”
“我之前虽然对你跋扈了些,但我其实……一直将你当做朋友的。”
“但是我觉得你总是在避着我,原本以为你是讨厌我这样的性子,但现在看来,是不是也因为害怕皇帝舅舅的猜忌,怕同我交好会给我们彼此带来麻烦?而不是因为讨厌我?”
沈南枝没想到林澜音会突然对她说这个。
她张了张嘴,就要开口,却见林澜音摆了摆手:“不管是不是,我都当它是了。”
她红着眼睛看向沈南枝:“以后我就不能再缠着你了,但在我心里,你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说着,她根本就不给沈南枝反应的时间,扭头就跑开了。
这话倒叫沈南枝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撇开所有的利害关系和两人家世的对立外,其实她很难不喜欢林澜音。
那一抹明艳的绯色,虽然张扬肆意,但也纯粹又炽热。
可现实却是残酷的。
沈南枝正想得出神,却听身后有脚步声响,那缕熟悉的草木清香随即钻入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