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沈堕这人真是讲不通道理。
他好像天生的认知就跟我不一样, 他明明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但他就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什么都不在乎。不光是不把人命当回事, 他还压根不觉得杀人有问题。
又或者说,杀了又怎么样呢。
我忍不住说他:“你以后不准随便杀人了,杀人是重罪,就算是坏人也应该有律法来管他, 不该由你乱来。”
他把脑袋往我肩上一靠,没言语。
我又问:“听见没?”
他拖着懒懒的长音:“哦……”
我骑着马往前追了一段, 怕被栗子落下太远。沈堕就这么靠着我,安静了一会儿, 突然问:“如果有一天, 逮捕我的通缉令真的到了你手里, 你会对我动手吗?”
他语气平淡,没有太多波澜, 就好像在聊等会吃什么一样随意。
我回他:“我从去年离家,便不再为朝廷做事了。栗子向往江湖,他一直对我说, 我们既然走了, 从此就是普通百姓。你若找死被朝廷盯上,通缉令也不可能再到我手里。”
“如果呢?”他不依不饶, “如果到你手里。”
我觉得他问的奇怪, 但还是认真地想了想:“如果真到我手里, 那说明我已经到了不得不去听命的地步, 许多事情由不得我自己选择了。”
“你会杀我吗?”
“我会劝你早日投降,或者……趁早跑路。”
“可要是杀了我就能换取你的自由呢?”
“那我就马上捅死你。”
“?”
沈堕坐直了身体,难以置信:“你也不多少,多少犹豫一下?”
我眨了眨眼睛:“那我犹豫片刻后,再马上捅死你。”
“……”
沈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很抑郁的样子。
我们的马终于赶上了马车,马儿齐头时,我高声跟栗子搭话:“喂,跑这么快干嘛,你认路吗?”
栗子斜倚在马车上,半点也不注意形象:“你这话说的不准确。小爷我出门在外,从不是我认路,而是路认我!路要把我往哪指,那小爷我就往哪走。”
“得了吧你。别乱跑,路上危险着呢。”
“放心,危险一来,我当场弃马车而逃,保准你们看不见我一根头发丝儿,我就已经跑没影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瞧你这点出息,你就不管虞姑娘了?”
“我管她干嘛,我又不认识她。给她赶马车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话一出,虞姑娘坐不住了,又从里面悄悄地撩起了小窗的帘子,无助地看向我。
别人可能对栗子不了解,我清楚着呢,万一的万一真遇到危险,栗子绝对说到做到,当场跑路。别说虞姑娘了,就是栗子亲二爷爷在这,他也照跑不误,一点儿不开玩笑。
往惠宁城的这条路上变数太多,即便有我护卫,也难保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我得给栗子提个醒,不能让他真的丢下虞姑娘。
我清了清嗓子:“栗子,别怪我不仗义,我可跟你说,这位虞姑娘的身份不简单的。”
“有多不简单?”
“惠宁王你知道吧,”我不着急直言,“就是这么个不简单。”
栗子跟着我念了一遍:“惠宁王。惠宁王有什么不简单的。不就是……嘶,惠宁王,惠宁王姓什么来着,姓……诶等等!惠宁王!”
我故意夸张:“惠宁王那人你知道的,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心狠手辣,锱铢必较。而你车里这位……可是他唯一的亲姐姐哦。”
虞姑娘神色一变。
栗子更是顿时瞪大了眼睛:“亲!你!你是说……这!这是……”他语无伦次,最后压低声音,“这里头是郡主?”
我不答,冷哼一声,板着脸,驾着马儿往前去,留下一个自认为高深莫测的背影。
走远了些,我用胳膊碰了碰身后一直沉默的沈堕:“你知道吗,栗子有时候也挺狗腿的,胆子不大,跟小白有的一拼呢。他说他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沈堕回:“哦。”
哦?
哦什么哦。
我扭头看他,他不自然地把目光投向别处。
我这才发现他已经半天没有抱着我了,坐得那么端正,好像我身上有刺似的。
仰起头,我问他:“你生气啦?”
“没。”
没,没就有鬼了。
“是你非要那么问我的,我都说了不可能,你还要追问……那我说了实话,你又不爱听。”
“嗯,没什么。”
“我收回行了吧?我不会杀你的,刚才开玩笑的。”
“嗯。”
我把缰绳让给他:“给给,给你拿着吧。”
他从容接下,转过头来看向前方,面无表情地骑着马,还是不给面子地耷拉着脸。
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怎么一天到晚的总要哄他啊,哄一次两次还好,哄次数多了我还嫌麻烦呢。抱着胳膊,顺势往后倚靠在他身上。嘟囔了一句:“你也太小心眼了。”
没想到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彻底把这位阴晴不定的祖宗给惹恼了。他粗鲁地勒住我的腰:“你心里就是这么想我的?”
不等我回答,脚往马肚子上一踢:“驾!”
他的大手抓紧缰绳,突然策马疾驰在林间,速度越来越快,眨眼就把马车给甩开了。
我慌忙抓住他的胳膊:“你干嘛呀,栗子他们跟不上的!”
沈堕沉默不语,速度有增无减。
我也恼了,一边用胳膊用力猛地往后捣去,一边擒住他的手腕大力一拧,想以此来把他推开,找个机会强行下马。
可惜我低估了沈堕的狠劲儿,他狠起来真是连自己都不放过,任我怎么如何用力他都纹丝不动,好像一块磐石,不会疼,也没有任何反应。
肉搏既然无效,那就只能动刀子了!
就在我的手摸向刀柄,抽出长命短刀的一瞬间,他终于不再无动于衷,而是狠准地拉紧缰绳,退了一步,让马放慢了速度。那双大手就像操控着一切,不论什么都能随意地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过此刻,他显然没有那么悠闲冷静,他很生气,并且极为暴躁,咬牙切齿:“想杀我不用这么迫不及待。”
“沈堕你疯了吧!赶紧停下!”
他听我说话就跟耳旁风似的,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搭理,马还在不停地奔跑,只是没有刚才那么快了。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不会武功”,又记不记得惠宁王的人在暗中盯着他的动向。
我总不能真用刀子捅他,把刀一收,干脆也就什么都不管了,爱如何就如何,他都不管不顾地瞎胡来,我又操什么闲心。
他见我收刀,再次放缓了马儿的速度。我们早就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总之前后都僻静得很,从一处荒郊野外到了另一处荒郊野外,估计也已经偏离了往惠宁城的方向。
他问我:“你知道我刚才看你拔刀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没好气:“我管你在想什么呢。”
他淡淡地笑了一声,几分讥讽:“我想的是,就算我挨你一刀,也不能让马失控,不然你会受伤。”
我愣住了,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心里慌乱,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答,竟成了个蠢笨的哑巴。
他的声音冰冷至极:“我的确是个心胸狭隘又自私的小人,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辱我骂我,我也全然不在乎,因为我若真的不高兴了,大可以杀了他们,让他们永远闭嘴。”
“沈堕,我……”
他拦下我的话,低哑的声音压迫在我耳边:“但是江荆禾,我听不得你说我半句不好。我已经为了你在维持自己的良心了,这些年我唯独对你极尽付出不求回报……我不准你不领情。”
一字一句,那么清晰又沉重。
我不知为何听他这么说时,竟然是会感觉到痛的。丝丝缕缕,密密麻麻的痛,足以让我窒息。像炽红的烙铁,滚烫地灼在我的肌肤上,紧接着迸裂开来,百般滋味轰然而至,扎进我的血肉,带来后劲无穷的苦味,让我无法招架。
若我有灵魂的话,此刻一定是从颅腔震碎到双脚,塌成一片狼藉。
在喜欢沈堕这件事上,我一直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很认真。
我可以心心念念惦记他六年,也可以为了接近他抛下过去,跑到魔教山下隐藏武功和身份,赔着钱来开酒馆。我以为自己在这段关系中已经付出得够多了,而且还不只是时间和精力那么简单的东西。
可事实呢。
我好像,很天真。
如今我终于走近他,也终于慢慢地看到了他的心意,才忽然发现我的感情是那么的浅薄。
我承认我是会动摇的,我的心其实并不如想象中的坚定,我是会为了很多因素而放弃他的。
但他不会。
他永远偏执地爱我。
为我担惊受怕,为我有了软肋,为我去做好事,为我有了良心。
不掺半句玩笑话,他的确就是这么做的。
这个残忍的事实让我感到十万分的可怕,尔后又有了二十万分的心疼。
眼眶泛酸,心头涌上一股浓重的委屈。当然这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他。我替他感到委屈。
“我……”张开嘴,我只憋出了一个字,余下干涩颤抖的尾音,把一切化作无言。
我该说点什么?
好像不论说什么都很肤浅无力。
马儿已经停下了,沈堕的大手抚在我脸上,温暖而粗糙,指腹一层薄薄的茧,轻轻抹去了我脸颊上的一滴泪。
我这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掉泪了。虽然只有一滴,但也很不像我。何况还有更多没来得及落下的眼泪都躲在眼睛里,随时便会任性地坠下来,毁掉我自恃的清高与无畏。
以前我并不是个爱哭的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装静荷装久了,所以才变得脆弱许多。而在他面前我更是格外敏丨感,没有那么多理智,也没有那么多成熟,只有越来越放肆的脾气。
我听见他的叹息,然后是他用温柔无奈,又有些落寞的语气问我:“吓到你了?”
我抓紧他仍牵着缰绳的手,失神地摇摇头。转过身去,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抱他,但苦于姿势实在不方便,伸出手,只能轻抚他的脸。
他低垂着眼睛,深沉的眸子望着我,眸中似乎有一丝无措与茫然。
我觉得他跟我一样,也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他一定也需要肯定,需要我给他的底气。我一直想在他身上得到什么,可我又何曾给过他什么呢。
努力地抬起头,轻吻在他下巴上。坚毅的棱角,冷硬的面容,他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魔教大长老,也是会因我一句话就别扭难过的……沈堕啊。
能感觉他身体一僵,好似在压抑克制着什么。接着,就像得到一只得到了安抚的野兽,慢慢地放松僵硬的身体,收起了锋利的爪。
“抱歉,”我声音有些沙哑,“不该跟你闹脾气的。我……其实我,也不太懂应该怎么去爱别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我想,我……”
不等我支支吾吾地磨蹭出后面的话,他已经无比直白地给了我答案。
温柔的吻印在我唇上,他对我的好在每一次相处时的细微处皆可寻见。我有一种感觉,觉得我在他眼里好像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宝贝。
怎么会有人……把我看得如此重要呢。
我不过也只是个普通人。
在来到他身边之前,我连做梦都未曾想过眼前的一切。
他的吻如短暂停歇的蝴蝶,只驻足了片刻,并没有过多索求。
“沈堕……”我很喜欢叫他的名字,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给我回应。
他的右臂正环抱着我,拇指时轻时重,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我腰侧。问我:“你会后悔来找我吗?”
我望进他漆黑眼眸,如玉无瑕,缀着点点流光,映着我的模样:“与你初见或重逢,都是能令我欢喜的刚刚好。怎么会后悔。”
他收紧双臂,像粘在我身上似的用力搂着我:“荆禾,你若不来,或许我一辈子也不会去找你。但你既然来了,我便永远不会再放你走。”
我小声:“我本来也没打算走。”
“这是你说的,以后不管你对我有什么意见都不准走。开玩笑要走也不行。你绝不能抛下我。”
“我也就只有开玩笑的时候说说,哪能真对你有什么意见,”说完,我突然一愣,“你总不会还有什么更变态的没表现出来吧……”
他的脑袋抵着我的,语气极其淡然,身体却很黏人:“说不好呢。”
我试探着用力往外抽手,果然,抽不出来了。
怎么感觉……
好像上了贼船。
我真是没辙。是我自己招惹上了这位祖宗,能怎么办,以后怕是想甩也甩不掉。捏捏他的手:“对了,我还有事没跟你说呢。”
“栗子不是你未婚夫,这事我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栗子为了不跟我比武,自己跟我说的。”
“……”
栗子真的不是小白异父异母的亲生兄弟吗,这么容易倒戈。
“那你不生气了?”
“生气。”
我急了:“为什么啊,他不是已经解释了么。”
“栗子离你太近,看他不顺眼。”
“他是我朋友,我们从小就认识的,关系自然亲近,不然他也不会跟着我到这来。这大半年还多亏他帮衬。”
沈堕并未按我的想法来理解,反而幽幽开口:“你越这么说我越嫉妒他,看他更不顺眼了。”
我干脆闭嘴,不在这关头再提栗子。省得回头再给栗子惹什么麻烦。
此时天色晴明,晨风和煦,估摸着应该是辰时了。
明艳碧空之上无半片扰人的云雾,远望一片蔚蓝清澈,只觉心旷神怡。
冷静下来,方才的苦痛凝噎皆散去,我也沉着许多。
我和沈堕都是很强势的人,我们之间有很多相似之处。和别人那种异性相吸,性格互补不同。我们各自张扬明媚,然后爱上了彼此同样耀眼的光明,欢醉其中,不可自拔。
我不想改变自己,亦不希望他会因我而黯淡。
倘若不想被灼得遍体鳞伤,那么靠近彼此的过程,就必然需要更加成熟,还有更多耐性……
没关系。
来日方长。
我们还可以慢慢来。
“赶紧回去吧,都不知道这是哪儿了,他们该担心了。”
沈堕闻言稍微松开我,坐正了一些,重新牵起缰绳,掉转方向,不以为意:“又没跑多远,他们瞎担心什么。”
阳光之下,我看着他漂亮的手,忍不住摸了两下。
“怎么?”他问。
我顺势抓着他的袖子,撸起来一看,里衣袖口上绽着一朵山茶:“你为什么要往上绣山茶花?”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都城传来消息,听说你偶得一株山茶,很是喜欢。”
“我?”我傻眼了,“我何时得了一株山茶。”
他神色有些不自然:“……消息听错了。”
我愣了半晌,接着便粲然地笑了:“你是误以为我喜欢,所以才喜欢的?”
他别扭地看向他处:“……都说了听错了。”
我仰头,用头顶蹭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开酒馆的时候叫静荷吗?静如荷花般的女子,我也误以为你很喜欢。”
他不解:“我何时喜欢‘静如荷花般的女子’?”
“还不是因为六年前赏花会你选了荷花。”
“哦,”他恍然,接着又说,“但是我不喜欢荷花。”
“那你何故选它?”
“我选的是辣椒荷花。”
合着他还真是为了吃火锅?
我又问:“‘夜静荷池叶翻翻,声如珠玑落冰盘。’这不是你喜欢的诗吗?”
“我是喜欢这诗,但那只是因为……里面有你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已知小沈是再疯也不能伤害荆禾的,所以哄小沈秘诀是什么呢,让我们有请荆禾老师分享心得~
荆禾:大家好,我没有心得,我的建议是亲他,把他亲蒙了什么都解决了。
小沈:?那不是我的招吗?
荆禾:(一把搂过)你的就是我的,mua
——
此处有一个没有什么用的解释:
荆禾并不是爱哭的类型,上次掉眼泪是因为中毒发高烧,身体虚弱,脑袋被撞了一下,自然就掉泪啦。这次是因为接连受到小沈的报复性表白(?),所以比较震撼,掉两滴泪表示已阅(我不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