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之负手而立,清隽的面容里平淡无波,说的话却犹如历经风霜的老者。

“这世上,什么都不是真实的,唯有权柄,才是最真真切切的。”

包虎听罢,叹了口气,却赞同地点头道:“是啊,这真是好东西,可是你需记着,它既可杀人,又可救人,想要晋身,并不是糟糕的事,你看这天下多少人口口声声功名利禄如浮云,可又有多少人趋名逐利呢?老夫没有什么期望,只望你能做一个可以救人的人。”

陈凯之看着包虎,想着包虎多次维护他,而且他对包虎的为人也是深有敬佩的。

他慎重地点点头,将他的话记在心上。

只是这时,陈凯之不禁生出了一些疑问,沉吟了一会,他才态度温和地开口道:“包府尊,有些话,学生一直想问,还望府尊不要责怪。”

包虎眉宇深深一拧,冷冷瞪他一眼:“有话就说,你这等扭扭捏捏的样子,老夫才责怪你。”

陈凯之不禁失笑,这性子还真是没谁了,旋即他看着包虎,困惑地说道:“府尊,你性情如火,却为何官路亨通,竟成了金陵府尊?呃……这有些违常识吧。”

包虎的出现,其实让陈凯之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希望。

无论怎么说,一个容得下这样清官的世界,一定不会糟糕到哪里去。

陈凯之见识过许多人,朱县令城府极深,虽然颇有政绩,可却是奔着能升官去的。

郑县令还算坚守着一些良知,可是这底线之上的节操,就难以保证了,反正陈凯之听说他的官声很不好,嫖娼狎妓之外,还养着几个外室,和一些玄武县的商贾士绅也走得很近,背后只怕也有许多不可描述的交易。

即便是那位王提学,他倒也嫉恶如仇,可陆家欺男霸女,他虽是深痛恶绝,却不敢凛然面对,反而当初想让陈凯之来做这个出头鸟,可见他虽保持着善良的本心,却也没有面对惨淡人生的勇气。

唯有这位包知府,却宛如万古长夜中的一盏明灯,他可能会办一些坏事,可能也会有错误,可这样的人都能仕途一帆风顺,使陈凯之终于见到了一缕光明。

不容易啊,世界总不至是灰暗的,也有光明的一面。

包虎瞥了他一眼,见陈凯之一脸期待的样子,虽是陈凯之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好听,不过他已猜测出了陈凯之的想法,眉宇深深一扬,淡淡开口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咦,问你一个问题,你还嘚瑟了?

陈凯之笑道:“都想听。”

“假话就是,老夫就是这样受上司喜爱。”

呃……

陈凯之呆了一下,看着面前这张炭黑的脸,还有一身旧袍子,再加上**出袍裙中的粗糙大手,尊容已是惨不忍睹了。若是再配上他一副永远都保持着倔强,似乎见了谁都不肯笑的表情,陈凯之觉得包虎的这个笑话不太好笑。

陈凯之便道:“真话呢?”

包虎这永远一副想要洞悉人性的眼眸,却是暗落了下来,他吁了口气,面容里带着笑意,一副像是自嘲的样子。

“天绍三年,老夫在乙末科会试中登第,忝为第一。”

陈凯之有呆住了,是真的给惊呆的,明亮的双眸里满是诧异。

站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一位状元公?

要知道,大陈的状元三年一考,能中试的,不过区区百来人而已,而成为第一的,足以载入史册。

而大陈的状元,前途一向是光明的,大陈这百年来的宰辅,其中状元出身的就超过了十六名。

也就是说,百年来三十个状元,有半数都成为了文官的首领,至于其他的,最次最次,也是尚书、侍郎。

可是眼前这位状元公,从天绍三年到现在,才区区一个知府……噢,从前居然还被打发去管理马政,这马政可是粗糙的活儿啊,清贵的状元公,难道不该是在翰林院里等着高升吗?

哎……

陈凯之叹了口气,不得不说,这世界,真是黑暗啊。

“还忘了告诉你。”包虎目光幽幽,带着嘲讽之色接着道:“这位主考官,礼部右侍郎,恰是老夫的同年,他是二甲第三十七名。”

二甲三十七名,和状元公简直是天囊之别,可是现在他们的境遇,却又是千差万别。

一个已贵为右侍郎,朝中重臣,而另一个,不过是个知府,虽是金陵知府有些含金量,可还是过于悬殊了。

“现在,你听了真话之后,又在想什么?”包虎凝视着陈凯之,一双洞彻人心的眸子,一转不转的,似乎想要将陈凯之看透,看个明白。

陈凯之叹口气道:“嗯,做人一定不要学府尊。”

包虎竟也不责怪,收回目光,只是淡然地道:“人各有志,老夫也不求自己成为标榜和楷模,不效仿老夫是对的,这个天下更好一些的道路,有千千万万条,老夫这一条,也未必走得通。”

“谁都走不通。”陈凯之很肯定地摇头。

“嗯?”包虎微楞,再次看向陈凯之。

陈凯之正色道:“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走通,那便是天子,其余之人,便如府尊一般,即便存着天大的志向,和悲天怜悯之心,却又能如何呢?”

包虎沉默了。

多了一下,他想了想道:“当今天子年幼,等他渐渐年长,亲政之后,或许可以成为好皇帝。”

陈凯之也想了想,才道:“如果他并非是好皇帝呢?”

包虎突然有一种想将陈凯之撕了的冲动,你特么的这不是抬杠吗?

陈凯之突然一摊手,轻松一笑道:“其实这些都和学生无关,学生能做到的,无非就是在乡试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一个举人,这才是现下对学生最紧迫的事,庙堂距离学生还是太远了,学生在江湖之中,目光宁愿放浅一些。”

陈凯之说罢,心里竟有些沉甸甸的。

是啊,自己的目标便是乡试,中了,便是举人,自此成为的大陈的举人,入学宫读书,成为天之骄子,才算是迈入了这大陈朝特权阶级的门槛。

太高远的理想,陈凯之不是没有,只是……这太不切实际了。

朝包虎一揖,陈凯之旋过身,便朝相反的方向徐徐踱步而去。

包虎站在轿旁,一身旧袍,被北风吹的猎猎作响,似有草屑扬起,吹入他的眼里,他忍不住擦了擦眼,看着愈来愈远的陈凯之,面上依旧还是那铁面的模样。

……

而在文庙里,学官们都已告辞去了,张俭的心却是有些乱。

他觉得他陷入了泥沙,寸步难行,想要挪动脚,可是泥沙却使他陷得更紧。

此时坐下,喝了口茶,才令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倒也不至于责怪郑公公,其实要怪,只能怪自己。

对于那《洛神赋》,无论陈凯之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可至少,这篇文章已经被人利用起来。

这使他对这篇文章,还有写这篇文章的人深恶痛绝,因此听到了郑公公添油加醋的描述,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想借此机会,索性给这陈凯之一点颜色看看。

他自然清楚,郑公公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件事的背后,一定有蹊跷。

可他之所以急迫地将学官招来,再命人押来陈凯之,也有他的深思熟虑,假若自己细细查访之后,再将陈凯之招来治罪,这不免会给人一种堂堂侍郎蓄谋已久,想要整治一个生员的印象。

与其如此,倒不如索性办的粗糙一些,显出自己眼里容不得沙子!

案临金陵之后,听到了这等事,勃然大怒,辣手整肃学风。

如此一来,即便这背后有什么隐情,他也不必担心,即便是错了,他也可以将一切的责任都推到郑公公的头上。

毕竟是这郑公公误导了自己,至于陈凯之,罪也治了,说不准人也已经在严刑拷打之下死了,这都无关紧要的,毕竟自己只是好心办了坏事而已。

本来以为一个小小生员,是手到擒来的,可谁曾料到,自己全都想错了,这郑公公不但混账,而且这小小生员,也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难对付得多,本来寻常的人,遇到了这样的大场面,非要手足无措不可,可这陈凯之,实在是冷静得过份,这哪里是少年人?

他脑海里,现在还在回想着陈凯之方才言行举止的细节,竟也不得不有些佩服此人的果断和冷静。

正在此时,外头有人来禀报:“郑公公求见。”

“他又来?”张俭是一丁半点都不愿再和这个人打什么交道了,因为他觉得,此人简直就是一个疯子,亏得他还是宦官呢,宫里这么多勾心斗角竟是一点都没学会。

何况,张俭也不愿意给人一种和宦官走的太近的印象。

他本是想要命人挡驾,可那陈凯之轻蔑的样子此时又浮在脑海,张俭目光一厉,面色一沉,突的冷笑:“叫进来。”

郑文依旧还是鼻青脸肿的尊容,一瘸一拐的样子,拖着他大腹便便的身材缓缓走来,照例还是滑稽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