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纵向的百年风流,我们再横览一下湖南的“三湘四水”。“四水”没有多大争议,指的是湘江、资水、沅江、澧水四条河流。但“三湘”是什么?很多湖南人也说不清楚。有人说“三湘”是潇湘、蒸湘、沅湘的简称。也有人说“三湘”是指秦灭楚时,湖南境域内基本就是楚之三郡——洞庭郡(湘中)、黔中郡(湘西)和苍梧郡(湘南)。秦灭楚后,将洞庭郡、苍梧郡合而为一,成为“长沙郡”;又合黔中郡、巫郡为“黔中郡”。后世以湖南境域基本为楚之三郡而称之为“三湘”。

洞庭湖所在的湖南北部偏东地区,地形以湖泊、平原、丘陵为主,明显不同于湖南西部、南部的崇山峻岭。因此,如今也有人把洞庭湖辐射区域称为“湘中”,即湖南的经济文化中心;把西部雪峰山脉地区称为“湘西”;把南部靠近南岭山脉地区称为“湘南”。

偌大的中国,除了老家贵州之外,湖南是我走过省内每个地级市的少数省份之一。多年来我们受湖南各方面委托做了很多策划项目,对这片土地也了解得更加深刻。

长株潭不说,还有开发德国风情小镇的常德、面朝湖北背朝湖南的岳阳、因异蛇而出名的永州、“船到郴州止,马到郴州死,人到郴州打摆子”的郴州、铁血柔情并存的湘西、蛮勇的邵阳等,我们均有涉足。

湖南像一块夹心饼干,总体风格统一之下又各具特色,随便拎出几处都很有韵味。第一片就是以常德为代表的湘北区域。

常德之于湖南,就像潮汕之于广东。常德说的是西南官话。常德既有湖南的蛮勇,又有湖北九头鸟的精明。我20世纪八九十年代第一次去湖南时就是到的常德,当地人都戏称湖南是“德国人”统治。

常德人经商厉害,从政也很厉害,拉帮结派,互相提携。湖南人讲起常德的时候,总有点异样的感觉,这点也很像潮汕人。

常德还有一大特色——米粉。米粉可是长江流域中上游几个省份的“硬通货”,云、贵、湘、赣都在争,各执一词,各有所长。其中,常德米粉靠着其精细的制作工艺和精心准备的原料,先是占领长沙,之后又走向中国,真是不能小看。

与常德一样,岳阳同属湘北。不同的是,洞庭湖边的岳阳乃是千古名城。绝大多数中国人知道岳阳,是因为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其实,范仲淹根本没有来过岳阳。所谓的旅游就是这样,看景不如听景,听景不如想景。去了以后却发现原来不过如此,但想景却可以神游八极、思接千载。范仲淹就是通过想景留下了这一篇千古绝唱。

因为靠着洞庭湖和长江,千百年来,无论是战乱避祸,还是闯**求生,来自东西南北的人们穿越中国南北分界,岳阳都是重要的人口中转站,只是现今有些沉寂了。

繁华不再的,还有湘南地区的郴州。

三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到湖南采访时,听到湖南人常说:

船到郴州止,马到郴州死,人到郴州打摆子。

我当时就产生了浓厚兴趣。这些年来搞策划,我专门去了郴州,发现这里江水丰盈、风景秀美,城市也很漂亮,是一块没有被开发的宝地。

对于前面提到的俗语,很多人的解读是“郴州交通闭塞、疟疾横行”。其实恰恰相反,这句话描述的是郴州骡马古道的繁茂场景。“船到郴州止”是指,郴州是湘江南下的客货船水转陆枢纽,船只到郴州后没有水路可行,只能在郴州改为骡马运输。“马到郴州死”是指,马要日夜驮运大量的货物,劳作到死。“人到郴州打摆子”说的则是,众多船工、挑夫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累得像打摆子。

湖南另外一个极具特点的片区就是湘中地区了。

湘中地区“重山叠岭,滩河峻激,而舟车不易为交通”,在古代是南蛮栖居之地。险峻的自然环境与蛮夷充满原始野性生命活力的文化精神相结合,造就了湘中的血性。湘中地区可谓是“典型湖南”。

湘军的缔造者曾国藩就是湘中地区的湘乡白杨坪(今属双峰)人,湘中的山农一直是湘军主力,“吃得苦,耐得烦,不怕死,霸得蛮”的湖南性格使湘军成为了远征劲旅。

前段时间网上有篇很火的文章《走向存量残杀的危险世界》,里面就讲到作者老家邵阳的匪帮横行,究其原因,除了他文章中说到的工业崩溃之外,还是和当地民风有很大关系。工业转型是很多地区的痛点,但一言不合就决生死,整座城市陷入黑帮混战,这样的蛮勇斗狠可能还真就邵阳人做得出来。

娄底的涟源、邵阳的邵东,地处湘中腹地。涟源人、邵东人成为了湘商帮中的两支劲旅。仅以经营户逾六万的长沙高桥大市场为例,来自涟源、邵东的商户数量就超过60%。这些商户们从身无分文的山农起家,肩挑背扛,到身家巨富,甚至身家百亿。

20世纪80年代初的湘中山区穷乡僻壤,多少农民承受着山穷水尽、衣食难周之苦。农村经济的落后与生活的艰辛,使他们产生了改变贫困命运的强烈愿望,一些有胆量的人开始带头弃农从商,离开故土,走出去、闯未来。他们从沿街叫卖、露宿街头、摆地摊开始,走长沙、闯南昌、上义乌、跑重庆、下广州……风雨沧桑、辛酸苦辣。由沿街叫卖到租店批发,由小本生意到大宗买卖。经过多年的打拼,终于形成了农民商人聚落,并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站稳了脚跟。

我1990年出版的第一本书《中国走势》,就是和邵东书商合作的。当时长沙的黄泥街书市还是全国四大书市之首,聚集了上百家书商。这位老兄就是邵东人,于长沙黄泥街起家,辗转到了广东发展。其人虽文化水平不高,只是个中学毕业生,但有极其敏感的市场嗅觉。他有一手绝活:从没看过的书随便翻开一页,闭眼一闻,就能闻出这本书大概日后的销量有多少。

我当年火遍中国的《谋事在人》也是他帮我出的,日后他到北京一家出版社担任总经理,出了很多畅销书。他的装帧、设计和风情,在20世纪90年代可谓是引领风尚。

他还告诉我一个很有趣的数据,在纸质书还畅销的年代里,我的书卖得最好的两个省,一是浙江,一是湖南,说明湖南人的确有读书的习惯。

关于长株潭,我也有过深入了解。21世纪初中国开始高速城市化进程,湖南能量有限、马达不够,想要在国家的“中部崛起”中占据主动,就必须做强做大长沙。然而,长沙本身的体量又不足以支撑起一个大型城市,所以湖南不得不考虑走区域联合的路子,长株潭正好提供了实施的路径。

当时,有关方面请我去做长株潭一体化的策划,甚至还把岳阳、常德、益阳、娄底、衡阳五个城市拉到一起,提出“3+5”城市群战略构想。

但即使如此,长沙的气魄天然还是差了武汉一筹,毕竟武汉的水陆大码头、九省通衢的自然条件摆在那里;另外,郑州的崛起对湖南的压力也很大。

但是,其实长沙这几年不声不响,发展速度还是很惊人的。从2001年到2017年,长沙GDP增幅高达惊人的1300%;2001年长沙GDP只有武汉的一半多,现在已经达到了七成多。

以“三一重工”和“中联重科”两家公司为代表,长沙的装备制造业撑起了一大片天。2008年长沙适时提出要打造“中国工程机械之都”,2011年又提出打造“全世界最大的装备制造基地”。准确的战略选择让长沙顺利分享了中国大基建时代的红利。

同时,长沙对土地财政依赖度很低。没有被房地产绑架,这也相当不容易。今天高铁的崛起,使得大铁路系统再度成为了中国经济发展的血脉,长株潭如果能搭上高铁时代的便车,那么前景一片光明。

湘西就是完全另一种风情了。

“大湘西”大致以张家界市、湘西州、怀化市为主体,与传统意义上的“湘西”基本重合,至今还保留着丰富的神话传说和民族风情。

我做怀化策划时,对于日本为什么在芷江投降十分好奇,也专门研究了一下。

原来,芷江是抗战时保卫陪都重庆的军事重镇,驻扎有大量军事机构、精英部队——包括最先进的空军部队,还拥有曾让日军闻风丧胆的当时远东第二大军用机场——芷江机场,所以这里才成了受降城。

湘西这个地方,自古便多民族杂处。20世纪七八十年代,小说《乌龙山剿匪记》与《湘西剿匪记》轰动一时,还有一本描述湘西剿匪的小说《武陵山下》也很火爆。这使得湘西剿匪后来居上,超越东北,成为人们茶余饭后乃至政治生活中的热门议题。

湘西的剿匪相比东北的剿匪来得更要酷烈些,也更错综复杂。这些都给少年的我留下了湘西匪气重的深刻印象。

湖西为什么出土匪?我认为有自然、人文两方面原因。

湘西山水带给外人的是外来者惊鸿一瞥的美丽,但如果牵扯到生存的话,那就叫穷山恶水。再加上这里民族混杂、山深林密,又处于几省交界处,天不管地不收,产土匪自然不稀奇。当时的土匪之多,文化人都不得不附丽于其间。

湘西凤凰人沈从文十四岁出去闯**,漂流于沅江之上,远方青山云雾,近处江水湍湍,很多时候都是跟着船家甚至土匪游**。日后远赴北京发展的沈从文,一辈子改不掉湘西土话,把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烟雨湘西带给了全世界。在近现代的枪火岁月里,远方边城的纯真与爱情成了天籁,拨动无数人的心弦;然而,尽管沈从文有意淡化笼罩在湘西土地上的有关“匪区”的传闻,但不经意间总能透露出一些神秘而残酷的真相。

当然,湘西不只有匪气,更有文气、灵气、铁血气。湘西有沈从文这样精于文墨,笔风简峭,将故乡山水的清美描绘得淋漓尽致的大作家,也可以有黄永玉这样终身**不羁、肆意驰骋的任性画家。

凤凰更出了近代史上闻名天下的“筸子军”。古语说:

无湘不成军,无筸不成湘。筸子军铁骨铮铮、血气方刚,不但是戚继光抗倭时的主力,还是湘军大战太平天国的铁军。在抗美援朝时期,铁血湖南人更在上甘岭上留下了他们的身影。

纵览三湘四水,气质各自峥嵘。无论是常德商帮纵横商场,还是邵阳宝古佬的生猛,抑或湘西“筸子军”的铁血,都体现出了湘人性格中的“吃得苦,耐得烦,不怕死,霸得蛮”。

“霸蛮”是湖南人写在骨子里的精气神。“霸蛮”就是一种倔强、坚韧、执着的,屡败屡战、血性义气的地域文化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