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初夏,江甲龙回来了,他的船上装了满满一船的海鲜干货。什么海带、海鱼、鱿鱼、干贝,甚至还有贵重的鲍鱼、花胶、海参。
江又信两口子见儿子平安归来,都松了口气。
却又忍不住责备:“你带这么多海货回来干什么?赚了钱不要乱花!”
江甲龙笑着说:“一龙不是在倒卖干货吗?我这些放到他店子里去卖,也能赚一笔呢!”
江自强夸赞道:“嘿!还得是我二叔!”
不禁好奇地又问:“二叔,海边到底是什么样子?风浪大不大?你看到对岸的美国和日本了吗?”
江甲龙说:“板栗,大海无量!真的是无边无际,海浪滔天。平常我们觉得洞庭湖够大,够宽了,水大的时候看不到对岸,到了海边才晓得海的可怕!有一回我跟着他们坐船出海,整整走了十来天,我还以为到世界的尽头了,哪个晓得他们讲我连只不过是在太平洋的边边上探出去了一点点!”
江甲龙这回出去算是见识了世界之大,他继续说:“他们讲世界上最大的海是太平洋,另外还有什么大西洋、印度洋……好几个大洋,真是了不起!地球一大片都是水,百分之七十!我们这洞庭湖又只是小小一块地方上的小小的一个湖。跟大海比,可能就是大水牛身上的一粒豆豉!”
江甲龙伸手比画,洞庭湖在他的形容下,只不过指甲盖那么大。
江自强撇了撇嘴,“我不信。”
江甲龙挠了挠头,“我也是听他们讲的。海大,风浪也大,有一回我们在海上的时候遇到风暴,那几十吨的大船在浪上忽上忽下,就跟水里飘死鱼样的,摆来摆去,我站都站不住。一个浪打过来,比甲板还高三四米,那回我真的是吓懵了!”
“阿耶……太危险了。”周秀珍光是听听就心有余悸。
“是不是真的,什么浪打得动几十吨的船?”
江自强听得津津有味。
江甲龙说:“嘿!几十吨算什么大船,海上多的是几千吨的船!只不过就算是三千吨、五千吨,在真正遭遇风浪的时候,也就是像树叶落在水面上而已!”
“有这么大的风浪吗?”
板栗好像看到自己站在巨轮之上,迎着滔天巨浪时,英勇无畏。
“要是我,我就不怕!”他的眼睛闪着晶亮的光。
江又信拍了下他的脑壳,“‘小马乍行嫌路窄,大鹏展翅恨天低!’,你啊,空有志气,主要还是没见过世面!”
板栗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那这么讲,我就更想要去见见世面啦!”
江甲龙又说:“危险是危险,赚也确实赚得大。原先我以为像洞庭湖上一样,一天打个几百斤鱼顶了天了。哪晓得他们出海一趟至少也是上万斤渔获。什么黄鱼、带鱼、鱿鱼、鲳鱼、石斑鱼、红虾、白虾,还有海龟等等……那些鱼我们见都没见过。吃起来也和湖鱼比是各有千秋,滋味完全不一样。”
江自强说:“看样子还是海边的渔民日子过得舒服,二叔何时再去海边啊?要是可以带我一起就好了!”
江甲龙有些尴尬,不过还是说了实话,“现在也不晓得。”
说着,他叹了口气,“我回来之前,相熟的捕鱼队翻了条船,三个人被东海龙王收了。”
听到有同伴葬生大海,大家都沉默了。
“海里不比湖里,风浪一来,如果附近没有熟悉的岛礁可以避风,那就只能看命了。命不好的,龙王爷就留他做客啦。”江甲龙勉强笑着说,“我有时候和队友一起喝酒,他们常常讲‘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个个不怕死的样子,连阎王爷看了都怕。”
江又信叭了口烟,“什么不怕死,还不都是为了讨口饭吃。”
周秀珍担忧地说:“甲龙,那你以后还是别去海边了,我们在洞庭湖三湘四水,总会混口饭吃。”
江甲龙笑了笑,“本来我还觉得自己胆子大,和他们对比我还是惜命得很。他们讲我还没见识过夏天的台风,那更要命,连树都会连根拔起。我想了想,我上有老,下有小,海捕这碗饭我只怕吃不下。”
江又信说:“‘猫有猫路,狗有狗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站稳洞庭湖这条船,不得比别个差。”
“我晓得!”从沿海回来,江甲龙虽然感觉很可惜,但是也看得开。
唯有板栗在一旁,摇头喟叹,就像错过了什么天大的机会。
“一龙那小子在哪?”
江甲龙带了不少海货回来,要和一龙商量商量怎么卖。
周秀珍说:“一龙和大龙他们去学校了,讲什么开家长会。”
下午,开家长会的一行人带着孩子都回来了。
大家看到江甲龙平安归来,又惊又喜。
江甲龙又把自己在浙江那边的经历说了一遍,听得众人心惊胆战。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郝爱妹激动地擦了擦泪眼,提起来的心终于放下了。
“你们开家长会,都讲了些什么?”江甲龙问。
江一龙说:“老师讲去年洪水过后,东湖村受到了破坏,很多临湖的村民在政府的安排下另外择地安置,东湖村小的学生越来越少了。所以,上级教育部门就想要关闭东湖村小。”
“阿耶,那雨生又去哪里读书?他还没毕业啦!”江甲龙说。
郝爱妹也问:“那以后我们小崽还有地方读书没?”
江一龙说:“校长讲雨生他们这一届六年级是最后一届毕业生。其他年级的学生需要迁至镇上的镇中心完小上学。你们自明以后也要到镇上去读书了。”
江甲龙皱了皱眉,“镇上有蛮远啦。”
江一龙点点头,“对我们来讲确实不方便。开会的时候好多家长有意见,但是政策变化也没得办法。今天我去开会,看到他们学校破破烂烂的,学生也没得几个了,哎……”
江大龙说:“初中也要换地方了。校长讲周边小学这回统一大变动,原先的老初中安排不了这么多的学生,政府重新建了个新初中,今年下半年都要到新初中去读。”
郝爱妹为难的说:“新学校比老学校远,住东湖就不方便了。”
然而,要是到镇上去租房子,价格比村子里要贵得多,这又是一笔不秀气的开销。
“爸,我不想读了。”江之恩小声说。
江大龙抬眉扫了她一眼,问:“啊?远得几步路就不去读了啊?”
江之恩鼓起勇气说:“我不是怕远,我是听不懂。”
“我老早就跟妈妈讲了,初中学校教英语,我听起来像听天书,脑壳都是懵的。还有同学也笑我一口土话,连普通话都讲不好还学英语,讲我是土包子。”
江之恩一口气说了个痛快。
江自乐和江之善也插嘴说:“是的,他们讲我读英语跟憋羊屎粒粒一样的。”
“数学我也听不懂,比小学难好多。”
“听高年级的讲初二还要学物理、学化学,更加难。”
……
三个初中生纷纷吐槽初中学习内容的困难,他们学得太吃力。
江大龙脸色漆黑,骂道:“别个听得懂,你们为何硬听不懂?未必你们就比他们蠢些啊?还不如你读书不发狠!”
江之恩跺着脚带了哭腔,“一和你们讲,你们就骂我不发狠。我天天除了看书就是写作业,还要怎么发狠嘛?!”
江自乐也小声嘀咕,“又不止我们几个听不懂。我们班上大部分同学都听不懂。老师把好学生都分到了尖子班,我们班上都是成绩差的。”
江之善也说:“我们老师讲‘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崽子会打洞’。他讲不求我们有好上进,只要我们不吵事,混过这三年初中就要得了。”
江大龙怒了,“老师哪能讲这种话!”
教师为人师表,竟然讲这种话,真的是枉为人师。
江之恩说:“反正我不想读了。以后,我就跟哥哥打鱼。”
几人吵吵闹闹中,江自强领着一个女人回来了。
他老远就喊:“小叔,这位赵老师讲找你。”
江一龙抬头细细一看,那个女人大概三十来岁,身穿一套干练的西装西裤,肩膀上挂着个皮包。
“哎呀,今天家里这么热闹啊?打扰了。”女人扶着江自强的手臂上了连家船,“谢谢这位小少年。”
江自强羞得脸色泛起了红,有些不好意思。
江一龙上前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江一龙。”
女人笑着说:“哎呀家长你好,您就是江自忠同学的家长吧?我是新初中的副校长赵小嫚赵老师,我们见过的!”
赵小嫚!江一龙顿时想起了这人是谁。
当初就是她在鱼龙会上给渔民们讲九年义务教育的政策,也是他来劝江自强不要退学。
几个孩子见来的人是老师,纷纷钻进船舱再也不出来,江大龙搬了张板凳给赵老师坐。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赵老师有何贵干?”江一龙问。
赵小嫚笑着说:“今天东湖村小开了家长会,江自忠同学品学兼优,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不知道您对他的教育有什么规划?”
赵小嫚说话文绉绉的,江一龙没太听懂,“规划谈不上。我一个没上过学的文盲,也帮不上什么,他的题目要是不会做,我一个字也看不懂。但是无论如何,书肯定是要读的。”
赵小嫚听了这话,心里松了口气,“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赵小嫚原先是县教育局的干事,这几年在工作过程中越发感觉到要到基层才能真正解决渔民子弟的教育问题。于是,在今年的各校变动中,她主动请缨当了新初中的副校长和英语老师。
最近周边许多村小都在撤并,赵小嫚生怕这届六年级的毕业生尤其是渔民子弟退学,便按照名单家家户户来拜访劝学。
本来她还以为要多费唇舌,没想到江一龙是个通情达理的家长,她心中十分欣慰。
江大龙在旁边插话,“赵老师,你们老师是不是看不起我们渔民家的子女啊?”
赵小嫚连忙否定,“您这话从何说起呢?我们老师以教书育人为己任,对所有的学生都一视同仁。”
江甲龙是个直肠子直接说:“我女儿讲的!还有假嘛?她讲天天被老师骂,骂得她都不想去读书了!”
赵小嫚歉疚地说:“现在一些小学校可能师资力量良莠不齐,个别老师的素质没跟上来也是有的。我在这里代表广大老师对家长表示诚挚的歉意。不过,我们新初中所有老师都经过了严格的筛选和培训。老教师都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和良好的思想素质,新老师都是正规师范大学毕业的大学生,个个有**、有干劲,绝对不会做出违背师德的事情。”
赵小嫚说话轻言细语,态度好,几个大男人也不好太过霸道。
江一龙把几个孩子都喊了出来,赵小嫚对着几个少年夸了又夸,又给他们送了圆珠笔当礼物,和他们约定新学校见。
孩子们被哄得眉开眼笑。
江家兄弟不得不感叹,“不愧是老师,哄学生有一手。”
送走了赵小嫚,江家一家人给江甲龙摆了个热热闹闹的接风洗尘宴。
第二天,江甲龙把江一龙拉到自己船上。
“这么多海货啊!”江一龙看到几箩筐的干海货,大大地吃了一惊。
江甲龙嘿嘿一笑,“哥哥也不跟你客气,你帮我把这些东西卖了,利润我们对半分。”
江一龙也没推辞。
他问好了江甲龙的成本,便划着船去找钱福来。
他和钱福来是合伙人,做生意也不瞒他。
钱福来看到这些好东西自然又是一番惊喜。
海货在内地难得,价格高,卖得也快。
尤其是几家高档饭店,连连追问是否还有货。
钱福来自然满口答应,“有!”
于是,钱福来和江一龙的干鱼生意又增添了一个品类:海货。
供货人自然是江甲龙。
若是要囤积海货,资金不菲,江甲龙决定和舟山渔场海捕的队友们牵上线,每个月去采购一回。
他的船轻便,从洞庭湖走长江顺流而下,到达舟山,一来一回最多也就十来天,刚刚好。
江自强听说江甲龙又要去海边,求着他要一起去。
江甲龙不敢拿这个主意,毕竟行船有风险,万一出点什么事情,他担待不起。不过,他一个人来回也辛苦,若是有个帮忙的,他确实要轻松些。
江大龙得知此事,摆了摆手,‘’板栗伢子长这么高大,也要学点本事见见世面了,你要觉得合适,带过去我没意见。”
一听父亲答应,江自强喜不自禁!兴奋差点没跳起来!
江甲龙说:“老兄放心,出门在外,我会照看好板栗伢子!”
江大龙点点头,没好气地对江自强说:“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出门在外,一切都要听二叔的,好生跟着你二叔,长本事,学能耐。不要一心贪玩,晓得吧?”
江自强点头如捣蒜。
只要准他跟江甲龙去见世面,讲什么他都答应。
江又信老两口好一番叮咛嘱咐,这样不放心的才看着江甲龙带着长孙江自强去了东边。
……
江一龙和钱福来加紧到处谈海货的市场。
现在他湖鲜海鲜两手抓,忙得歇气都没工夫。
有时候晚了,连船也来不及回。
钱福来于是盛情邀请他,干脆就在自己家里住。
“一龙,我看你也别湖里县里两头跑了,浪费时间。干脆就在我这边挤一下,雨生反正放暑假,你带过来让小芳一起照看,刚好和超群做个伴。”
江一龙也不客气,就把江自忠放在了钱家和梁小芳一起守店,他和钱福来到处跑市场。
钱福来会喝酒,嘴巴又会来事,头脑转得飞快,江一龙自愧不如,但是慢慢地他也找回了从前和谢翠娥谈生意的节奏,两人的生意越做越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