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很快就到开学的日子,江一龙特意带雨生进了一趟城,给他买了新衣新鞋,新书包新文具。他还特意买了两个寻呼机,一个给自己,另一个准备送给贺贵明。若是雨生有事,贺贵明好通过寻呼机和他联系。

“爸爸,你看,妈妈……”

雨生指着一个照相馆前的广告画。上面是一个穿着酒红色大衣的卷发女人,看起来时髦又洋气。和江一龙挂在船舱里的那副合照上的谢翠娥有七八分相似。

江一龙愣愣地盯着那副照片,脑海中闪过他和谢翠娥到照相馆拍照的画面。

“哎呦……好看!真的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天造地设的一双……”

那时候照相师的话让他笑得合不拢嘴。

谁能想到现在天人永隔……

江一龙收回了目光,牵着雨生的小手,“走,爸爸带你去吃蛋糕。”

“好耶!”

小小的蛋糕降价了,现在只要六元钱一个。

雨生轻轻舔了一口蛋糕上粉红色的奶油,笑弯了眼,“好甜啊!”

江一龙笑了笑。

“爸爸,你也吃。”雨生小心翼翼地挖了一块送到江一龙的嘴边。

江一龙愣愣地低头轻轻抿住,细腻香甜的奶油,瞬间在他的嘴里化开,忽然,他眼眶一热。

“好吃吗?”雨生歪着头问。

“好吃。”江一龙眼含着热泪,笑了。

忽然雨生捧着蛋糕往回跑。

江一龙提着大包小包在后面追。

只见雨生跑到照相馆前,使劲地垫着脚尖,把手里挑着蛋糕的勺子努力地往广告画上那个女人的嘴边塞。

“妈妈,吃蛋糕……”

江一龙再也忍不住了,紧紧地把雨生抱在了怀里,声音沙哑,“妈妈吃过了,她也觉得好吃……”

阳光洒在广告画上,画上的人眼神晶亮,好像活了一般。

“妈妈……”雨生喃喃地低唤。

夕阳西下,炊烟袅袅之时,江一龙带着雨生回到了洞庭湖。

雨生光着脚丫,轻轻地踢打着湖水,享受湖水带来的清凉。他的怀里抱着半个蛋糕。

“雨生,上学了要认真听老师讲课知道吗?”

“嗯,我知道。”

“不要和同学打架。”

“嗯。”

“你读书的时候就住贺伯伯家,放假了爸爸接你回来。”

“好。”

“在贺伯伯家要听伯伯和伯娘的话。”

“我会听话的。”

……

江一龙嘱咐了一遍又一遍,雨生乖巧地应了一声又一声。

忽然,江一龙问:“崽,你想读书吗?你会喜欢读书吗?”

雨生茫然了一瞬,又坚定地点点头,“想!妈妈说了,我以后要读书,要考大学,要到大城市去挣大钱!”

“好!爸爸送你读书,送你考大学,送你到大城市挣大钱!”

回到连家船,雨生把怀里的蛋糕恭恭敬敬地放在谢翠娥的遗像前,低声说:“妈妈,爸爸今天给我买蛋糕了,好好吃,妈妈也尝尝看。”

说着,他又轻轻摸了摸遗像上的笑脸,“妈妈,我明天就要去上学了,我会好好读书的。”

‘’妈妈……我好想你啊……

九月一号那天,江一龙一早就起了床,他连渔网都顾不得起,驾着船往东湖村而去。开学第一天,他要亲自送儿子上学。

报到、缴费,领书。

不止雨生兴致勃勃,就连江一龙都有些激动。

贺贵明看着贺志军教雨生用旧报纸包书皮,又教他在书皮上认认真真地写下“江自忠”三个字,不由得感慨:“没想到一转眼雨生都能上学了。”

“是啊,日子过起来快得很。”

江一龙从兜里拿出一个红包和一个崭新的寻呼机递给贺贵明。

“贺哥,以后我住船上,联系不如以前方便,你有事找我就打扩机,我看到马上回电话。还有这一百块钱,就当雨生这个月的生活费。”

贺贵明接过寻呼机,“扩机我就接了,钱就不要了。”

宋金花也说:“一龙啊,你莫和我们客气。雨生这么点大的人,能吃得我好多饭菜走?”

江一龙却坚持,贺贵明自从交了二胎罚款后,家里也不富裕,不给钱他心里过意不去。

双方你来我往地推辞了几番,最后还是贺贵明拍板收了红包,但他说:“老兄和你客套也没意思,这个就当雨生这一学期的生活费,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以后来接雨生的时候,方便就给哥哥送条鱼,就足够了。”

江一龙自然满口答应。

江自忠的学习生涯就此开始了。

板栗江自强、毛毛江之恩、乐乐江自乐和圆圆江之善也报了名。

江自强和妹妹江之恩一个班,江自乐和江之善一个班。

江一龙本来还担心江自忠会不适应,一天到晚关注着寻呼机,生怕错过了贺贵明的消息。

可寻呼机一连几天都没响过。

江一龙又疑心是不是寻呼机坏了,特意跑去了东湖村。

贺贵明笑着说:“你这个当爷的还没得当崽的适应得好。你在旁边操空心,雨生一点事都没得。他每天放学回来就跟志军玩,有时候还要志军教他写字,不晓得好懂事。”

江一龙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雨生懂事江一龙既欣慰又有些酸楚,没娘的孩子早当家啊!要是翠娥还在,雨生现在也和安乐一样腻在娘的怀里撒娇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江一龙的生活如同洞庭湖上不息的浪涛,每天打鱼、卖鱼,忙得脚打后脑壳。然而每到周五的黄昏,他总会满怀期待地前往东湖,接上江自忠回到连家船。

江自忠一见到父亲,就好像乳燕归巢,眉飞色舞地给他讲述这个星期在学校发生的趣事,背诵着新学的诗句,唱着新学的歌曲。

江一龙看着儿子自豪地把得到的小红花别在他的胸前,他心里无比的欣慰,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感觉日子有了盼头。

周秀珍看着日渐清瘦的小崽眼里心疼,“崽啊,你要注意身体,莫把自己累垮了。”

江一龙笑了笑,“娘,我没事。雨生要读书,开支大,我多赚几块钱,他也好过些。”

“哎……我们屋里雨生最小,没想到他最懂事。”周秀珍的头发花白,眼底是藏不住的忧虑,脸上的风霜似刀刻一般。

原来江自强上了没几天学就开始闹着不肯去。他抱怨讲学校老师讲的他听不懂。有时候上课老师喊他回答问题,他也答不出。再加上他年纪太大,同学们都嘲笑他“猪脑壳”,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说他一身的鱼腥味,是鱼变的妖精。

江自强是个敏感的孩子,听了这些话心里气不过,但是他骂又骂不赢,就动了手。

他体格大,那些六七岁的小孩子哪是他的对手?一个个被打得哭爹喊娘,甚至见了血。

对方家长一见自家孩子吃了亏,不肯善罢甘休,老师只得喊了刘贵美过去赔礼道歉。

“听大龙讲,这才半个多月,贵美已经被老师喊了三四回了。上回子板栗把别个鼻子打出了血,还赔了一百多块钱。”

周秀珍叹了口气,又说:“你大哥和贵美天天为了这些事情吵架,两口子现在跟个仇人样的,见面都没得好脸色。”

说话间,不远处的连家船上又传来一阵争吵。

江一龙没过去看,他现在不想探听大哥家的任何事。

不一会儿就见江又信黑着脸、背着手从两船之间的架板上回来了。

“读什么鬼书?读书还不如帮他爷打鱼。”

周秀珍拧着眉问:“今日又怎么了?”

江又信气恨地说:“还不是现事。板栗伢子不肯读书,天天在学校跟老师顶嘴,和同学打架。”

“哎……伢子大了,讲不听了。”

周秀珍回想起板栗小时候软乎乎地要她抱,在她怀里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真的逗爱。但是伢子越大越和她不亲了。尤其是到岸上去住以后,心更野了。

江又信抽了口烟,“何止讲不听,打都打不变。前两天和他娘对打,刚刚大龙也动了手,挨了打他还不服气呢!”

周秀珍发愁,“要是现在就教不听,再大怎么得了?不会反了天去啊?”

老两口再操心,江自强的学业还是越来越差,考试不及格就不讲了,迟到早退是常事,老师也懒得管了,把他安排在最后一桌,只要他不捣乱就随他去了。

然而,就算是这样,他还是没能坚持读完一学期。

江大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见实在教不变,只有把他拎回家跟着自己打鱼。

他只跟江自强讲了一句,“板栗伢子,你也不小了,是你自己不肯读书的,以后要是吃没文化的亏,莫怨我。”

江自强梗着脖子犟,“我不得怨你,也不得后悔。”

“好!”

江大龙心底说不出的失望。江自强是他的长子,他不说图他有好大的出息,总归是想他走正路,比自己混得好些。现在既然崽不听话,那他也没办法了。

江自强退了学,妹妹江之恩也闹起了脾气。

她既想读书又想跟哥哥一样到处去玩。但是,总算她还讲得听,又从小乖巧听话,刘贵美凶了几句,她便打消了退学的念头。

乐乐江自乐和圆圆江之善对于读书倒没什么情绪,两个年纪小,对于同学的议论也不敏感,融入得不错。

其实渔民子弟中像江自乐和江之善这样的是少数,像江自强一样读不了好久就退学的才是大多数。

一来他们平时自在惯了,受不了学校的管束;二来上学路程远,凭着一时的学习热情能克服了一天两天,时间长了,人就疲了,懒了,尤其是越往冬天天气越冷,更加不想出门;三来学生家长不识字,对于读书也不重视,崽女读不读书他们都无所谓,更加不会去督促。

天底下又有几个孩子是自觉的?

懒惰和畏难才是人的天性。

教育干事赵小嫚好不容易劝了那些孩子去上学,现在又要来劝他们不要轻易放弃学业。各种“重在坚持”,“要克服困难”,“持之以恒”,“继续努力”的话都说尽了,复学的孩子还是寥寥无几。

赵小嫚也来找过江自强,苦口婆心地劝说,刘贵美都听得红了眼眶,但是江自强还是无动于衷。

赵小嫚曾经怀着梦想和热情,无数次跟自己说“对于渔民要热情要耐心,对渔民子弟要不抛弃、不放弃”,但是这段时间以来,她无数次动摇了当初的想法。渔民的工作实在是太难了。

她望着烟波浩渺的洞庭湖,听着声声激昂的船工号子,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学过的《岳阳楼记》中的壮丽景象:“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还有那“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的美好。

望着这湖光山色,感受着这淳朴的乡情,赵小嫚想起她当年报考师范,“因材施教”的初衷,难道她真的要就此放弃自己的信念和理想吗?

范老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她难道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

赵小嫚重新抖擞精神,她决定和退学的渔民孩子卯上了!

赵小嫚又劝了多少孩子重新踏入学校,江一龙不晓得。他只晓得儿子江自忠表现相当不错。他把江自忠带回来的奖状认认真真地贴在船舱内,欣慰地告诉谢翠娥,“你看,崽像你,脑筋灵活,是个会读书的料子。”

读书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个学期接着一个学期。江一龙船舱里的奖状一张接一张,都快糊满了谢翠娥遗像对面的半个舱壁。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已经是六年过去。

这六年间江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周秀珍和江又信年龄大了,身体越来越差,江又信的风湿痛越来越严重,一到阴雨天气,痛得他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常年的弯腰撒网、收网、织补渔网等繁重的劳累,早给他的身体留下了沉疴。

江家兄弟劝爷娘上岸住,养养身体。江又信不愿意。他不去,周秀珍也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在船上。

无人坳得过他,这事也就只能由他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