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夫赵亮,读过一年初中。能写会算,你看来我们厂里面帮忙,行不行?”
刘贵美转天就带着赵亮直接来了厂里。
赵亮对自己很自信,瞅见桌子上有纸笔,就扯了张白纸,写下“赵亮”两个字。
字迹工工整整,看得出来是有功底的。
“听大姐说你们要请仓库管理员。我觉得我很适合。以前我家是富农,屋里粮食堆连堆,农忙的时候请人做事,一请就是十几个。渔业厂这点东西和人,管理起来不在话下。”
赵亮挺着胸,昂着头,大手一挥,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
谢翠娥一眼就看出来这人在夸夸其谈。别的不说,贫农富农那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老黄历了,赵亮当时才多大?家里要他管事?
谢翠娥目光望向江一龙。
谢翠娥其实想招一个在城里厂里做过事的,他们有见识,有经验,她也好向对方学习。
可这是大嫂带来的人,还是亲戚,她实在不好开口拒绝。
江一龙也开不了口。
要是预先商量,到还好,现在大嫂的妹夫赵亮已经请到了眼前,当面说不要,实在是让大嫂的面子没地方摆。大嫂这段日子喜欢胡思乱想,江一龙不希望又在哪里得罪了她。
“既然小赵是大嫂信得过的人,那就先试试看吧!”
谢翠娥望了他一眼,不得已点点头。
他们定下给赵亮的工资是每个月八十块。另外每个月再给二十块买菜钱。
渔业厂本身腌鱼熏鱼需要些油盐,赵亮就不用买了。
刘贵美觉得少了,连剖鱼的张姐、刘姐都不如。
江大龙劝说:“张姐、刘姐一天到晚剖鱼累得要死,看仓库好轻松咯。”
谢翠娥表示做得好以后再涨工资。
刘贵美这才不情愿地同意。几次私下给赵亮说要他好好干,争取涨工资。
赵亮没有异议,他的志向本就不在这点死工资。
请了人,江一龙和谢翠娥就搬了家。他们租到了贺贵明的房子。
贺贵明家是一座三间两层楼的砖瓦房。房子中间是堂屋,堂屋左边用木板隔成了两层楼,右边是一间预制板屋顶的平房。江一龙和谢翠娥就租住了右边的平房。房间被分成了前后两部分,前面待客,后面睡人,刚刚好。
房前的禾滩边种了几棵桔子树,黄的绿的桔子压弯了树枝。桔子树下种了点青菜,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宋金花听说谢翠娥要来住,和贺贵明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儿子贺志军放学路上还扯了把野**,说是要送给雨生弟弟。
江大龙一家租住在了给厂里剖鱼的刘姐家的老屋。
刘姐能说会道,长期和刘贵美一起剖鱼,把她哄得熨熨帖帖。本来江大龙是不愿意租刘家的房子,觉得她嘴巴多,爱挑事。无奈刘贵美喜欢,他也就随她去了。
刘姐家也是左右三间的二层楼。刘姐家儿女大了,早已起了新房子分房住。老屋里只住了刘姐两口子和一个老娘。刘姐和她丈夫搬到了左边房间的楼上,老娘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就住楼下。中间的灶屋前面是做饭的地方,后半截放了个大谷仓。右边的房子就是江大龙租的地方。一楼给江又信和周秀珍住——如果江又信愿意来的话。他和刘贵美带孩子住二楼。
江甲龙和郝爱妹住得稍微远几步,租的是个两间的空房子。听说房子主人进了城,老房子就空了出来。一听有人愿意租,很高兴,连租金都便宜不少。本来江大龙想租这个房,奈何刘贵美不愿意。
江家三兄弟租了房,邀请周秀珍上岸,她很是愿意。当娘的没有别的请求,儿在哪里,娘就在哪里。
江又信坐在船头,望着水面和远方的青山,一言不发。
从暮色四合坐到月下西楼,手里的水烟枪明明灭灭,不知道烧了几杆。
周秀珍劝他,“你还想什么?儿啊孙啊都上岸了,我们两把老骨头留在这里有什么用,还让他们操心。”
江又信叹了口气,满脸的皱纹深得像老牛犁过的水田。
“你怎么不晓得我的想法呢?我在船上过了一辈子,船就是我的脚,我的根。岸上,那是别个的地方。更何况租的房子哪能长久。他们的厂子也不知道以后到底会怎么回事。我守在船上一天,他们的根就在这里,哪怕他们以后厂子开不下去,这个湖,这条船就是他们的退路。”
人人都说他江又信倔强、古板,却不知道他守着的是他江家的根,是三个儿子的后路。
“那如今怎么办嘛?”周秀珍也迷茫了。
一边是要上岸的儿子,一边是要死守在水里的丈夫,两边她都割舍不下。
渔业厂要开工,几个孙子要带,一刻也离不得人。
江家兄弟到连家船上请了一趟又一趟,就连郝九来也拎着酒来劝他,“老江啊,莫犯糊涂了,你儿子在岸上发了财,你还死守着这条船做什么?你是船上有好多金银宝贝舍不得啊?来咯,我给你守着,保证不动你一分一毫。”
江又信闷了口酒,“开什么玩笑,上岸那么舒服,你自己怎么不上?”
郝九来哈哈一笑,“我生得贱,没得船摇啊子摇,我睡不着觉。”
江又信茫然地望着远方,“你讲这鱼还打的好久?”
郝九来笑着说:“这话问得,我们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这鱼难道还有打尽的时候啊?”
江又信说:“听说有些地方有电动船,一天跑得几百里路,还有土雷子炸鱼,一炸就是一大片,你讲这样下去,这鱼不会死光啊?”
郝九来喝了一口酒,“我们年纪大了,那种新鲜事物就不去想了,我常常跟我婆婆子讲,「在船上出生,在船上闭眼」,也算是享福了。”
“那你家的大麻子呢?”
“我儿大麻子是个实心眼,老老实实打一辈子鱼也就罢了。去年他还想学你们家大龙一龙,想到岸上去搞事,我骂了他一餐,他哪有那号本事!”
江又信说:“年轻伢子有想法,让他们试一下也要得。”
郝九来望着他笑,“未必当初你三个崽要开厂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跟他们讲的呀?”
江又信顿时不做声了。
马上要到落樵期,兴龙渔业厂最近发了狠的收鱼和熏鱼,为接下来的两三个月囤货。
赵亮觉得自己的表现机会来了,每进一条活鱼,出一条腊鱼,他都盯得仔仔细细,账目做的清清楚楚。
谢翠娥和江一龙也放了心,他们可以腾出时间开拓新的市场。至于雨生就交给了周秀珍带。
自从搬来东湖村,板栗天天带着毛毛在村子里窜来窜去,好像进了丛林的小兽。要么窜到邻居家和小朋友趴在地上玩弹珠,要么就去找贺志强玩卡片。江大龙抓着他扔到赵亮的办公室,让赵亮教他认字、算数。其实当初谢翠娥说厂子里要招能写会算的人的时候,大龙就存了这个心思。
板栗不能去学校读书,他能从赵亮这里学几个字也是好的。当初江又信就旁听了几段《增广贤文》都能说出不少道理,在渔民中算是个文化人。板栗多少学点东西,总不会错。
板栗和毛毛不在家,周秀珍就只要带圆圆和乐乐,两个孩子懂事,周秀珍再看个嫩毛毛也容易。更何况刘姐的婆婆王婆子有时候也帮忙看顾一二。
自由经济的风从大城市吹到了小县城。江一龙觉得今年的生意格外好做。不仅下河街的姚老板进货多了不少,就连搞展销会和赶大集的老王老周他们进货的间隔越来越短。
杨主任前几天打电话来说,许秀英的婆家兄弟在城里和人合伙开了个综合市场,卖菜的,卖肉的,卖水产的,卖油盐酱醋副食品的应有尽有。这种大市场在城里都是新鲜事物。
现在水产方面要找人合作,杨主任就推荐了江家的腊鱼。江一龙和谢翠娥特意进城一趟,和市场谈好了腊鱼铺货和结款的合同。
市场那边见他们是渔民,又表示“一事不烦二主”,不如也送些活鱼来卖。
这个事情,江一龙有些犹豫。主要是这个市场要求高,送活鱼还要在市场给顾客杀,他和他两个哥哥都没得空。
“郝哥,你有兴趣没?”江一龙把给市场送活鱼的事情告诉了郝大麻子。
郝大麻子抽了口烟,心里在划算。
江一龙说:“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厂里收鱼都是收统货,有些鱼大的大,小的小都不适合做腊鱼,原先都是让我爷老倌拉到码头上卖,剩下的就放厂子外头卖给村民。每天多多少少有些损耗。如果我们接了市场的生意,这些活鱼也有了去处。”
郝大麻子眯了眯眼,吐出一口烟圈,“这个事情搞是搞得,不过兄弟,我话问在前头,钱怎么算?”
江一龙说:“鱼你从我厂子拖就是,我是什么价收的就什么价给你。市场那边是这样算的,卖价由你定,他每个月收五百块钱场地费。”
“五百啊?!”郝大麻子吃了一惊,“这么贵?起抢哦?”
江一龙笑了笑,“这还是看在杨主任的面子上给的优惠价。不过我观察了几天,他们那个市场生意好,每天人挤人,我估计一天卖四五十条鱼没问题。城里嘛,鱼价可以卖高点。当然,我也讲了,要是生意不好的话,到时候场地费再讲讲价。”
郝大麻子说:“城里人还是有钱,我听讲城里前两年买家伙都要凭粮票、肉票,吃餐肉都是改善伙食了,没想到一下子就放开了。”
“所以现在好过了,他们放肆买!”
“有钱不赚王八蛋!”郝大麻子摩拳擦掌,“那我就信你的,去试试!”
江一龙又担心,“不要跟郝叔和嫂子讲一下?”
郝大麻子摆摆手,“你嫂子早就想学你们做点生意了。我爷老倌……我又不是不回来,他应该没得话讲吧?”
郝大麻子怎么去说服家里人,江一龙不管。
二人就综合市场的定价和每天送货的事情商量妥当。这事就算定了。
活鱼来源有刘卫中,熏腊鱼有刘贵美、郝爱妹,火焙鱼有宋金花、吴满娘等,剩下的鱼有郝大麻子和江又信消耗。兴龙渔业厂这个产业一条龙终于日趋完善。
传统的渔民经过七八月的忙碌,终于可以休息一阵。整个洞庭湖好像被按了暂停键,船停舟静,静水深流。只有“兴龙渔业厂”依旧忙忙碌碌。进货的鲜鱼不多,但是往外送货的腊鱼络绎不绝。
“要是没有休湖期就好了。”江一龙感叹。
“休湖”的规矩是洞庭湖上世世代代传下来的。
其实过了七八九月,天气转冷,湖水转凉,鱼获也少了。所以有“七月金湖,八月银湖,寒冬腊月是尿壶”的说法。
谢翠娥抱着小雨生在屋门口晒太阳,江一龙把手里的玉米粒往鸡群里扔,逗得几只鸡“咯咯”叫着哄抢。这几只鸡是谢翠娥租了房子后特意养了给雨生下蛋吃的。
江一龙又学着宋金花在桔子树下的空地里撒了几把萝卜籽。新出的萝卜苗又软又嫩,他怕被鸡糟蹋了,还用破渔网围了个篱笆。
忽然江一龙心念一动,“你讲我们可以养鸡,是不是也可以养鱼啊?”
“你会养?”谢翠娥问出了关键问题。
江一龙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你说没养过嘛,他也算是养过。但,那最多养几天,保证鱼不死。和他想的把小鱼养大那完全是两个概念。
渔家人会撒网捞鱼,会吃鱼,唯独不会养鱼。鱼在湖里,他们想要直接捞就是,根本就没想过会有要养鱼的一天。
“养鱼”的想法一出,江一龙心中燃起了火焰,要是能养鱼,他们就不怕休渔期,兴龙渔业厂一年四季都可以货源不断,红红火火!
“听郝大麻子讲城里有书店,我明天去借几本这方面的书看看。”江一龙这两年跟着谢翠娥认得了不少字,看个报纸是没有问题了。实在不认得,还可以翻字典。
谢翠娥也决定再找许工问问,他是研究水稻的,农业养殖不分家,或许也有养鱼方面的资料。
郝大麻子拎着一大袋礼物,哼着歌来找江一龙。
“嘿,兄弟,我来结账。”郝大麻子笑着说。
郝大麻子从渔业厂拉鱼去市场,江一龙给他算的是月结。
“郝哥这么开心,这是挣钱了啦?”谢翠娥把郝大麻子往凳子上让。
江一龙从屋里倒了杯茶,端了出来,接过郝大麻子递过来的东西,“你爱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见外了啊!”
郝大麻子故意板着脸,“这又不是给你的,这是给我们小侄儿的!”说着他凑到雨生跟前,粗粝的手指摸了摸他的小脸蛋。
“好,好,那我就不客气了。等下喊板栗毛毛圆圆乐乐他们过来吃东西,郝舅舅给他们带零碎家伙了。”
谢翠娥笑着问,“郝哥,市场怎么样?”
郝大麻子嘿嘿一笑,眼睛晶亮,伸出了四个手指头。
谢翠娥都吓了一跳,试探着问:“四千啊?”
郝大麻子自豪地笑了笑,“一个月下来,四千还有多!”
“阿耶!”江一龙和谢翠娥都又惊又喜。
郝大麻子大手一挥,“翠娥妹子结账!”
谢翠娥拿出账本,一笔一笔地对给郝大麻子看。
郝大麻子笑着说:“不用对了,我还信不过你们啊?”
谢翠娥笑了笑,“一码归一码。”
对完了账,郝大麻子给钱的时候却比当初商量的价格多给了两毛一斤。
“多给了。”谢翠娥说。
郝大麻子笑了笑,“我想了想,你们熏腊鱼只要草鱼鲢子鱼,贵的鱼都让我拿去市场卖了,要是还按进货价给我,那我占大便宜了。”
“哎哟……都是一家人,你也给我们解决了大麻烦……”
郝大麻子打断他的话,“要是赚得少我也就不说了,没想到市场里越是稀罕的、贵的鱼卖得越好,你看……这钱我拿着不心安。”
江一龙还要再劝,谢翠娥拉住了他,“算了,我懂郝哥的心意。这鱼不是我们个人的,是渔业厂大家的,我们和郝哥按市场价做生意,大家才没话讲。”
郝大麻子点点头,“这就对了嘛!一龙,你能想到把综合市场这个业务介绍给我,哥哥我心里记得你的好!”
郝大麻子结了账一个月鲜鱼的成本,除去场地租金和七七八八的开销,净赚一千五百多!
江一龙都有些羡慕了,“一个小小的市场这么赚钱啊?我都想去搞了!”
郝大麻子拍了拍他的肩,“一龙啊,你就安安心心的开厂子吧,总要给哥哥我也留一口饭吧!”
说完二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