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又信听了周秀珍说起下午的事,免不了又是骂骂咧咧。最后又看在谢翠娥怀了孩子的份上闭了嘴,满腔的苦闷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兴龙渔业厂”内,昏黄的灯光闪闪烁烁。
谢翠娥在一本牛皮本上一笔一画地记着账。前面一大版蓝笔写下的支出底下,终于用红笔庄重地添上了一行“货款收入壹仟叁佰贰拾元整友爱南食店钱福来”。
“唉……明天怕是又要变成支出了。”
江一龙替她收好纸笔,“该出的还是要出。”
“明天你给磊哥副食店的付老板打个电话问问看,他那里还需要腊鱼不?钱老板都卖完了,按道理他那应该也差不多了。”
“好。”江一龙点点头。
第二天,江一龙跑到村委借用了座机给付老板打了个电话。付磊那边的腊鱼也卖得差不多了,但是问起他还要不要进货,他却不搭话。
“兄弟,腊鱼卖是好卖,但是明确地跟你讲,你这个价格还是有点贵了。现在洞庭湖周边卖腊鱼的渔民多,你这个价格实在是不占优势。”
江一龙心中一凉,他没想到付老板这么快就寻到了洞庭湖边。
“付老板,一分钱一分货嘛。我们的腊鱼是工厂统一生产的,不论规格还是口味都有保证。”
付老板笑着说:“你也看见了,我副食品店卖的是北方的东西多,顾客也是北方人多些。我们吃腊鱼啊,就是图个新鲜,不像你们本地的对口味要求那么高。腊鱼嘛,就是个咸香味,吃起来都一样。我只要有钱赚,卖哪家的都是卖。你要是这个价格……”
“付老板,真的不好意思,这个价格真的低不下去了。”
“那就不用说了嘛!”
江一龙有些垂头丧气,好不容易谈成的两家批发商转眼间就只剩了一家。
谢翠娥安慰说:“你是对的,价格方面我们要有底线。与渔民散户拼价格战,我们是打不赢的。他们只图手里的货出手,不划算大不了下回不卖腊鱼就是了。我们不一样,我们的价格是立厂的根本,不能轻易变动。”
江一龙点点头,“你放心,我多跑几个地方,我就不信拉不来客户。”
转眼就是十二月,江一龙每天往外面跑,要么驾着船,要么坐着贺贵明的摩托车,东湖村周边的县市都跑遍了。
由于谢翠娥要保胎,江一龙舍不得她出去跑,而大龙、甲龙要打渔的事情不能断,跑市场谈生意的事情全落在了江一龙身上。江一龙一出门就是两三天,有时候甚至四五天。
“江老板真的是看不出,有股狠劲,蛮劲!”贺贵明竖起了大拇指。
这段时间江一龙出入东湖村基本都是坐的他的摩托车,江一龙每天挑着担子早出晚归,半个多月就瘦了一圈,贺贵明都是看在眼里。
江一龙瘦了,黑了,精神了,可是眼睛里的光更亮了。
江一龙的辛苦没有白费,他谈下了整整八家副食店,还有一家是在副食城搞批发的大老板。
过小年之前的这段时间,江一龙谈下来的订单加上毛纺厂再次要的货,“兴龙渔业厂”整整出货了腊鱼3500条,进账两万多。这还不包括谢翠娥在家和村民们谈成的零散生意。
腊月二十三,谢翠娥给张姐、刘姐结了工钱,并一人送了一些拿得出手的年货,给她们放假回家过年。江一龙在禾滩上摆了活鱼和腊鱼摊,今天是特意给村民们的优惠。一条十来斤的大草鱼加一条腊鱼只需要八块钱,图个吉利,年年大发。
几百斤草鱼和几十条腊鱼一上午就抢完了。
其实肖红兵处理了抢鱼事件后,“兴龙渔业厂”与村民们的关系渐渐缓和。有人试着从渔业厂拿腊鱼去集市上卖,有人家里碾了稻谷,就问问他们要不要买谷糠,江家给的价钱都很公道。一来二去,大家都知道江家是讲道理的人家,来往也就多了些。至于那些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的人,江家兄弟几个也懒得和他们打交道。
腊月二十四,是过小年的日子,也称为“团年”。
“兴龙渔业厂”挂了“腊月二十四到正月初八放假休息”的牌子。
中午,江大龙和江甲龙亲自驾着船去接了杨主任夫妇,江一龙亲自去请了肖红兵夫妇来渔业厂吃团年饭。
刘贵美、郝爱妹和谢翠娥亲自下厨,今天她们要好好做一桌饭菜,感谢他们的贵人。
“哎哟……你们还搞了石棉瓦棚子啊?好久不见,这厂子越搞越气派了哦!我本来还在想,落雨落雪你们怎么办咧。”杨主任人还没进门,先闻其声。
“阿也……翠娥,你怀肚了啊?几个月了啊?”杨主任一见着谢翠娥惊喜地叫出了声。
“怀了毛毛也不告诉我,真的是把我当外人哦?登记没?要不要登记到我队上?”
谢翠娥笑着端上了茶,“杨主任真的是到哪里都不忘记工作哦。才3个月,前两个月毛毛有点子不稳,娘老子讲等坐稳胎再报喜好点。”
“那是要好好注意。我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壳,不然,早就来看你们了。哪晓得你们搞得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
“许工呢?他怎么不来热闹热闹?”谢翠娥问。
“他还没回,一天到晚不是水稻就是种子,都快住研究所里了。他还要我问下你这个学生学得怎么样了,搞得好不好咧!”杨主任嘴里抱怨,眼里都是笑意。
谢翠娥笑着说:“多谢许工关心,我们总算没丢他的脸。许工忙归忙,也要注意身体啦,我们还盼着他们研究出更多更好的粮食,让我们洞庭湖‘鱼米之乡’的名声越来越响亮!”
“鱼米之乡,鱼米之乡,现在杨主任屋占了个‘米’,你们占了个‘鱼’,看样子只有我是个‘多余’的了。”肖红兵听见了她们的谈话,笑着打趣自己。
江一龙说:“要不是遇到肖队长和杨主任两位贵人相助,我们这个‘鱼’也游不起来咧!”
“哈哈……你们看一龙伢子是不是越来越会讲话了?看样子他出去跑生意成长蛮大啊!”
“那确实。现在是屋里真正的顶梁柱了!翠娥以后有福气享了。”
“都讲「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看你们是「齐力赚金」咧!”
“莫只夸三兄弟,三个堂客也是好样的。人家是「妇女能顶半边天」,她们三个又要在厂子做事,又要顾家,我看能顶大半边天!”
几人说说笑笑,热菜热饭上了桌。
油润红亮的红烧肉、鲜美滋补的土鸡汤,原滋原味的清蒸鱼,咸香软烂的腊味合蒸,再加上几道下酒的家常小炒,一桌子满满当当。
从连家船到东湖村,从水里到岸上,短短半年不到,这段日子过得真的像做梦一样。江大龙和江甲龙可能还没有这么深的体会,他们依旧是打渔。
但是对于江一龙来说,他的日子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能脚踏实地地站在岸上,能和各地的小老板谈生意,能把鱼卖进千把人的大厂,这在以前他想都不敢想。从前他把一天的活鱼一股脑批发给一粒痣,卖个两三百块就是他做过最大的买卖。而现在,他亲手一次性从小李手中接过了八千多块钱。八千啊!他的手都在哆嗦。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护着胸前的军绿色解放书包,紧紧贴在胸口,生怕在路上丢了。翠娥说以后他们会挣得更多,他信!他无比的相信!
这一餐,“兴龙渔业厂”酒酣菜热,江家兄弟、江家妯娌、杨主任、肖队长,个个推杯换盏,打心底里的高兴。
热辣的酒融化了窗外的寒冰,江家在春暖花开的岸上踏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晚上,“兴龙渔业厂”关了大门,江家三兄弟和媳妇们齐齐划着船,带着满满当当的礼物回到了洞庭湖。
江一龙和谢翠娥自从入住渔业厂后,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上过连家船。脚底下的摇晃和耳畔潺潺的水声让他们有些恍惚。
“最近东奔西跑都忘记好久没回去过了,也不晓得我们船上灰好厚了。”江一龙讪讪地道。
谢翠娥温柔地笑了笑,“你这是近乡情更怯!”
洞庭湖上一条条连家船横卧在岸边,豆大的渔灯映照在微波粼粼的湖面上,好像天上点点的繁星。湖边的芦苇**里,露出几个临时搭起的窝棚,棚子上炊烟袅袅,散发出阵阵香气。这是团年饭的味道,是团圆的味道。
江家的棚子还是在去年的老位置,不同的是,今年的棚子比去年的更大,更结实些。相熟的渔民都投来艳羡的目光,“老江,儿子发财了,你享福了啦!”只有江又信淡淡地冷哼一声,不以为然。
“板栗,毛毛,乐乐,圆圆……”江一龙扯开嗓子喊,浑厚的声音惊起芦苇从中的小麻雀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
板栗带着妹妹毛毛闻声冲出窝棚,朝着江家兄弟这边蹦蹦跳跳地挥手。“爸爸、二叔叔、三叔叔……”
乐乐和圆圆两个不到两岁的小家伙迈着小短腿叫着笑着在后面追。踉踉跄跄的脚步吓得刘贵美和郝爱妹心惊肉跳。
“莫跑,莫跑,慢点……”
“爷老倌,娘老子,我们回来了。”
大龙、甲龙、一龙,三个大小伙子精神抖擞地站在爹娘前面,儿媳妇刘贵美、郝爱妹牵着孩子站在他们身后满面笑容,谢翠娥摸了摸刚刚显怀的肚子一脸慈爱。
望着这个场面,周秀珍忍不住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江又信狠狠地抽了口水烟,在柱子上磕了磕烟灰,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他看起来云淡风轻,但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此刻的激动。
在这个全家团圆的日子,外出闯**的孩子归家了,如何能叫他们这些孤独的老人不激动?他们就好像空巢的老鸟,终于盼回了风雨中拼搏的雏雁。
“三叔叔,你给我带零碎东西回来没?”板栗抓着江一龙的衣服问。
“带了,带了,哪敢忘记小板栗的东西咯?”
江一龙把船上的东西搬了下来,有给板栗、毛毛、圆圆和乐乐带的零碎家伙,有给江又信买的好烟好酒,也有给周秀珍买的新衣服。
“娘老子、爷老倌莫嫌少,大哥二哥讲我们各自一个买一样,免得买重复了!”
“不嫌,不嫌。”周秀珍摸着身上的新衣服笑得合不拢嘴。
儿子挣多少钱是一回事,能孝敬自己,哪怕是一根针、一条线,都是他们的孝心,她都知足。
谢翠娥又递给江又信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上回的活络油我估计爷老倌也用完了,这是我们在城里买的,听说效果更好,爷老倌试试看。”
江又信吐了口烟说:“你们才赚钱,莫乱花用。你怀肚了,正是用钱的时候。”
江一龙笑着说:“爷老倌放心咯,有没有钱也不缺一瓶活络油的钱咯。”
“就是。儿子媳妇孝敬你的,给你就接着。”周秀珍笑着劝道。
江又信接了礼盒,“那我就多谢了。”
“爷老倌么子时候这么客气了咯?”江甲龙抱着圆圆过来,身后跟着郝爱妹提着个大袋子。
“爷老倌、娘老子,这是我和甲龙的孝敬。”
“好,好……”周秀珍连连点头,心里真的是高兴。
圆圆学着娘的样子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了周秀珍,“奶奶,给你。”
“好好,奶奶多谢圆圆。”周秀珍高兴得捧着圆圆嫩嫩的脸蛋就亲了一口。
江大龙一手牵着板栗,一手抱着乐乐,刘贵美牵着毛毛,手里拎着个竹篮子放到桌子上。
“娘、爷,我和大龙就给你们一人买了双棉鞋子,你们试下看看合不合适。”
“合适,肯定合适。你们现在三个孩子不容易,钱留到自己用。”
江大龙笑着说:“我也想甲龙、一龙会买东西,我就省点钱算了,贵美不肯呐!”
此话一出,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摆桌、吃饭,一大家子十几口圆圆满满的挤在小小的窝棚中,说不出的温馨和热闹。欢声笑语和着暖暖的灯光,洒满了整个芦苇**。
“今年你们到底挣了好多钱啊?”吃完了晚饭,江又信问起了正事。
江一龙贼兮兮地掏出了一个军绿色的解放书包,书包外面印着雷锋同志的头像,头像下是“为人民服务”几个字。
江一龙从书包里掏钱放在桌子上,一边说:“‘兴龙渔业厂’至今收入26865,除去张姐、刘姐的工资,还有后面盖棚子、买熏料、买香料等一些七七八八的开销,还剩一万八千多,账本在这里。”
最后,一本牛皮纸的本子翻开在桌子上。一桌子人虽然不识字,但上面红色、蓝色的笔记一行行写得工工整整。
谢翠娥说:“我给大家念一下吧。十月初六,渔业厂租金支出……”
谢翠娥一行行、一项项把“兴龙渔业厂”从筹备到昨天放假之间的支出和收入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念了一遍。大到修路、盖棚子的支出,小到村民买一条鱼的收入,谢翠娥事无巨细地记录得清清楚楚。
“哥哥和嫂子们想想还有什么账目是没记上去的。”
“都记了,清清楚楚。”江大龙竖了个大拇指,“多亏了小谢会写会算,不然我们开厂子也是一笔糊涂账。”
“哈哈……那确实。这就叫什么来着,毛纺厂李秘书那天给我们结账的时候喊的那个人……”江甲龙一下子想不起了。
“财务。”江一龙笑着说。
“哈哈……是的,是的。”
“那这个钱你们打算怎么分啊?”周秀珍问。
“大哥你讲呢?”江一龙问。
这是他们渔业厂开业以来第一次分红,几人内心既激动又期待。
“我看留一部分年后开张用,剩下的平分咯。”江大龙话音未落,就觉得身边有人碰了下他的腿。他抬眉瞟了眼刘贵美,不知道她有什么事。
刘贵美轻咳了一声,哂笑着说:“这两三个月为了这个厂子,我和大龙连三个毛毛都顾不得了,多亏了爷、娘给我们带毛毛,他们也辛苦了。要不这钱就做四份分。”
江又信摆了摆手,“我们不要你们的。现在我和你娘老子还动得,赚几块钱养活自己没问题。你们自己赚的就自己留着用。”
周秀珍也说:“娘晓得你们都是孝顺的,爷娘现在能给你们帮一天是一天,哪天动不得了,你们也莫怪。你们现在都是用钱的时候,这钱留着自己用,莫乱花用了。”
三兄弟又劝了几句,江又信和周秀珍死活不肯要分红。
江大龙一锤定音,“那就我们三兄弟分咯,自己想孝敬好多给爷娘,自己孝敬就是的。”
这两个多月的纯利润一万八千七百二十三,三兄弟决定每家分红五千,剩下的作为年后的启动资金。
冬天两个多月就能挣五千,这在以前他们想都不敢想。当渔民全靠天吃饭,饱一餐饥一餐是常事。以前他们打鱼收成最好的时候一个月起早贪黑也能挣个两三千,但是那是旺季,一年最多也就两三个月,其他的时候多的千百块,少的甚至只有几百块。禁湖期那三个月更是只能吃老本。
而现在要是他们能稳定每个月有这个收入的话,日子不晓得多好过。
兄弟三个钱揣在兜里,火燃在心头。
郝爱妹却没那么高兴。
“咋滴?分钱还不开心啊?”江甲龙吐了口唾沫,把手里的一叠钞票数来数去。
郝爱妹伸手戳了下他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真的是个棒槌!嫂子的算盘都看不出啊?”
“她有什么盘算咯?”
“嫂子嗓门大,给别个一点点好处,恨不得十里八乡都晓得她是个好人。今天还说要给爷娘分红,孝顺的名声也得了,好处也得了,还不算盘算啊?小谢是岸上的,不晓得里面的弯弯道道,我是晓得。渔家的老人家年纪大了都是大崽养老,船上的东西也都是大崽的。你说,要是真的厂子赚的钱一分为四,不就是相当于老大家分了一半去了啊?都是出一样的力,凭么子咯?”
江甲龙说:“你想太多了咯。大嫂向来孝顺。”
郝爱妹气得不想理他,“是咯,是咯,都讲「爷重长子,娘疼满崽」,看你这个「爷不重,娘不疼」的以后怎么搞咯。”
江甲龙翻身把郝爱妹压在床板上,嬉笑着说:“我有老婆疼,有老婆爱就可以了。今天日子好,我们给圆圆生个弟弟……”
郝爱妹哭笑不得,嗔怪地在甲龙背上捶了几拳。
湖风羞涩船儿摇,月色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