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供销社门口开进来一辆桑塔纳小汽车。深蓝色的外壳，闪亮的车灯，十分洋气。
东湖这个贫困村来了辆小汽车，顿时引起一阵**。
村民们偷偷摸摸地围拢过来。人多了，就明目张胆地跟着车子走。等车停稳之后，都凑上来绕着车子左看右看，低声议论。
小汽车在这年头还是稀罕物。能坐上这种洋汽车的，非富即贵。
难不成这渔业厂来了贵人？
肖红兵轻轻推开后排车门，一边下车一边朝村民们摆了摆手。“走走走，别围在这里，有什么好看的！让别个看笑话！”
另一边下来一人，国字脸，黑浓眉，大腹便便，大概40多岁。身穿一件深灰色羊毛呢大衣，里面衬衣、毛衫一应俱全，脚上的黑皮鞋锃光瓦亮，一看就是比他们村民讲究多了。
驾驶位上下来小青年，直接站在了这人的身后。
渔业厂的众人已经在门口翘首以待。
几人走来，肖红兵立即热情介绍：“来来来，这位是毛纺厂的郭德良郭主任，旁边是秘书小李。”肖红兵又指了指江大龙等人，”他们是「兴龙渔业厂」当家的江家三兄弟和他们媳妇。”
“哎呀，郭主任，欢迎欢迎！”
江大龙作为老大，率先迎了过去，双手不自在地搓来搓去，伸也不是，不伸也不是。不握手怕郭主任觉得他们没礼貌，握手又担心郭主任嫌弃他身上的鱼腥味。
“哈哈，你们好啊……”郭德良好像没看到江大龙的局促，背着手抬腿朝厂子里走去。
“这就是你们东湖新引进的渔业厂啊？搞得蛮不错嘛。”
“我们这还是刚刚起步，以后要发展，不还是要靠老战友的支持嘛！”
“老肖，你讲这话就见外了，我们是钢铁一样的交情！”
“哈哈哈，人是铁饭是钢，今天麻烦渔业厂的同志，给我们安排了伙食！希望老郭你不要见外啊！”
谢翠娥笑盈盈地伸出手引路，“郭主任远道而来，我们略备了些湖鲜土味，请二位和肖队长尝个新鲜。”
江家三兄弟和普通老百姓还能聊上几句，但对于招待这种当官的领导实在没什么经验。尤其是这次关系到他们厂子的未来，他们更加不敢乱说话，乱动作。
江家兄弟都是如此，刘贵美和郝爱妹二人从小在连家船上长大，更是没见过这种场面。脸皮通红地露了个面后，直接拉着江家兄弟躲到了熏腊房翻腊鱼去了。
接待郭主任的任务最后还是落在了老三江一龙和谢翠娥身上，尤其是谢翠娥，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说话办事，还得数她最为得体。不像其他人有些怯场，她热情大方，和郭主任聊得有来有往。
屋子里摆了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桌子上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热菜。正中间是一道洋气的硬菜「霸王别姬」。
这条甲鱼，天生金盔金甲，是江大龙、江甲龙兄弟今天上午在洞庭湖抓的。土鸡是现找村民买的，品质自不用讲。
郭主任率先动筷子，立刻赞不绝口！
旁边是红烧鲤鱼和香辣小河虾，都是洞庭湖的鲜货。大嫂刘贵美亲手蒸的豆豉腊鱼摆在主位前边，咸香四溢，让人口舌生津。其他的几样牛肉、红烧肉、萝卜干炒腊肉、青菜倒没什么说头了，都是待客下酒常见的菜式。
几人分宾主落座，酒过三巡，忆苦思甜。肖队长和郭德良聊起当年一起上山下乡的事情，时而拍着大腿哈哈大笑，有时又垂头丧气，一个劲地摇头。
江一龙和谢翠娥插不上嘴。只能时不时的陪着微笑、点头。
“你看现在的日子几好过。我们当年哪有这样的伙食？我还记得我们当年和一些城里的一起下农村，人家把土豆、红薯嫌弃得什么样的，我们两个心痛得要死，捡都捡不赢。那时候有口热乎的红薯吃，能吃饱就心满意足了，哪敢想这红烧肉，这鲜活的大甲鱼吃。”
“难得我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口味，还能对郭主任胃口，来来，郭主任多尝尝！”谢翠娥眼里会来事，适时地给大家添茶倒酒，十分热情周到。
“哈哈……小谢不错，不只人长得秀气，性格也大方。我还以为……”郭德良说到一半，眼珠子朝江一龙一转，转移了话题，“来来来，小谢妹子，我看你也倒了酒，我们不能怠慢妇女，也敬你一杯！”
“哎哟……不敢不敢。”谢翠娥连忙弯腰垂首陪了一杯。
一杯火辣的白沙液下肚，谢翠娥只觉得一股火苗从她肚子一直烧到喉咙，烫得她脸皮发红、发热。
“哈哈……好酒量！好酒量！现在这么爽快大方的妹子还真是不多见哈，一点都不像农村妹子，更不像水里的！听说你是戏班子的头号青衣啊？”
“郭主任不要笑话我啦，哪算是什么头号青衣，比我强的多的是，我就是帮着忙跑了几场庙会。”谢翠娥谦虚道。
“你还蛮谦虚的，我其实听过你唱过，唱得特别好！”
“郭主任过奖了，如此一来，我再不会也要席间助兴，献丑唱几句！”
“哈哈……那就再好不过啦！”郭德良喜笑颜开。
谢翠娥清了清嗓子，唱起了经典的花鼓戏《补锅》中的选段《刘大娘我笑呵呵》。
「刘大娘我笑呵呵啊呵呵呵呵呵
喂了队上的一只一只好猪婆好猪婆啊
下了一窝崽十几个咧个个都长得蛮不错咧嘴巴子短
腿杆子长圆圆滚滚肉又多社员们纷纷来订货咧
只等我一就开窝啊人人夸我喂得好咧硬要开会表扬我啊
表扬我咧……
……
唉打烂我一只
长沙买的雕哒花的上哒釉的
还是我娘屋里陪嫁的好蒸钵啦
打烂一只好蒸啊好蒸钵啦
好蒸钵啦好蒸钵咧！」
一曲唱罢，众人纷纷鼓掌。郭德良连连道好，“诶呀！这声音就好听啦，又脆又亮，跟个百灵鸟样的。”
“江家后生也不错，老大还是今年的‘渔王’咧！”肖红兵笑着说。
江大龙腼腆的笑着，朝二人点头示意，“侥幸！”
“哈哈！这一家人藏龙卧虎啊！难怪开得起渔业厂！”
“来来来，喝酒喝酒……”郭德良又朝谢翠娥举起了杯。
江一龙见状，半路来拦，“小谢酒量不好，我替她接郭主任一杯！”
郭主任看着谢翠娥：“哎？这还没开始，你就放酒杯，这顿饭怎么吃得尽兴呢？”
谢翠娥连忙端起了杯子，“郭主任，我一个妇道人家，是真的不胜酒力。不过，郭主任远道而来，我舍命陪君子，这一杯我干了，郭主任随意。”
说罢，喝干杯中酒，面色顿时潮红一片。
“好啊，果然是女中豪杰！”郭德良也一口干了杯中酒。
几人你来我往，聊着聊着一瓶“白沙液”下了肚，气氛渐渐火热起来。郭德良不知是醉是醒，目光热辣辣地盯着谢翠娥，一时让她唱歌，一时要她喝酒。谢翠娥酒量不好，又不能拒绝，左右为难，却还是没办法，白酒一杯接一杯地咽了下去，脸色渐渐由红转白。
肖红兵几次三番打圆场，都被郭德良绕了过去。今天这场饭局关系到“兴龙渔业厂”的起步和未来，他也不好多落郭德良的面子，怕他计较，生意的事情打了水漂。其实他和郭德良返乡后也有十年没见了，两个人虽然曾经有着“共患难”的经历，说起来关系也不是那么亲密。
江一龙看着郭德良这样的为难谢翠娥，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要不是谢翠娥一次次明里暗里地拦着，他恨不得一杯酒泼他脸上去。
为了能拿到和郭德良合作的订单，江一龙在忍，肖红兵在忍，谢翠娥更加拼了命的忍，肚子里已经翻江倒海，却还要陪着笑脸。
终于，还是江一龙年轻气盛，他忍不下去了。他开门见山的问，“对了，郭主任，这腊鱼怎么样啊？”他打定主意这个单子能做就做，不能就大不了不做！
“嗯，有一说一，味道还是不错的！”
江一龙心中一喜，“那你认为，我们为毛纺厂供应腊鱼的事，做不做得成？”
郭德良放下筷子，转脸看着肖红兵说：“你看，年轻人就是性子急哈！跟我们年轻的时候一样！”
“哈哈，这叫热忱有干劲嘛！”肖红兵说，“只要你的腊鱼订单给到他们厂里，就凭这股热忱，保证按时按量交货，又多又好！”
郭德良叹了口气，“老肖啊，现在厂子不好搞啊！我们毛纺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一千多号人指着厂子吃饭。我们这些领导干部，在做一些决定的时候呢，也不能太轻易，太草率！”
江一龙听到这话就着了急，难道今天供菩萨一样的哄着他，都打水漂了？
肖红兵却晓得他是打起了官腔，笑了笑，“老郭，我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不来虚的。我晓得你能力大，责任心强。厂子做得再大，工人总要吃饭的嘛！吃什么饭菜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莫讲别的，今天这腊鱼拿出去，颜色、口味，哪个挑得出毛病咯？”
“你也晓得，想往我们毛纺厂供应菜品，没得十个也有八个！这些蔬菜的话，我现在就拍板！每天你们东湖村三百斤送过来，我照收不误！不过腊鱼嘛……这样，你们给我报个价，我要回去和主要领导同志再商量商量。”
江一龙说：“我们的腊鱼零售价是8块一条，批发价是6块5。如果是大宗批发可以给到最低6块一条。”
郭德良皱了皱眉，“这个价不便宜啦！”
谢翠娥勉强笑了笑，“一分钱一分货嘛，我们的腊鱼都是用五六斤的鲜鱼熏的，品质您也尝了，确实好。”
“这个价格……我很难做呀……”
价格谈不拢，气氛有些僵。
肖红兵朝悄悄朝谢翠娥和江一龙招了招手。
三人出了房门。
“怎么了？”江一龙问。
肖红兵急得不行，“你们两个死脑筋，一下子就裤裆都漏完了。报什么底价咯？”
“就这价格他还嫌贵咧？”江一龙有些冒火。
谢翠娥白着脸，撑着一口力气靠在江一龙身上，问出了关键，“那现在怎么办？”
“他不是嫌贵，反正是公家出钱买货，只要你们价格公道，多一点少一点无所谓。”肖红兵叹了口气，低声说，“唉……他是要好处……”
“什么好处啊？我多送他几条鱼咯！顶多再送他一条白沙烟！”江一龙完全不懂其中的弯弯道道。
谢翠娥却一下子明白了，“他要回扣！”
肖红兵撇着嘴点头。
这种事情他其实不该多说，尤其他是基层干部，更加不应该助长这种风气。但是他看出了郭德良的意图却默不作声，导致这个生意做不成的话，他们的努力都白费了。
三人重新进了屋。
肖红兵笑着说：“桌子上的酒喝完了，我家里还有瓶白沙液，小李同志陪我去拿一下？”
“哈哈……小李，你就开车陪老肖走一趟，我怕他等下摔在路上！”
肖红兵支走了小李，谢翠娥主动给郭德良倒了杯酒。
“方才我们和大哥二哥商量了一下，郭主任既然是诚心诚意远道而来，我们也得给您一个诚意的价格。只是不知道您那边有多大的需求量？”
郭德良抿了口酒，“我们毛纺厂吃一回鱼至少要150条，粗粗算一下，一年2000条是要的。”
2000条！
这比他们自己估算的还多！
谢翠娥绽开一抹笑容，“既然这样，我们就给郭主任一个成本价，5块5一条，不过这个价格也就是您郭主任才有，旁人哪怕是批发都是6块5。这样，我给您的货单上还是开6块5一条，中间的差价，等我们收到货款，立即再补给您。您也知道，我们小本买卖，前期垫不出款！”
“嗯，事情这样办，似乎就顺理成章了！”郭德良终于露出了一抹真心的笑容。
一条腊鱼一块钱的差价，一年2000条就是2000块，再加上逢年过节的节礼采购，就这渔业厂一家，他一年捞个5000完全没有问题。
5000块，在这个年头无疑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我觉得你们这个鱼个头大，足称，新鲜，腌制也到位。值6块5，完全没问题！厂里那帮同志的工作，我来做！”
江一龙和谢翠娥对视一眼，心中大喜，江一龙说：“那这事可以定下来了？”
“等小李过来，我们就签个合同。快过年了，这年货也顺便采购一下。我大老远来这么一趟，总不可能光带点蔬菜回去吧！”
江一龙和谢翠娥连忙共同举杯，“郭主任辛苦了！真是太麻烦您了～”
肖红兵和小李拿着酒回来，几人又热热闹闹地喝了几轮，直喝得郭德良舌头都麻了。但他到底没忘记采购的事儿。
小李和谢翠娥准备好相应资料，双方签了合同，约定三天后给毛纺厂送第一批腊鱼三百条。
谢翠娥又笑道：“郭主任要是想要别的渔货，我们也可以想办法开发咧。”
“你看你看，还是这个妹子会动脑壳。”郭德良指着谢翠娥笑，“在我们食堂，鲜鱼偶尔也可以做出来尝一尝，这事等临时要再找你们谈！”
忙活了大半天，终于送走了郭德良这尊大佛。
临走前，江一龙还将腊鱼、鲜鱼、活虾等各种渔货给他装了满满一后备箱。
郭德良连连夸赞他们“懂事，有前途。”
肖红兵也终于松了口气，总算没有白忙活。
正当大家喜笑颜开地准备庆祝庆祝，谢翠娥身子一歪，就朝地上栽去。
江一龙一把扶住了她，焦急地问：“翠娥，怎么了？”
谢翠娥脸色惨白，头晕目眩，只觉得浑身像浸在冬月的洞庭湖一样，四肢百骸散发出阵阵寒气。双腿更是软得像面条，没有一点力气，连站都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