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兴龙渔业厂」正式开业。

震天动地的“满地红”鞭炮,整整炸响一个上午。厂子里里外外到处是红彤彤的鞭炮碎屑,好像铺了一层喜气洋洋的红地毯。

谢翠娥的堂叔在外地唱戏,赶不回来,就给谢翠娥包了个大红包。

杨主任和肖队长各自送了一个喜庆的花篮。这是杨主任托女儿罗秀英从城里带回来的。听说现在城里的新店开业,要摆一对花篮才喜庆。

江大龙、江甲龙郑重其事地在右边中间的屋里摆了两座塑像,一座是武财神关羽,一座是渔民们最尊敬的水神杨泗将军。大嫂、二嫂喜气洋洋地端着红塑料托盘,给前来道喜的村民们发瓜子花生,散烟槟榔。板栗带着妹妹毛毛弯着腰,拿根小木棍在“红地毯”里扒拉未点燃的散鞭炮。

江一龙、谢翠娥招呼前来道喜的郝大麻子、于黑皮等相熟的年轻渔民参观厂子。白色的木板上顶着一朵绸缎大红花,红花下面“兴龙渔业厂”几个通红的大字格外夺目,大家拍了拍江一龙,由衷地给他竖起了大拇指。

“了不起。没想到,你真的踏上了岸,还办起了厂。以后要喊江老板啦!”

江一龙不好意思,“我是什么老板呀,老板就要漏水,就要沉呢!”

船上的老板,可是不吉利的话。

“黑皮,你嫉妒也没得用,别个一龙娶了个岸上的好老婆,你反正这辈子是没戏了!”

“谁说的?那我现在换个老婆不就来得及啊?”

“你敢大声点不?我们嫂子就在前头!”

“哈哈哈哈……”

“就算嫂子同意,你这副鬼像样子,哪个岸上的看得上你!”

……

几个年轻后生打打闹闹笑做了一团。

前边肖队长左看右看,问:“这么大的事,他们家爷娘没来啊?”

杨主任叹了口气,“那个老倌子你又不是你晓得他的脾气。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他不赞成儿子们开厂,巴不得他们一世绑在船上就好。为了上岸开厂子的事情不晓得和一龙他们吵过好多回了。也就是这回子三个伢子硬气,不然,这个厂子也开不成。”

肖队长皱了皱眉,“这些老渔民真的是和鱼一样的,离不开水了!也不晓得那个不到三尺宽的破船有什么好住的。哎,故步自封!”

杨主任连忙摆手,“肖队长,你不要讲这种话啦。我们也要尊重不同群体的生活方式。引导他们上岸不是一朝一夕的,要慢慢来。”

肖队长笑了笑,“还是杨主任觉悟高。放心,我就是在你面前放肆几句。”

杨主任说:“这三个伢子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以后还要麻烦肖队长多多关照。”

“放心咯,我还指望他们早日发家,带着东湖村早日脱贫呢!”

开业前几天,江大龙、甲龙、一龙三兄弟和三个媳妇左请右请,江又信还是不肯来新厂子看看,更别说来参加开业典礼。江家江又信不来,周秀珍想来也不好来了,三姐江荔枝就留在家里陪爷娘。

热热闹闹中,大嫂、二嫂摆出前段时间在杨主任家熏的腊鱼,前来凑热闹的人纷纷捧场。腊鱼半卖半送,一会儿就卖完了,算是讨个开张大吉的好彩头。

不过,到了下午,一家子就真正的忙起来了。

“兴龙渔业厂”的禾滩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也就是两个工作区域。

最里面靠近围墙边是两个巨大的水泥池子,鲜活的鲫鱼、鲢鱼、草鱼、青鱼等等在里面蹦跳翻滚。这是江一龙和江甲龙一大早就送过来的。水池旁边是一排长长的案板,锋利的菜刀躺在案板上,寒光闪闪。这是杀鱼、剖鱼的地方。不过,现在天气冷,杀鱼的工作暂时放到了右边第一间屋。

靠近大门这边是晾晒区,一排排的木架子整整齐齐。腌制好的鱼,打上花刀,腹部支上交叉的竹枝撑开,挂在晾晒区的木架子上晾干水汽。有时候天气好,熏好的腊鱼也可以挂起来晒一晒,增加风味。

腌制的两个水池砌在了右边第三间平房。热天的时候屋里比外面阴凉,不容易变质。三间平房中间就是江一龙他们的办公场所,前边摆了财神像,后面就是累了歇歇脚的地方。

那个最大的仓库,足足有十米宽,二十米长,这就是他们熏腊鱼的熏房。

他们既然是开工厂,用大油桶熏鱼肯定是太慢了。于是三兄弟请教了杨主任,又跟着杨主任拜访了几位做腊鱼的老手,最终在镇上请铁匠师傅用铁皮和铁架子箍了二十个熏炉。整整五十块钱一个的大熏炉,给钱的时候江一龙都在肉痛。

有了熏炉,还需要熏料。江大龙喊了台拖拉机花了两天功夫,才从附近打家具的那里买了些刨花和锯木屑。

“这哪里是烧锯木屑啊,是烧钱啊!木屑子不值钱,这路费就贵啦!”

但是也没办法,他们周围没有大规模砍伐的林场,周边也只有找各村的木匠去收。

以前在杨主任那里小打小闹,倒不觉得花费什么,现在想来,江一龙钉船带回来的刨花和锯木屑早就烧完了,杨主任不晓得自己要往里面贴多少熏料的钱。这么一想,兄弟三人对杨主任又更感激了些。

其实除了木屑,谷糠稻壳、甘蔗渣等等也可以做熏料,要是讲究些地搞点果木、柏木更好。只是木头太贵了,谷糠他们也准备了些。现在厂子才起步,用不了那么宽地方熏鱼,他们就在仓库隔出了一块地方放熏料。

一切准备就绪。

大嫂刘贵美手把手地教刘姐、张姐剖鱼。只见她用菜刀背重重地在鱼头上一拍,趁鱼晕眩昏迷之际,左手扶鱼,右手刀尾在鱼头上用力一按,只听‘咔嚓’一声,鱼头应声切成两半。刀头顺着鱼背一直划到鱼尾,刀锋一撇,鱼肠鱼鳔顺着刀子扫出,就连鱼腹上的黑膜都刮得干干净净。去鳃、穿绳,前后最多三十秒,一条五六斤重的白鲢就被收拾得清清澈澈。这手功夫就连在菜市场杀了多年鱼的张姐、刘姐都不得不服。

二嫂郝爱妹负责腌鱼。厂子筹备期间,她就在杨主任家里跟着周姐学了好几天,从腌料的选择到给鱼肉按摩的手法,她都牢记于心。大池子里早就倒好了腌料。盐、酒、糖、老姜、八角、桂皮、香叶,米酒等样样都不少,生怕缺了什么与在杨主任家腌出来的味道不一样,到时候影响生意。这次开厂,三兄弟把这两年挣的钱都投了进来,一个个铆足了劲,只能成功,不许失败!要是哪里出了差错,亏了,郝爱妹不敢想象。

谢翠娥做这些不在行,就帮忙打下手,晾鱼、洗鱼,点火、递柴,也忙得搞手脚不赢。

新生的“兴龙渔业厂”里酒香味、香料味、鱼腥气、烟火气一阵接一阵,飘出了“渔业厂”,飘出了东湖村,飘向了洞庭湖。

“不晓得爷娘有没有闻到这股香气。”夜晚,凉风吹过,江一龙坐在台阶上,心底隐隐约约有些遗憾。

“放心,他们迟早会闻得到的。”谢翠娥宽慰他。

傍晚,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忙了一天都回去了。爷娘不准他们晚上住外面。

江又信说:“连家船永远是你们的家,是你们的根。你们要是连家都抛弃了,那也就莫认我这个爷了。”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江又信的情绪一直不好,江家兄弟不敢再忤逆爷老倌,只得每天在“兴龙渔业厂”和连家船之间往返。

厂子里没人守也不行,于是江一龙和谢翠娥主动留下来守夜。

十天后,第一批腊鱼出炉。

现在是落樵期末,洞庭湖休渔。这批鱼还是江大龙、甲龙兄弟跑了老远的地方零零散散捞上来的。这批鱼大概有三百条,都是由五六斤左右的草鱼、鲢子鱼熏成的,条条色泽金黄,肉质紧实。

江一龙第一时间就蒸了满满一大碗,请杨主任和肖队长来试味。

“嗯,不错。咸淡相宜,劲道紧实,色香味俱全。哎呀,你们算是出师啦!”杨主任给了很高的评价。

“确实,喷香的。咽饭下酒都合适。”肖队长也竖起了大拇指。

江家兄弟听了这话,笑得合不拢嘴。第一步,产品合格了。

“你们打算怎么卖啊?”杨主任问。

谢翠娥笑道:“零售的话还是六块钱一条,批发肯定要便宜点。我们想了下,五块吧,要是批得多还可以商量,就薄利多销了。”

杨主任说:“我的意见是,你们既然是开厂子就不要浪费时间出去搞零售了,就专门生产、批发。不过,这个价格还可以考虑考虑。你们想想,现在就算鱼价跌了些,鲢子鱼也要六七毛钱一斤,一条五六斤的鱼至少要三四块钱的本钱。再加上人工、香料、熏料,还有肖队长这里的租金,那还有什么钱赚呢?”

江一龙说:“马上冬捕了,我大哥二哥他们打的鱼就够用了。”

“那是现在,做生意不看一朝一夕,要看长远。将来生意怎样做大?再说,你们开这个厂子未必是为了消化卖不出去的鲜鱼的啊?不是为了洗脚上岸不过辛苦日子啊?”

江一龙沉默了。他发现自己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习惯性地考虑事情的方法,真的跟不上他们的思路。

江大龙为:“杨主任的意思是……”

“我看定价要高。现在定低了,到时候一算账划不来,再想涨价就涨不动了。你们至少按三块钱一条鱼的成本算。”

江甲龙和哥哥对望一眼,挠了挠头,无奈地说:“杨主任还是明说吧,我们不晓得算。”

杨主任和肖队长都笑了。

“翠娥,你来算。你现在是这个厂子的财务,管家婆啦!”

谢翠娥也没底气啊,她再厉害也才接触这些东西,每天账是记了,但是算成本还是太为难她了。

“要不卖10块?”大嫂刘贵美麻着胆子喊了个高价。

二嫂郝爱妹笑着说:“太贵了,别个也不得要咧。”

肖队长说:“你们莫被杨主任吓到了,等你们做大了,成本也是可以降低的。那些稻壳米糠你们也可以去找农民讲价嘛,长期合作,人家也会愿意薄利多销,绝对的!”

杨主任笑道:“是的,莫忘了头一个请肖队长给你们降点租金。”

一屋人哈哈大笑。喜笑颜开中,江家兄弟决定腊鱼批发价定在6块5一条,零售价定8块。

杨主任又提起一件事,“我记得堵堤村有个妹子嫁给一个城里开南食店的,不晓得你们认得不?”

杨主任这一说,江一龙瞬间想起一个人,梁小芳。江一龙当初与梁小芳谈爱的时候偷偷摸摸的,除了他和梁小芳的家人,其他人都不晓得。

果然,杨主任说的就是梁小芳。“那个妹子好像是姓梁。以前你们家的连家船在堵堤那边停过,应该认得啊。要是搭上她这条线,你们也算打开第一条销路咯。”

对于去找梁小芳这条线,江一龙心里是有点抵触的。

晚上,细心的谢翠娥看出了丈夫的不对劲。

“你怎么了?”

江一龙为难地揉了揉头发,为难得龇牙咧嘴。想了半天,叹了口气。

“翠娥,我有事要跟你坦白。”

江一龙把自己和梁小芳谈过爱的事情和盘托出。

谢翠娥听了半天没有回应。

“你……你不会怪我吧?”

谢翠娥望着他紧张的神色,忽而笑了笑,“我怪你做什么?你都不嫌弃我二婚,我难道还嫌弃你谈过爱?这只说明,我的眼光好,我选的男人在别的女人眼里也是块宝呢!现在这块宝在我身边,我高兴还来不及。”

“翠娥……”江一龙很感激谢翠娥的理解,紧紧地搂着她,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是的!我江一龙这辈子绝不辜负谢翠娥,要是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就天打雷……”

谢翠娥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呸呸呸……乱说什么。”

江一龙笑了,看着谢翠娥大大的眼睛,秀气的面庞,忍不住低下了头,闭上了眼,此刻,他很想和谢翠娥打一个钹,然后……

明朗的冬夜,冷风呼啸,江一龙却浑身火热,谢翠娥是他的船,更是他的港湾……

第二天一早,江一龙划着船载着谢翠娥和一些腊鱼样品往岳阳而去。当初梁小芳出嫁后,他像丢了魂一般,有意无意地打听了不少关于梁小芳的消息。他知道她嫁到了岳阳县,也知道她夫家姓钱,住在友爱路。但是,他从没有上门找过。

岳阳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二人停船上岸,一路边走边问。大概找了两三个小时,他们终于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路牌“友爱路”。在路牌的马路对面,一个屋檐下挂着一个白底红字的招牌“友爱南食店”。

“南食店”是指卖粮、油等主食之外的副食品的店子,又称为“南货铺子”。一般的南食店主要卖些零碎家伙,比如灯芯糕、小花片、桃酥、法饼、麻枣等,另外夏天有白糖冰棒,秋天有桂花糕,冬天来一口麻辣鱼,热得出一身汗。稍微大一点的南食店会搭着卖些调料、香料、山货和各种干货。

钱家的“友爱南食店”有两间门面,看起来规模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