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快看,他救到了!有希望了!”喧嚣声,马上传入他的耳朵里。

岸上众人争先恐后将河滩上能捡到的漂浮之物,朝他们扔过来。

希望能助上一臂之力。

还好江一龙天天驾船,熟知这片水域的水性。

游个十多米后,便可以踮脚踩到底。

再划两下,踩在水底,肩膀已经能露出水面来。

冷风一吹,**的肌肤好像被针扎一般,疼得他打了个寒战。

不过,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江一龙几步就上了岸。嘈杂的人群里立即有几人过来接应,将小张扶住。

还有人捡起一龙的衣服,给他披上。

江一龙顾不上周围人多嘴杂的声音,大喊一声:“你们退后一点!”

渔家子弟第一课,就是对落水人的急救。

他先把小张肚子扛在自己肩上,用力地顶了几次,哗啦一声,小张闭了气的口鼻之中,顿时喷出许多河水,控完吸到口鼻气管中的水,然后将他平放在地,双手叠在他心口,跟着自己的呼吸,呼一口气,同时用力地摁一次。摁了七八下,小张哇的一声,嘴边流出一口沫子,发出哇啦一声半咳半呕的声音。

江一龙眼中露出喜色,松了口气,“好,活了!”

周围众人闻言,顿时爆发出一阵掌声,喝彩,纷纷对江一龙救人的壮举大为赞赏。

江一龙耳朵里听不进这些,“小张,你是怎么回事?”

小张恍惚地看着周围的情景,天旋地转,好久才清醒过来,自己是被江一龙救起来。“哎……一龙哥……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小张,天下哪有迈不过去的坎。人家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小小年纪,寻什么死嘛?”

小张没有第二句话,他嚎啕大哭,好像心底有十二分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发泄出来。

江一龙没有再劝,眼下的小张就算是哭,也算终于有了点年轻人的生气。

江一龙给他披上他的衣服,这才穿起自己的棉袄。

小张哭了一阵,穿好了衣服,江一龙的嘴巴已经冻得乌青,人缩在湿哒哒的棉袄里面,瑟瑟发抖。

“一龙?”

这时候,大龙的船划到了这里。

即将落下的夕阳的红光从云层中斜着铺过来,镀在岳阳楼的红墙琉璃瓦上。

楼下的河堤也被染得通红,就像是煮熟的鱼虾。

江一龙在船上换上了一身干燥的衣服。

炉子里生起了炭火。

他和小张身上都倍感暖烘烘的。

江一龙说:“嘿,现在不冷了吧?”

小张点点头,又恢复了冷峻落寞的模样。

江一龙说:“只是肚子饿。”

小张愣住。

江一龙说:“跟我们回去吃饭。”

小张没有搭话。

江一龙也不问,拉了他就走。

到了棚子里,江一龙说今天带了个朋友回来吃饭。

周秀珍好奇地围着他打听,江一龙说:“妈,这是我岸上的朋友,你少问一点。”

周秀珍以为问多了显得自己不懂规矩,于是也不问了。

船上人家热情好客,大大方方地把小张当客人招呼。

小张被这家人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整个人眼眶都是红的,放下筷子似乎都没回过神来。

晚上,江一龙和小张同榻而眠,他整晚都侧着身子,和衣而眠,一动不动,也不知道睡没睡着。

第二天一早,小张说:“我要走了。”

江一龙问:“你要去哪里?”

小张看着一个方向,问:“这里通到哪里?”

“这里啊,三百二十里水路,通到长沙!”

小张点点头:“那我就去长沙。”

去哪里无所谓,只是他真的要离开了。

“哎?是真的去?”

小张点点头,他眼神中没什么悲喜,棱角又分明起来。

江一龙说:“我同你一起去。我老早就想去长沙了,一直都想去。”

“啊?”

江一龙将家里的连家船开出来,带着小张一路南下。

在船上有船上的方便。

没有行脚的人,要打尖住店,要逢人问路的麻烦。

晓行夜宿,顺着湘江河一路往南。

从浮陵矶到三岔矶,借着东风走了七天。

过了三岔矶,河的东岸相距不过几里地,是湘江河在长沙北部的两条重要支流。

“小张,这条是捞刀河,关公战长沙的时候,青龙偃月刀落在这条河里,派去的兵将,谁也捞不着,而且河中的风浪乍起,似有蛟龙出世。若非武圣人关老爷亲自下河,才镇住宝刀,否则宝刀三日后化龙,就要兴风作浪!”

江一龙的眼珠子神采飞扬,宝刀化龙,兴波作浪,就像是他亲眼看到,“你听过水淹七军的故事吗?我是不晓得的,只听过名字。反正老一辈说,关老爷水淹七军,那是托付手中青龙,借捞刀河的水去淹的!”

“关二爷,我晓得,是个英雄。”

“小张,这一条是浏阳河。”江一龙说到这里,唱了起来:

「浏阳河

弯过了几道弯

几十里水路到湘江

江边有个什么县呐

出了个什么人

领导人民得解放

啦依呀依子哟~」

小张问:“这里你经常来吗?”

江一龙挠挠头,笑着说:“我也是第一次来。”

小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愣了许久。

过了浏阳河往南,城市的格局缓缓出现了。

江心的水陆洲将湘江河一分为二。

河西是青山一片。

河东则越来越热闹。

长沙城的规模远超岳阳城。

沿着湘江河从北到南,河的东岸码头遍布。

粪码头、木码头、草湖门码头、通泰门码头、潮宗门码头、福星门码头、轮渡码头……每个码头上停满大船,装卸的工人,车辆都港务繁忙。

江一龙被这些大场面震撼住:“长沙历来叫四大米市之一,果然名不虚传吧!”

远处,雄伟的长沙湘江大桥如巨龙横卧。

“我听人讲,过了湘江大桥,就到下河街啦!”

江一龙找了个空位将船停当,和小张一起上岸。

下河街是从五一路旁边的一条伸到河边上的小街插进去,然后与湘江平行往南。

蜿蜒的街道,繁荣喧哗,两侧商铺鳞次栉比,每个铺面的面积都不大,家家户户门口却都货卖堆山。一条街道被两旁商户占了一多半。市井烟火气里,慕名而来购物的人们提着篮子,扛着袋子,从中间过路都要侧着身子,接踵摩肩。

他们都从头走到尾,再从尾走到头。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全是一声盖过一声的讨价还价。

江一龙跟着人群走,他几乎可以在每个商家里都看到自己别开生面的东西。食品的店里,各式南北特产、中外糕点、熟食、糖果、炒货、干果、果丹皮、果冻、奶糖、椰子糖等等,生活用品烟丝香烟火柴打火机,镜子香粉梳子篦子,各式各样的毛巾手套帽子袋子……

过于齐全、繁荣、热闹的景象,让江一龙头皮发麻。

这里只有他前所未见和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

江一龙心想:倘若有一天,自己有一间屋子,不管家里缺什么,那只要来一趟下河街,什么都能买齐!

“这就是下河街,哎呀,当真是什么都有!哎呀这些糖果,这些零碎家伙,真是让人看看都看花眼了!给我爷老倌带点香烟回去,嗨,买两条长沙烟!给我妈买几瓶护发素,再买一面好镜子!不行,要多买几瓶,不能怠慢两个嫂子……小张,你觉得买什么好?”

小张点点头,目光四处打量,似乎他在意的不在热闹的景象。

江一龙顿感无趣。

他看到了好东西,就爱和别人说,吃到了好东西,就爱给别人也尝尝。如今真的到了下河街,却无人可以分享和懂得自己的喜悦,心中顿时又空落落起来。

“一龙哥,我要去找个朋友。我们从此别过。江湖儿女,萍聚萍散,你的情义我记在这里。”小张说着,拳头锤在自己的心口。

江一龙再次确认,“你不会再做蠢事吧?”

小张点点头,“你说得对,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推起帽子,深深地看了江一龙一眼,然后毅然转身。

汹涌的人群像河水一样,小张转头就不见了踪迹。

江一龙也不以为意,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而已,算不得深交。

此刻的他也没想到十几年后再次见到这个面孔时,会是在电视上,而小张的结局更让他唏嘘不已。

那是后话。

眼下江一龙终于来到了梦想的下河街,来都来了,自然不能白来。他从街这头逛到那头,再从那头逛到这头,一来一回,流连忘返,可手里的东西早已经提不下。

他把东西放到船上。他口袋里还有钱,因此意犹未尽,还想去逛,恨不得要把船给装满。

可此地人生地不熟,他又不是头一天出来闯**,知道街上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偷扒拐骗都不少见,自己买回来的东西不少,说不定早有人在暗中盯梢。

一旦自己转身,难说就不碰上丢货的事。

小心使得万年船。

反正最想买的,他都买齐了。

尤其是花去85块钱巨款,买下的一台春风牌的收音机。

江一龙现场已经学会了如何开关收音机,只要小心翼翼地扭动旋钮,一旦收到电台,滋滋的电流声,就会变出人在里面唱歌。

除了唱歌,还有讲故事的,还有说新闻,说笑话,说一些他听不懂也不感兴趣的理论。

江一龙架着船,连夜顺江而下,他要第一时间,将这些好景,好去处,好东西,都给家人分享。

电台陪着他。

他都不用说话,电台就能自己聊。

他瞅着四四方方的收音机。

真想不到如今的科学竟然这么先进。

千里之外的人,可以把说话的声音传到自己耳边的话匣子里。

江一龙最喜欢的,还是听歌听戏。

以前他接受的歌曲少,大多数的渔歌,都是渔民之间口耳相传。其他的戏曲,要等那些搭台唱戏的戏班子来了,才听得到。

想听更新的流行歌,基本没有机会。

可现在,从收音机里听歌听戏,太方便了。

如果那个教自己唱歌的姑娘还在,以后自己也能学到新歌,自己也能教她唱了。

毛月夜,水面清冷。

安静的夜空下,船上的灯火熄了,声音却还在。

有的电台节目竟然播到夜里九点。

江一龙的夜晚不再寂寞。

他听着电台睡觉,直到收不到频道。

一个月之后。

随着洞庭湖的上涨,棚子逐渐住不了。

江家人回到了船上居住。

江一龙要和父母同住,他的活动范围小了。

那一日,晨曦微露。

父亲江又信突然叫住江一龙,他要带江一龙去出一趟远门。

江一龙一直追问,父亲总是闭口不谈。

二人在城里搭车,车又转到乡下。一路的风景,都是江一龙前所未见。

这还是江一龙第一次和父亲单独出来,还坐这么久的车。

车上男人们旁若无人地抽烟、大声聊天,拎着鸡鸭的人和挑着担子的人挤满了狭窄的过道。臭味、烟味混合着隆起的驾驶舱散发的汽油味,混合成一股风暴,吸进江一龙的鼻子,直接在他颅内将这场风暴具现化。

江一龙肚子里吃的东西摇晃起来了,就像有人拿着皮搋子从下往上顶。他实在忍不住了,把脑袋伸出窗外,经受了这辈子最难受的一次呕吐。

司机丝毫没有停车的意思,售票员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没吐在车里,她就没什么想说的。

旁边的人开始议论。

“一般晕车的都是年纪大的,怎么年轻人还有晕车的?”

“他可能是身体不好,去城里看病回来的吧?”

“这种要吃点陈皮梅子、吃点姜!”

“晕车跟晕船是一个道理,他晕车吐成这样,晕船不知道吐成什么样?”

江一龙吐得更加厉害。

感觉苦胆都被自己吐了出来。

他手脚冰凉,人几乎是要虚脱过去,终于,到了他们下车的路口。

江一龙蹲在路边,他感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满头都是虚汗。

江又信则一直默默地伴着他,粗糙的手,顺着儿子的背轻轻抚摸。

江一龙把带的一瓶玻璃瓶的水喝了大半,缓了许久,说:“坐车坐久了真的太难受了,早晓得我宁愿走路……爸爸……这个地方我真的不想再来了!”

江又信说:“废话少说。跟我来。”

江一龙带他来拜会一个人,掌墨师傅——林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