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固有印象,先入为主,裴少淮从未想过海贼头目会是个读书人。

同样地,因为那封满篇大白话的书信,想来王矗也把裴少淮当作了不学无术的公子哥,靠着家里头的势力、或是银钱买官,当了一州之长。

果不其然,随从摆放酒菜时,王矗冷笑言道:“初看到大人的信件时,我本是不愿意来的,奈何包老九说大人极年轻……我倒想瞧瞧有多年轻。”

越是年轻,越说明朝廷荒唐。

又言:“如今看来,大人的文采与年纪倒是很相符的。”

面对王矗的揶揄,裴少淮不能说明真正的缘由,只好应道:“文采欠佳是真,有心合作也是真。”

又问道:“裴某当唤兄台一声王船主,还是王岛主?”想着借此岔开话题,尽早引入正题,开始谈合作。

“岛上兄弟可以唤我岛主,只是到了大人这,却是受不起这一声‘主’。”王矗显然是故意曲解裴少淮的话义,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又掺着些清高和傲意。

王矗自斟一杯,饮下示意无毒,才给裴少淮斟酒。

一边斟酒,一边自嘲言道:“这个世道,它分三六九等,王某本想自称一声庶民,可转念一想,家有茅屋几间、薄田几亩,耕织为生,才敢称之为‘庶’。租人田亩、替人卖力的称之为‘佃’,无活计傍身、游手好闲的称之为‘氓’,而既无房屋安身,又无田亩糊口的,只能称之为‘流’,王某是连庶民都不配当呀。”

他最后说道:“这些都是士大夫们定义的称谓,恕王某愚钝,也不知自己究竟该称呼为什么。”又把问题抛回给了裴少淮。

裴少淮当即意识到,眼前这位形似读书人的海贼头目并不简单,他是有备而来,且一开始就进入了谈判状态。

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他的意图。

那封大白话的信成了王矗的一个借口,听似不愿意来,最后一日勉强答应,实则是为了吊一吊裴少淮的胃口。

一套三六九等的话术,无非是想说出海劫银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世道逼得他连庶民都当不起。又借此压一压裴少淮,占据谈判的上风。

裴少淮目的很明确,他是为了谈合作而来,而不是理论谁对谁错,岂能被王矗牵着鼻子走。遂应道:“不管是‘佃’是‘氓’,或是‘流’,总是我大庆之民。”

又提醒道:“只是也莫忘了,窃民钱财称之为‘盗’,劫民货物称之为‘匪’,卖民叛变称之为‘奸’,祸乱百姓的称之为‘贼’。”

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民,却又干着祸害百姓的事,有何资格谈称谓。

酒香醇厚,醉鹅色鲜,裴少淮一口没尝。官和贼之间天生相斥,不会因为都是读书人而一见如故,谈成合作靠的不是诚意,而是利益。

王矗哈哈大笑,呼道:“好一个盗匪奸贼,大人说得好。”这一刻,他的神态与身上的书生衣袍仿佛是割裂的,他质问道,“窃民钱财、劫民货物,高官豪贵兼并田亩、吮尽民脂,不是窃乎?官商垄断泉州渡口,独占厚利,不是劫乎?这些人不是盗不是贼,独我王某人一个是盗是贼?”

“同样是谋出路,怎么读书、科考、当官,就被人津津乐道,而我岛上那帮兄弟,却过得东躲西藏?”王矗继续发问道。

最后愤慨道:“广纳贤士,广纳贤士,终究是只纳学士,不纳壮士。”

裴少淮猜想,王矗身穿士子蓝袍而来,便说明他对读书耿耿于怀,矛盾又妥协着,也许自己都看不起现在的自己。也许王矗正是一个科考不得志的学子,走投无路之下出海为贼,凭着学识机谋成了如今的一岛之主。

面对王矗的一连发问,裴少淮只答了自己能答的,应道:“岛上聚众成帮,海上游弋收财,一开始可以唾骂这个世道的不公,以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为由,可渐渐之后,帮派不满足于吃饱穿暖,不再限于寻常富足,你又当何去何从?抢的终究比挣的来得快。”

“即便是你守住了本心,但能不能守住手底下的人,犹未可知。”裴少淮道。

最后只会是祸害百姓。

也终会被官府、百姓所除。

这是避不开的下场。

此时,海上明月已升高,月轮看着缩小了几分,而月光下的沧海则开阔了许多,海腥味随风吹来,海潮咆哮无序,散去了明月初升时的浪漫诗意,增添了海上孤岛的真实。

趁着王矗怔怔然的间隙,裴少淮切入正题,道:“你我今日谈的是合作,不是对错。”

“十月在即,倭寇来犯,你我皆不忍临海百姓被扰被掠,合力将他们拦下来,我取其功,你取其赏,正经挣银,何乐不为?”

他们是有合作基础在的。

“倭寇精于航船,我曾与他们周旋过数次,未有一次占过上风。”王矗怀疑问道,“裴大人拿什么在海上赢过他们?”

王矗身为海贼,对于双安州、嘉禾卫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

“就如信上所言,开战以前,你们只管盯梢放风,开战以后,你们只管围堵倭寇后路,捕杀倭寇,余下的是我的事。”

合作的条件信里都有写过,今日约见,只看王矗答不答应。

王矗疑色问道:“大人今日登岛会见,果真就只为了谈一次合作?”

从他问出这句话起,王矗便站于了下风。

“不然呢?”裴少淮举举那盏花雕酒又放下,笑道,“你我初次见面,相互提防着,连一盏酒都喝不安心,又哪里安心谈其他的?有包老九在中间递信,想谈其他的事、论世道的对错,往后还有机会。”

又“夸赞”言道:“双安州的百姓广传王岛主乐善好施,常常捐米施粥,想来王岛主也不愿意看见百姓身陷寇乱当中。”

裴少淮不饮,王矗只能独饮,他的语气弱了几分,不再阴阳怪气,应道:“好,我答应大人。”

“只要萨摩州外有倭船起航,必定第一时间传信回来,向州府禀报倭船的航向。”王矗承诺道。

“好。”事已谈完,裴少淮起身欲走。

他看了看满桌的酒菜近乎未动,尤其是那碟薄切的醉鹅,说道:“王岛主若真的怀疑裴某学识不精,靠的是权势上位,就不会携醉鹅花雕前来赴会。”

衣袍随风舞,裴少淮与燕承诏沿着蜿蜒的石阶,拾级而下。

黑褐的碣石,仓促的海浪,映得裴少淮的身影皎洁儒雅。

此夜月满色正白,皎皎辉光欲署天。

王矗望着裴少淮的身影,幡然明白,他自以为揣摩透了官府的意图,实则是这位小大人揣摩透了他。

……

船只从嶒岛返航嘉禾屿,顺风顺水倒也快。

方才在岛上不能畅然而饮,此时便在甲板上补回来。

船只微晃,裴少淮和燕承诏便倚在栏杆上,一手执杯,一手端壶倒酒。

“燕某敬裴知州一杯。”燕承诏身穿捕快服,腰间已换回绣春刀,打趣道,“这一杯,为堂堂三元及第的大庆状元,有朝一日竟会被人取笑书信无文采。”

裴少淮碰杯饮下,自倒一杯回敬,道:“裴某也敬燕指挥一杯,为那句精彩绝伦的‘很圆,很亮’。”

互损之后,两人畅然大笑。

燕承诏虽不善那些文邹邹的诗词歌赋,却深谙兵家之道,他从今晚的对话中听出了些别的意味,说道:“这样优厚的回报,却不要王矗出一船一人,所以裴知州一开始就没打算借海贼之力来打击倭寇。”

裴少淮点点头,应道:“即便王矗愿意出船出力,我又岂敢贸然任用。”不得不防海贼两头吃,又言道,“只要倭寇来犯时,海贼们没有趁机上岸生乱,便是今日谈判的最大成效。”

先休外患,再平内患。

如若外患、内患一起爆发,三个嘉禾卫都未必镇得下来。

所以裴少淮与王矗合作,明面上是想借王矗的“兵力”,实际上只是为了稳住王矗。

“动乱之中,遍地流民,一碗粥就足以收买一条人心,叫他甘愿舔血卖命。”裴少淮评价道,“所谓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未必见得是善。”

人心就如沧浪之下的暗礁,是能够翻船的。

“接下来几个月,就要靠燕指挥了。”裴少淮道。

“好说。”燕承诏说道,“忙完了这些琐事,裴知州后几日总归得闲忙一忙正事了罢?”

琐事?今夜嶒岛约见竟只是琐事。

裴少淮疑惑,问道:“什么正事?”

燕承诏背过身,抛下一句“自然是看宅子,买宅子”。

……

两日之后。

约好今日一同看府邸,签契书。

燕承诏带着妻女先一步来了,他把小意儿架在肩膀上,带着她在院子里闲逛。

此处府邸好在方方正正,坐北朝南,四周幽静。但毕竟是旧宅子,不少地方需要重新修葺、装饰。

“意儿,爹爹找的院子好不好?”燕承诏问道。

房屋里没有摆上家什,稍显空旷,墙角还有些杂草未除。

小意儿没有应声,好一会儿才问道:“爹爹,小南哥哥和小风姐姐他们住在哪里?”

“你裴叔父、裴婶母和他们就住在我们隔壁。”

意儿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什么样的府邸都不打紧了,她催着道:“这里真好,我喜欢这里,爹爹就选这里,快买快买。”

燕承诏脸色沉了沉。

自己走了那么多处,精挑细选的府邸,竟然比不得裴少淮家的小南小风奏效?失策失策。

还叫裴少淮占了个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