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津过来,三人一同商议具体方策。

一个时辰后,事情议定,林世运消去来时的忧愁,一身松快归去。

大堂门户外敞,风雪急涌入,兄弟二人站于门前,齐望着这腊八夜雪出神。

雪朵不大,檐下灯照雪纷纷,恰似流萤飞落,入屋后又遁地而融,倒是那斜风似刀,吹得兄弟二人的大氅向后招摇,呼呼作响。

“不若到阁楼上饮一盏温酒?”裴少淮提议道。

五层阁楼之上,风雪更急。

倚仗栏杆听风吟,手持酒盏看雪飞。

登楼不够高,眺望不够远,裴少淮依旧迎风眯着眼远眺着。

“大哥在看什么?”

“在看风雪交加里的万家灯火。”

阁楼之外,不过只是伯爵府外的一片人家,屋檐比邻,岂有万户。裴少津学着兄长的样子,也踮踮脚远眺着。

“看到了吗?”

腊八天,许多人家留灯到深夜,眼前虽无万户灯火,却可看到远处天际映出一缕光白,那是大庆千家万户集成的,少津点点头,应道:“看到了。”

千里绵延,万家灯火,自有气霭佳瑞。

“人怕的不是风雪交加夜,人怕的是家中无灯火。”

……

临近年关,朝廷事少。

裴少淮自知开春便要离京了,不知何时归来,这段时日常常前往徐府,陪伴段夫子左右。

这几年,段夫子不再板着个脸,对于学生后辈总是和蔼带笑的,裴少淮觉得夫子心里藏有些孤独——连着好几次,裴少淮见夫子书案上摆放的,皆是昔年授课时用的文稿。

这些文稿,夫子早已熟记于心,可脱口而出。

夫子翻看的岂是文稿。

从徐望、徐瞻,再到少淮、少津、言成,夫子这几十年,是靠讲授学问“捱”过来的。现如今,学生们入朝为官,各奔前程,连最小的言归过两年也要参加秋闱了。

人至暮年,难免会生出些“不被需要”的怅然若失。

这日,裴少淮推着夫子在院里闲转时,说起国子监的事,父亲不善经义,近来正在四处寻找经义大儒为监生们讲课。

裴少淮提议道:“夫子若是得闲,不若帮父亲一个忙罢。”

“我一个老秀才,哪敢入国子监给监生们授课?”夫子淡淡自嘲道,又言,“我又不是什么经义大儒。”

“夫子能给状元授课,怎就不能给监生授课了?天下哪位大儒能一连教出四位进士及第来?”裴少淮言语轻快道。

“你们几个不一样,不作数的。”夫子笑应道。

过了圆门,进了院子回廊,段夫子说道:“我一个籍籍无名的西席先生,纵使去了,也不见得有人愿意来听。”

裴少淮抓住机会,遂即跟夫子打了赌,说道:“不若这般,学生只在国子监里贴出夫子的制艺文章,不说出身何处,也不讲教过什么学生,只说是讲授经义的先生,看看有多少监生来听课。”

段夫子犹豫了。

一旁的老阿笃最懂段夫子的神态,高高兴兴“替”夫子应下了,他边望屋里走,边说道:“我这便把段先生近日的文章取来,现在就好好选选。”

“哎……”段夫子想出言阻止,可老阿笃已经跑远了,眼瞅着钻进了书房里,段夫子喃喃道,“这老阿笃做事是愈发自作主张了。”语气里听不出半点责怪的意思。

两篇文章拿到,裴少淮归去时,段夫子一再叮嘱:“伯渊,说好了,只张贴文章,可不许借着你们几个的名头,大肆鼓吹。”

“我省得了,学生哪敢糊弄夫子。”裴少淮笑应道。

日期定于腊月十五,不止裴少淮一个人陪夫子过来,裴少津和徐言成皆告假休沐,一起过来了。

授课之前,裴少淮特意推夫子到布告处一阅,确实只张贴了两篇文章、简要介绍课上讲授什么内容而已。

裴秉元快步走过来,笑盈盈迎接段夫子的到来,寒暄过后,在前引路道:“请段先生前往彝伦堂授课。”

不单是段夫子,连裴少淮也有些诧异,裴少淮问道:“不是定好在率性堂讲授吗?怎突然换成彝伦堂了?”

除了天子“临雍讲学”的辟雍殿以外,国子监里就属彝伦堂最大了,兼顾藏书、集会所用。

裴秉元解释道:“前来听课的监生太多,一大早,率性堂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只好临时改为彝伦堂了。”

又致歉道:“段先生,是我事先筹备不足,请谅解。”

“无妨无妨。”

段夫子无意间用手端了端衣领,裴少淮凑至夫子耳畔,带着些喜意低声道:“夫子,看来是学生赢了。”且是大赢特赢。

行至彝伦堂外,里头传出些沉沉话声。

段夫子在门外静静听了好一会儿,才道:“伯渊,进去罢。”

当少淮、少津抬着轮椅进了门槛,推至高台前,又抬至高台上,场下诸位监生目光一直相随,又见老先生手中没带任何书卷、纸张。

全场静然、肃然。

几位老监生带头,齐声问好道:“夫子好——”其他人相随,“夫子好——”

“坐罢。”

场下学子出身不一,有秋闱考入的监生,也有贡监、荫监;年岁不一,上至四五十,下至十七八。同样的是端端坐着,求知若渴,目中流露出钦佩之意。

“尔等,缘何而来?”

为何而来,又想学些什么。

场下回答不一,有道“钦佩夫子文章深刻”,有道“夫子引经据典不显山不露水”,有道“夫子经义了然于心,破题如天成”……

最后,一位五十多岁的老监生站起来,作揖后应道:“为的是,夫子文章中引的那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吾曾以为,研习经义全为文章,读了夫子的文章,又见了先生,才知写文章是为了自己。”

全场再次静然。

“善。”段夫子这才开始讲课,脱口而出,字句深刻。

一课授完,无人离场,反是依次肃立作揖,声声道:“请夫子再授、再讲。”

再讲授时,彝伦堂的窗户外亦站满了学子,全神贯注,执笔掌记。

半日课罢,裴少淮推着夫子离开国子监。马车之上,夫子对裴少淮说道:“伯渊,有徒如此,为师无憾矣。”

裴少淮应道:“《晋书》有云,‘高词迥映,如朗月之悬光’,夫子之言、之学识,本就如朗月明光,自有学子沐浴而来。”

又道:“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夫子之无憾,并非全因学生,而是夫子学问至此,早已无需证明甚么,本应无憾。”

不管是考得功名,持黄花帖见夫子,还是请夫子主婚、赐字,裴少淮的一步步确实弥补了夫子许多遗憾,可再怎么弥补,始终是裴少淮迈出的步子。

只能欣慰,不能身受。

今日国子监讲学,彝伦堂熙熙攘攘的学子,确确实实是仰慕夫子的学问而来,三度请求夫子再授、再讲,这才是最真情实感的了无遗憾。

……

……

日子一天天过,南下任职的诸多事务皆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难得冬日见晴,这日,钦天监的吴监正来到六科衙门,找到裴少淮,说道:“劳烦裴大人写下生辰八字,陛下有命,钦天监要为裴大人此行占卜一卦。”

吴监正约莫六十岁,身穿朝廷官服,除了帽子与寻常乌纱帽略有异以外,其他衣物、装束与普通官员无异。

又见吴监正身边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他身穿钦天监官服,眼眸晶亮,透着一股机灵。

“此乃家中长孙,我带他出来历事。”吴监正介绍道。

裴少淮了然,钦天监所有官职皆是世代相袭——身在其位,非死不能罢,身为子孙,当务此业。

若是有违,只能发配海南充军。

裴少淮写下生辰八字,双手递与吴监正,说道:“辛劳监正大人。”

“分内之事。”

莫看小小五品监正,这钦天监也是个大衙门,裴少淮并不敢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