诰命,亦为诰书,因是皇帝所赐,民间常称之为“圣旨”。

皇恩已至,裴家人上前行礼接旨。

只见两名礼部捧敕官缓缓展开缂丝质地的诰书,诰书宽一尺,长三四尺,从左至右分为棕黄、灰、浅黄、深黄和中绿五个色段,通体偏向金色,又织有祥云图案。

金色锦绣又肃穆庄严。

卷首蓝底白纹,一升一降的双龙盘绕着“奉天诰命”几个篆体大字。

宣旨官员立于诰书前,开始高声诵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慎简贤才,凡识略渊彻,攘外安中者,朕必嘉赏之。尔国子监博士裴秉元,初任北直隶东阳府玉冲县知县,二任南直隶太仓州知州,历官奏绩駉牧有声,揆文奋武,才兼裕焉……”

先是盛赞了一番裴秉元的昔年功绩。

正式的诰命文书,皆是由翰林院起草,再由内阁大学士审改,最后才会誊写、加盖皇帝玉印。是矣,诰命文书初初听着是有些隐晦难懂的。

宣旨官员接着念道:“……尔声业平远,是用覃恩,授尔中顺大夫,锡之诰命。钦哉!”

妇随夫恩,宣旨官员这才开始诵读女眷的恩赐:“制曰:礼重元配,风采闺良。尔国子监博士裴秉元之妻宁氏,慈音已邈,恭问弥彰,是用赠尔为恭人。”

生者为赐,逝者为赠。

要赐林氏外命妇,按照伦理纲常,须得先赠宁氏恭人。

又唱言道:“……尔国子监博士裴秉元之妻林氏,明章妇顺,圣善母仪,从夫侔载畚之风,爱子励和丸之教……是用赐尔为恭人。钦哉![1]”

夸赞林氏时,不仅赞许她为贤妻,更赞许其为良母,有从夫爱子之德,这几句话颇值得人玩味。

如此,才算将诰书全文诵唱完毕。

“微臣(臣妇)接旨,谢主隆恩。”裴家人同声道。

除了少淮、少津两兄弟上朝了,其他人皆在。

“恭贺裴博士。”宣旨官员将卷好的诰书双手奉予裴秉元。

“辛劳大人了。”

礼部官员离开后,景川伯爵府里一派喜庆,不大一会儿,络绎开始有人家送来礼件相贺。

莲姐儿得了消息以后,匆匆从徐府赶过来,眼睛泛红,显然来的路上,已经哭过一场了。一见到林氏,泪眼汪汪又哭了起来,哽咽着言道:“母亲,女儿感激你……”

林氏嫁入伯爵府时,莲姐儿十余岁,许多事情都已经懂得,她生性敏感,自然有自己的一番心思在。

时过境迁,莲姐儿岁至中年,林氏也已生白发。这二十多年里,这对半路“母女”从未闹过不快,是因为有一份相互体恤在——林氏可怜她们姐妹小小年纪失了生母,孤苦可怜;莲姐儿体恤林氏嫁作继室,后母难当。

林氏为莲姐儿擦擦泪水,安慰说道:“快别哭了,派人到蓟州知会兰姐儿一声才是正经,叫近日她回来一趟。”以便姐妹两人一同上香告慰亡母。

莲姐儿依旧泪流不止,点点头。

一家人欢欢喜喜用过午宴之后,林氏刚回到房中,裴秉元从祠堂那边将诰书取来,也入了房内。

“老爷怎把圣旨拿到屋里来了?”林氏问道。

裴秉元笑而不语,把诰书展开于长案上,又略带着些神秘兮兮,将林氏扶坐于案前。

推开窗户,光亮照在金色缂丝上,明晃晃一片,烁人眼目。

裴秉元这才说道:“夫人这些年辛辛苦苦相夫教子,今日这份诰书,是属于夫人的。”

林氏只知道官妇诰命是随夫君功绩而得,遂应道:“妾身是沾了夫君的光。”

裴秉元摇摇头,笑说道:“若是沾为夫的光,诰书可不会这般写。”他断定说道,“以我之见,这份诰命,是淮儿向皇上求来的。”

于是靠着林氏坐下来,指着诰书,开始一句一句给妻子讲解,用的什么典故,说的什么意思,道:“夫人且看,这句‘爱子励和丸之教’用的是唐代‘和丸教子’的典故,唐朝柳仲郢之母出身清正,教子有方,每当儿子夜间无心习读书卷时,她便将苦参、黄连几样最苦的药物和成药丸,叫儿子嚼在嘴里,吃苦思甜,这才成就了柳仲郢的一番学问才华。这是在夸夫人身清气正,懂得教养儿女。”

“短短几个字,竟还有这般意味在里头。”林氏心喜又诧异。

这可是天子的夸赞。

裴秉元说道:“毕竟是出自翰林院的手笔。”又言,“从这番夸奖来看,自然是与淮儿有关的。”

整整一个下晌,林氏便这样,靠坐在丈夫身旁,听着丈夫一句句给她讲解,时常只顾得侧看丈夫讲解的模样,而忽略了丈夫在说什么。

诰书隐晦难懂,听典故有些枯燥,可这么一个安安静静的下晌,叫林氏感觉到无比轻松。

……

快入夜的时候,裴少淮散衙回到自己的小院,换好衣裳后,一边抱着小南和小风玩耍,一边听杨时月跟他讲今日礼部宣旨的事。

紧接着便看到娘亲风风火火进来“兴师问罪”。

裴少淮把小南递出去,想借儿子压一压娘亲的“火气”,道:“小南,快伸手叫祖母抱抱你。”小南很乖巧张开手,等着祖母抱他。

林氏把小南接到怀里,果然骂人的声音都低了几分,道:“你早知晓的事情,为何不提前同我说一声?”

“孩儿不是想给娘亲一个惊喜吗?”裴少淮顽笑道。

“喜是喜了,也够是惊的。”

本以为是别家的,然皇帝诰书忽到了门外,毫无准备,岂能不惊?

裴少淮又说了许多好听话,加之小风一直卖力作怪,讨得林氏欢笑,这事才算过去了。

林氏说道:“下回可不许这样了。”

一旁的杨时月搭腔道:“母亲放心,官人他下回不敢了。”又打趣丈夫道,“官人在朝中要好好做事,这般才能快些有‘下回’,将功补过。”

这回,林氏的诰命是从夫,下回,借着儿子的功绩,林氏的品级可以往上再提一提。

裴少淮笑应道:“时月说的对,是要将功补过。”

几人皆是欢笑,小南小风小腿一蹬一蹬的,挥着小手跟着乐。

……

七日之后,兰姐儿得了长姐的信,带着一对女儿赶回京都城,入了城直接往伯爵府去。

莲姐儿也过来了。

莲姐儿似乎知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先让杨时月帮着把下人们遣了出去。

林氏欢喜迎接兰姐儿从边城回来,却见兰姐儿素发未簪,一袭素衣进了大堂,将草席在林氏面前铺开,跪于席上,道:“女儿曾犯下大错,未曾正式向母亲认过错,今时今日,女儿真心实意明白了自己的过错,请母亲宽恕。”

席蒿待罪,言之真切。

“你这孩子,这是在做什么。”林氏连连过去扶兰姐儿起身,说道,“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你早也知晓错、认过错了,我亦从未怪罪过你,何须今日这样的阵仗再认错?”

又道:“只要你跟二姑爷好好的,咱们这一大家子都好好的,这就够了。”

兰姐儿跪着不肯起来。

莲姐儿走过来,扶林氏坐下,说道:“母亲,你便听她说完罢。”

十几年前,兰姐儿年少无知,私会书生吴琅子,若非林氏阻拦,加之遇见了司徒二,兰姐儿便酿了大错。

兰姐儿诉道:“从前,女儿只知道自己私会有错,差些连累了兄弟姐妹,却没有明白母亲的一番良苦用心,处处为我着想,辜负了母亲的好意。”她接着说道,“如今姒姐儿、妘姐儿将到女儿当初的年岁,轮到女儿要为她们计长远,将心比心,女儿更知自己当初错得何等离谱,夙夜难寐。”

林氏这才注意到,兰姐儿把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带了回来,此时正站在堂外,看着她们的母亲认错。

大女儿姒姐儿已十二岁,她手中拽着帕子,红了眼眶,一直克制着流泪。

兰姐儿接着说道:“女儿知晓,直到今日才反思过错,已经迟矣……若是今日还不认错,女儿只怕往后都没有底气去教养儿女,姒姐儿、妘姐儿也会像女儿当初那般,肆意妄为而犯错。”

林氏再度走过去,扶兰姐儿起身,说道:“我省得你的诚意了,我原谅你,快快起来再说罢。”

待裴若兰刚刚坐下,那一直在堂外观望的司徒姒跑进来,跪在母亲面前,垂头低声说道:“娘亲,女儿错了,女儿再也不敢了。”

裴若兰早已泣不成声。

林氏近看才发觉,兰姐儿比上次回来憔悴了许多,心中猜想,必定是姒姐儿身上发生了什么。

随后私下叙话,才知晓姒姐儿如母亲当年那般,差些也犯了大错。

原来,司徒二多年镇守边关,立下了汗马功劳,此时已是山海关的三品大将,裴若兰一家在蓟州城里算得上是第一大户了。

司徒二是一介武夫,平日里带兵值守隘口,每每回家时,想着补偿,难免会对两个女儿娇惯了些。

裴若兰一个人在家管教三个孩子,有管教不当,也有疏忽之处。姒姐儿平日里喜欢到戏楼了看戏,裴若兰并没有拘着,结果一来二往,姒姐儿竟跟一个戏子看对了眼。

所幸司徒二在城里留有眼线,早早把事情报给了他,这才没酿成大错。

与十几年前何其相似。

司徒二不能长久留在家中,他身为首将,隔了几日便要回到前线去了。裴若兰将姒姐儿拘在家中,道理说了千百遍,却没能说服女儿。

她自己都没曾正经认了错,又怎能让女儿认错?

事情再次发生,换了角色,兰姐儿越想越悔,越想越惭愧,便有了今日这么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