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令义的话让裴少淮不再纠结于银币背面图案之事,毕竟无伤大雅的小过失更显真实,重要的是统一银币已经迈出了一大步。

朝堂上的争吵远没有停下来,铸币权这样的大事,谁不想来分一杯羹?

一连半月,早朝时数次为此事争执不休。

若是不能抢权,那便分权。工部谏言,为了加快制造银币,建议像铸造铜板一样,在南北直隶和各布政司下设宝泉局分局,同时铺开制造银币,推进银币的流通。

裴少淮岂会退让,据理力争,道:“各分局制造银币,手长莫及难免容易出现纰漏,所造银币良莠不齐、分量不等,则有碍流通,禀陛下,微臣始终一句话,铸币如驭权,权不可散。”

又言:“若是制造银币之法泄露出去,岂非前功尽弃,又该论谁人之罪?论罪又有何用?”

裴少淮选择与兵部合作,不只是因为座师张令义而已,还因为兵部以治军之道来管理宝泉局,可以封锁制造之法,做到严管秘造。

涉及帝王驭权,皇帝当即驳了工部的谏言。宝泉局一家就够了,就设在皇城里。

另一边,吏部已经开始巡察、治理各地大官小吏,负责丈量田亩、重造鱼鳞册的官员亦整装陆续出发。

这日早朝,裴珏向皇帝禀报进展,条条理理皆有章法。

“裴爱卿做得好。”皇帝先笑着赞许道,又言,“官吏清正则大庆昌盛,此番巡察治理,重在治本而非蜻蜓点水。”

他略作思忖后,朝向廷前五位阁老,言道:“整治官吏牵扯重大,需要加派人手,不妨这般,辛苦楼先生这段时日替朕监管此事,每日身临吏部,听吏部禀报治理之况。”

裴珏脸色沉沉,楼宇兴若是真的身临吏部,他还要费不少心思去应付。若是换作以往,他必定再争上一争,可如今的境况,皇帝开口了他就得受着。

裴珏明白,皇帝是想借他掣肘楼宇兴。

楼宇兴身为河西一派之首,早有插手吏部的想法,只可惜裴珏这个人并不好对付,一直没能有机会。眼下皇帝突然给了他机会,楼宇兴反倒狐疑起来——皇帝早有意防范河西士子,为何还让他身临吏部?

“微臣遵命。”楼宇兴暂且应下了。

楼阁老很快解开了疑惑。

翌日,早朝商议何人负责推广银币时,未等河西派开口举荐楼宇兴,皇帝率先言道:“楼先生监管治吏一事,已十分辛苦,发布银币之事就由沈先生负责罢,兵部、户部和太仆寺会同办理,务必让大庆百姓尽快能够以银换币。”

“臣遵旨。”

原来是先安排个看起来不错的差事给楼阁老,以此为由,堵了河西派的嘴。

……

银币背面的图案并未大改,只按照皇帝提议,在“长河入海”里添一轮冉冉升起的旭日,在“东岳泰顶”里添了几团寓意吉祥的云纹,其他几个图案亦只是小改动,增添了寓意而不破坏美感。

裴少淮有些自己的小私心。

在新模具雕琢好之前,裴少淮从家中带来上千两银子,皆全部铸融,用旧模具锻造成一套套银币。然后将旧模具拆下来,准备一块带回家。

“小裴大人这是为何?”张令义问,“留个念想?”

“留个收藏。”裴少淮笑道,“往后不再发行,这可是绝版。”

模具比银币更加值钱。

……

银币发布时,兵部为主导,张令义听从了裴少淮意见——

先广而告之,让百姓知晓此为何物、各币价值几许,懂得辩其真伪。若是百姓不识此物,又如何能让他们接受此物?

官衙在关隘和闹市上立榜置样,以便老百姓可以近距辨识新发行的银币。

又叫人编了朗朗上口的歌诀,把五枚银币的纹样特点都编了进去,譬如有道“长河入海迎朝阳,可换布匹可换粮”、“一钱两钱和五钱,谷穗流水和山延”、“一两称手二两重,紫禁城上金龙动”……京都城内外,大小孩提纷纷跟着诵唱。

北以顺天府、南以应天府为中心,先小范围推广,再慢慢辐射周边。若是急着一下子全部铺开,反倒会监管不力而出现诸多漏洞。

南北天府毕竟是大庆的经济中心,若这两处顺利推行新银币了,事情就成了大半。

又以商贾、钱庄为重点,官衙恩威并施,督促他们将白银兑换为银币。商贾进行大宗买卖时,以银币交易,官府可做担保。

最后是预先贮备足够的银币,一旦正式流通,商贾、百姓兑换银币的热情高涨,要顺势投放。

总而言之,发行银币之事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民间造势已经初见成效。

宝泉局扩建了十倍不止,所有工匠由兵部严选,盘查祖上三代,签订生死契书。拆分多道工序,各设独立院落、工坊,互不相干。

天下一衡,皇帝有足够的决心,将国库里过半的白银批给了宝泉局,用于制造新币。

宝泉局忙而有序。

裴少淮终于可以暂且从宝泉局脱身,回到六科做事。

他先去见了宋练宋长官。宋长官与他说话时,不再像先前那样嫌弃,却也谈不上喜欢,仍停留在公事公办的层面。

正如这段时日在朝堂上,宋长官没有站出来支持裴少淮,也没有反对。

末了,宋练提醒裴少淮道:“言官上谏讲究些时运,一回谏成不代表回回谏成,裴大人还年轻,还有时间沉淀,更当谨言慎行为好。”

显然,宋练觉得裴少淮步子迈得太大了。

此话并非孬言,裴少淮应道:“下官谨记。”

出来后,路过苟副官的衙房时,裴少淮发现里面已经换了主人,正是那日朝上掰银币的古大人。他替代了苟副官,而苟副官不知被调去了何处。

“裴大人留步。”古副官边喊道,边走出来,而后低声问道,“本官有件小事想劳烦裴大人。”

未等裴少淮说可否,他便继续道:“我家中有些碎银,想请裴大人帮着置换成银币。”

“这个好说。”裴少淮应道,“再过半月,宝泉局就正式发行银币了,届时古副官拿银去换就是了。”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古副官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言道,“我是说换成最早那套银币,没有发行过的。”

“恕下官亦无能为力,旧模具已经拆下了,眼下制造的全是新银币。”

“当日朝堂上那箱呢?”

裴少淮应道:“自然是留给圣上了……要不,古副官改日去问问圣上?”

“那怎么可以……”古副官心思落空,脸上有些失望,又摸摸腰袋,低声喃喃道,“幸好我这还留有一枚。”

……

……

这日,裴少淮命人将千两白银锻造好的银币抬回家中。

“官人真的将刺绣镌刻在了银币上。”而且每一枚如出一辙。

裴少淮笑道:“我早说过,娘子的指尖上的功夫不止能缝衣而已,不能因习以为常而忽略了一针一线。”

他想了想,又道:“画作可以为文人骚客所称赞,在我看来,刺绣也理应如此。”

都是传表美意,针与笔只是工具而已。

杨时月眉梢有喜意,又去关了房门,言道:“官人这话,说与我听就够了。”

若是传出去,免不了在朝中会受人编排。

裴少淮取出檀木盒,又一次清点了杨时月绣的一幅幅刺绣,只见纷繁复杂的绣纹一步步化简,最后才成了银币上的图案。

他将那些刺绣和旧模具摆放在一起,言道:“这是娘子的功劳,要仔细收好,会有公诸于世的一天。”

虽不易,但必行。

杨时月靠在裴少淮肩上,心间有说不完的暖意。

“对了,今日下午南平伯爵府派人传话,三姐问官人何时休沐,我回了话,估摸着三姐和三姐夫明日回过来一趟。”杨时月道。

“我省得了。”

长夜漫漫,风吹灯熄,合被而眠。

翌日,张管事送来定制好的一个个精美的小木盒,里头铺着绸布。

裴少淮在每个小盒中放入一套银币,仔细装好,再吩咐人给杨家、徐家、司徒家、乔家、陈家、陆家等送去。又找来驿站的小吏,送了几套到江南。

他写信给邹阁老,言道:“……贸迁而通衣食,当日荷花池畔所谈,小子终于迈出了一步,银币已成,请南居先生点验……”

该送的都送了,剩下的一半便留在府上收藏了。

等到辰时,南平伯爵府的马车到来。竹姐儿此时已有几个月的身孕,乔允升时时伴在其身旁。

竹姐儿精神很好,与沈姨娘叙话时,道:“英妹妹常过来同我说,怀着身子也要常出去走走,多透透气,到时能少吃些苦头。”

她这次过来,是要找裴少淮问些正事。

姐弟坐下来叙话,竹姐儿先祝贺弟弟在朝中立下了大功,而后转入正题。她从袖口取出一块青花布,展开,问道:“弟弟在江南游学时,可曾注意过此布?”

只见这一方小布编织得有些粗糙,水洗之后又略有些收紧,正是染色后的棉布。

裴少淮猜到了竹姐儿的几分意图,心中微微震惊,可想到三姐的性子和心思,又觉得她能想到这一步不足为奇。

他点点头,道:“曾见到过,还曾去松江府考察了。”

棉花虽已传入百年,但一直没有广泛种植,棉布也只是江南、两广之地小范围生产而已,大庆各地的布店少有出售棉布。

竹姐儿一喜,觉得自己找对人了,继续说下去:“母亲从江南之地带回来许多物件,这方小布是掺在其中的,我发现这方小布虽不比丝绸精细,却比麻布轻柔,触之生暖,又颇有韧性,于是叫人出去打听了一圈,才知晓这是松江府特产的棉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