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园先生病中呓语不载集中,近颇传于世。或疑以为伪,或惊以为奇。疑以为伪者固非,惊以为奇者亦未为得也。天下之至赜者莫过于人事,疑若不可以前知。然人事有初中后三际(借用摩尼教语),犹物状有线面体诸形。其演嬗先后之间,即不为确定之因果,亦必生相互之关系。故以观空者而观时,天下人事之变,遂无一不为当然而非偶然。既为当然,则因有可以前知之理也。
此诗之作,在旧朝德宗景皇帝庚子辛丑之岁,盖今日神州之世局,三十年前已成定而不可移易。当时中智之士莫不惴惴然睹大祸之将届,况先生为一代儒林宗硕,湛思而通识之人,值其气机触会,探演微隐以示来者,宜所言多中,复何奇之有焉!
尝与平伯言:「吾徒今日处身于不夷不惠之间,托命于非驴非马之国,其所遭遇,在此诗第贰第陆首之间,至第柒首所言,则邈不可期,未能留命以相待,亦姑诵之玩之,譬诸遥望海上神山,虽不可即,但知来日尚有此一境者,未始不可以少纾忧生之念。然而其用心苦矣。」钟离意别传(见后汉书列传叁壹钟离意传章怀注所引)略云:「意为鲁相,[发]孔子教授堂下床首所悬瓮中素书,文曰,后世修吾书董仲舒。」所言记莂名字,失之太凿,不必可信。而此诗末首曰:「略将数语示儿曹。」然则今日平伯之录之诠之者,似亦为当时所预知。此殆所谓人事之当然而非偶然者欤?戊辰三月义宁陈寅恪敬识。
清华周刊第三七卷第二期(五二九号)一九三二年三月五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