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君能为妾解金鞍,妾亦与君停玉趾。前年庚子腊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忽看门外起红尘,已见街中攂金鼓。居人走出半仓皇,朝士归来尚疑误。是时西面官军入,拟向潼关为警急。皆言博野自相持,尽道贼军来未及。须臾主父乘奔至,下马入门痴似醉。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轰轰昆昆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日轮西下寒光白,上帝无言空脉脉。阴云晕气若重围,宦者流星如血色。紫气潜随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坼。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寃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翦秋水。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琉璃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北邻少妇行相促,旋解云鬟拭眉绿。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妾身幸得全刀锯,不敢踟躇久回顾。旋梳蝉鬓逐军行,强展蛾眉出门去。旧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一从陷贼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夜卧千重剑戟围,朝湌一味人肝脍。鸳帏纵入岂成欢,宝货虽多非所爱。蓬头面垢狵眉赤,几转横波看不得。衣裳颠倒言语异,面上夸功雕作字。柏台多士尽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一朝五鼓人惊起,叫啸喧争如窃议。夜来探马入皇城,昨日官军收赤水。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来兮暮应至。凶徒马上暗吞声,女伴闺中潜失喜。皆言寃愤此时销,必谓妖徒今日死。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官军全阵入。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沉沉数日无消息,必谓军前已衔璧。簸旗掉剑却来归,又道官军悉败绩。四面从兹多厄束,一?黄金一升粟。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采樵砍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来时晓出城东陌,城外风烟如塞色。路旁时见游奕军,坡下寂无迎送客。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破落田园但有蒿,摧残竹树皆无主。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庙前古柏有残枿,殿上金罏生暗尘。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冥风雨黑。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闲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旋教魇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前年又出杨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陕州主帅忠且贞,不动干戈惟守城。蒲津主帅能戢兵,千里晏然无犬声。朝携宝货无人问,暮插金钗唯独行。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苍苍面带苔藓色,隐隐身藏蓬荻中。问翁本是何乡曲,底事寒天霜露宿。老翁暂起欲陈词,却坐支颐仰天哭。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小姑惯织褐??袍,中妇能炊红黍饭。千间仓兮万丝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朝湌山上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妾闻此父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出门惟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野色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寃人血。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自从大寇犯中原,戎马不曾生四鄙。诛锄窃盗若神功,惠爱生灵如赤子。城壕固护??金汤,赋税如云送军垒。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镜平如砥。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愿君举棹东复东,咏此长歌献相公。
秦妇吟一卷
天复伍年乙丑岁十二月十五日敦煌郡金光明寺学仕张龟写。
戊辰之春,俞铭衡君为寅恪写韦端己秦妇吟卷子,张于屋壁。八年以来,课业余暇,偶一讽咏,辄若不解,虽于一二字句稍有所校释,然皆琐细无关宏旨。独端己此诗所述从长安至洛阳及从洛阳东奔之路程,本写当日人民避难之惨状,而其晚年所以讳言此诗之由,实系于诗中所述从长安达洛阳一段经过。此点为近日论此诗者所未详,遂不自量,欲有所妄说。至诗中字句之甚不可解及时贤之说之殊可疑者,亦略申鄙见,附缀于后。兹请先言从洛阳东奔之路程。此段经过惜未得确知,是以于端己南游事迹不能有所考见。但依地理系统以为推证,亦有裨于明瞭当日徐淮军事之情势及诗中文句之校释也。
(甲)从洛阳东奔之路程
诗云:
出门惟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野色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寃人血。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
王国维氏校本(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第壹卷第肆期。)云:汴路一作洛下。罗振玉氏校本(敦煌零拾。)汴路作汴洛。周云青君秦妇吟笺注云:
汴洛谓河南开封至洛阳也。
寅恪案,元和郡县图志玖徐州条云:
按自隋氏凿汴以来,彭城南控埇桥,(在宿县北二十里,一名符离桥,亦名永济桥,跨汴水。舆地记:「徐州南控埇桥,以扼汴路,故其镇尤重。」唐于其地置盐铁院。建中二年,淄青帅李正己拒命,屯兵埇桥。元和四年,议者以埇桥当舟车之会,因置宿州以镇之。)以扼汴路,故其镇尤重。
同书同卷宿州条略云:
其地南临汴河有埇桥,为舳舻之会。
白氏长庆集肆肆杭州刺史谢上表云:
属汴路未通,取襄汉路赴任。
据此,汴路乃当时习用之名词,不可改为汴洛,亦不得释为开封至洛阳明矣。
李文公集壹捌来南录云:
元和三年十月翱既受岭南尚书公之命。四年正月己丑自旌善弟(第)以妻子上船于漕。[元和四年正月]乙未去东都,韩退之石濬川假舟送予。明日及故洛东,吊孟东野,遂以东野行。濬川以妻疾自漕口先归。黄昏,到景云山居,诘朝,登上方,南望嵩山,题姓名记别。既食,韩孟别予西归。戊戌,余病寒,饮葱酒以解表。暮宿于巩。庚子出洛下河,止汴梁口,遂泛汴流,通河于淮。辛丑及河阴,乙巳次汴州,疾又加,召医察脉,使人入卢又。二月丁未朔,宿陈留。庄人自卢又来,宿雍丘。[二月]乙酉次宋州。疾渐瘳。壬子至永城。甲寅至埇口,丙辰次泗州,见刺史,假舟转淮上河如扬州。庚申下汴渠入淮,风帆,及盱眙,风逆,天黑色,波水激,顺潮入新浦。壬戌至楚州,丁卯至扬州,戊辰上栖灵浮图。辛未济大江至润州。
又同书同卷题桄榔亭云:
翱与监察御史韦君词皆自东京如岭南,翱以[元和四年]正月十八日上舟于漕以行。韦君期以二月策马疾驱,追我于汴宋之郊。或不能及,约自宣州会我于常州以偕行。
元和郡县图志玖徐州条云:
今为徐泗节度使理所。
西至东都一千二百二里。
南取埇桥路至宣州五百里。
又同书贰伍润州条云:
今为浙西观察使理所。
西北至东都一千八百一十里。
北渡江至扬州七十里。
正南微西至宣州四百里。
又同书贰捌宣州条云:
今为宣歙观察使理所。
西北至东都取和滁路二千一百五十里。
正北微东至润州四百里。
宣城县。(郭下。)
当涂县。
牛渚山,在县北三十五里,突出江中,谓之牛渚圻,津渡处也。采石戍,在县西北三十五里,西接乌江,北连建业城,在牛渚山上,与和州横江渡相对。
据此,知李翱南行自身由扬州渡江至润州,而约韦词由和州渡江至宣州,盖二涂皆经埇桥,即李吉甫白居易及秦妇吟所谓汴路,亦即端己吊侯补阙诗句注(浣花集肆。)所谓汴宋路也。端己有道当涂县五律一首。(浣花集肆。)夏承焘君韦端己年谱(词学季刊第壹卷第肆号。)列之中和三年南游作中,曲滢生君韦庄年谱则疑此诗为光启二年西游所作。又谓此诗或有为初次东来时作之可能。然皆未详言其故。鄙见此诗若果为端己中和三年春间之作,则是由汴路南行,复取和滁路渡江也。但此诗语意太泛,不易证明。故由何处渡江一点可不必多作揣测之论。至汴路则秦妇吟中虽言其艰阻,而端己之南投周宝,或仍由此路。盖白乐天长庆二年赴杭州刺史任,所取之襄汉路迂回太甚。又浣花集中未能确切发见其中和三年春襄汉之行踪也。姑存此疑,以俟考定。(浣花集叁新正日商南道中作寄李明府一首,夏君韦端己年谱列于中和二年。寅恪案,端己中和二年二月后始离长安,是年新正日何缘在商南道中?疑是中和三年之作。果尔,则端己于中和三年新正日经过商南,岂取襄汉路赴润州耶?但诗语无明确之表示,故不敢遽断也。)
汴路之界说既已确定,彭门之地望因之可以推知,而野色之校改亦得佐证矣。翟理斯公子秦妇吟之考证与校释(原文载通报第贰肆卷第肆第伍合期。兹所据者为燕京学报第壹卷第壹期张荫麟君译本。)云:
四川彭县有彭门山,诗中之彭门不知是指此否?
寅恪案,中和二年冬蜀中阡能之乱蔓延及于双流新津,(见通鉴贰伍伍中和二年十一月阡能党愈炽侵**入蜀州条及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壹贺处斩草贼阡能表等。)则彭门指彭州导江县之天彭阙或天彭门,(见元和郡县图志叁壹彭州导江县灌口山西岭有天彭阙条。)似亦可能,但诗言东奔,而彭州在洛阳之西南,既与地望不合。诗又云「自相杀」,以官军平阡能,而谓之「自相杀」,复于措词为失体。故知彭门非指天彭门也。
考旧唐书壹捌贰时溥传云:
时溥彭城人,徐之牙将。黄巢据长安,诏征天下兵进讨。中和二年(寅恪案,二年应作元年,岑氏校勘记失校。)武宁军节度使支详遣溥与副将陈璠率师五千赴难。行至河阴,军乱,剽河阴县回。溥招合抚谕,其众复集。惧罪,屯于境上。详遣人迎犒,悉恕之。溥乃移军向徐州。既入,军人大呼,推溥为留后,送详于大彭馆。溥大出资装,遣陈璠援详归京。详宿七里亭,其夜为璠所杀,举家屠害。溥以璠为宿州刺史。竟以违命杀详,溥诛璠。(参考旧唐书壹玖下僖宗纪广明元年九月条,新唐书玖僖宗纪,中和元年八月条。壹捌捌时溥传及通鉴贰伍肆中和元年八月条等。)
崔致远桂苑笔耕集代高骈所作书牒,关于汴路区域徐州时溥泗州于涛之兵争及运道阻塞之纪载甚多,俱两唐书及通鉴等所未详,实为最佳史料。兹择录于下,亦足征当日徐淮之间军事交通之情势也。
桂苑笔耕集捌致泗州于涛常侍别纸略云:
况属彭门叛乱,仍当汴路艰难,独守危城,终摧敌垒。
同书玖致泗州于涛尚书别纸略云:
蠢彼徐戎,聚兹余烬,敢侵贵境,再逞奸谋。
同书壹壹告报诸道征促纲运书略云:
既装运舡,将扣飞檝,言遵汴道,径指圃田,必值徐戎,来侵淮口,扼断河路,攻围郡城。时溥罔遵诏旨,尚搆奸谋。去年曾犯淮山,今夏又侵泗水。乃作黄巢外应,久妨诸道进军。先须刬当道之豺狼,后[方]可殄坏堤之蝼蚁。冀使隋皇新路,杨柳含春,汉祖旧乡,荆榛扑地。
同书同卷答徐州时溥书略云:
忽覩来示云:泗州独阻淮河,自牢城垒,使四方多阻,诸道莫通。其于淮河久阻,道路不通,皆因贵府出兵,不是泗滨为梗。是非可辨,远近所聆。去岁夏初,早蒙侵伐,呼蚁军于涟水,拒虎旅于淮山。
同书同卷答襄阳郄将军书略云:
中和二年七月四日具衔高某谨复书于将军阁下:某自去年春知寇侵秦甸,帝幸蜀川,欲会兵于大梁,遂传檄于外镇,练成军伍,选定行期,便被武宁(寅恪案,武宁军节度使治徐州。)忽兴戎役,先侵泗境,后犯淮壖。细察徐州所为,是作黄巢外应。不然,则何以每见当军临发,即将凶党奔冲,又乃执称泗滨,阻绝汴路,且临淮(寅恪案,临淮郡即泗州。)则城孤气寡,劣保疲羸。彭门则地险兵强,恐行狂悖。以兹斟酌,可见端倪。况无诸道纲舡曾过泗州本路。今则皆因此寇,却滞诸纲。近则浙东浙西,远则容府广府,并未聆馈运,何济急难。
又吴融唐英歌诗上有七言律诗三首,其题为:
彭门用兵后经汴路。
又新唐书伍捌艺文志史部杂史类载:
郑樵彭门纪乱三卷,原注庞勋事。
据此,彭门相杀之语及彭门与汴路之关系,可得其确解矣。
又「野色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寃人血。」二句造语既不晦涩,用意尤为深刻,信称佳构。据旧唐书壹贰拾郭子仪传略云:
子仪既谢恩上表,因自陈曰:[臣]东西十年,前后百战。天寒剑折,溅血沾衣。野宿魂惊,饮冰伤骨。
则「野色徒销战士魂」句与郭表所云「野宿魂惊」之义相同,似可无须校改。然细绎上下文义,「野色」二字疑是「宿野」二字之譌倒,翟君谓「野色」丙本作「野宿」。据元和郡县图志玖河南道伍宿州条略云:
其地南临汴河,有埇桥为舳舻之会。(前文已引)
又同书同卷泗州条略云:
秦为泗水郡地。汉兴,改泗水为沛郡。武帝分置临淮郡。后汉下邳太守理此。自晋迄后魏并为宿豫县。
宿迁县。
春秋时宋人迁宿之地,晋立宿豫县。宝应元年以犯代宗庙讳改为宿迁县。
新唐书叁捌地理志云:
泗州临淮郡上,本下邳郡,治宿预。开元二十三年徙治临淮。
则是「河津」为汴河之津,「宿野」为宿州或宿迁即泗州之野。故此二句俱指汴路区域,徐州时溥与泗州于涛之兵争。此乃依地理系统及历史事实以为推证,不得不然之结论。若有以说诗专主考据,以致佳诗尽成死句见责者,所不敢辞罪也。至「寃人」自当作寃死之人解,而周注谓「寃人」为黄巢同里寃句之人,则似可不必,盖「寃人」与「战士」为对文,寃字非地名也。
金陵,周注引唐书地理志江南道升州县本江宁为释。其实唐人亦称节将治所润州之丹徒为金陵,诗中之金陵即指润州之丹徒言。李卫公别集壹鼓吹赋序云:
余往岁剖符金陵。
李德裕曾任浙西观察使,而润州之丹徒为浙西观察使治所,故云剖符金陵。其余例证,可参阅杜牧樊川诗集壹杜秋诗序,冯集梧注,及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壹柒下唐书方镇表伍贞元三年分浙江东西为二道条等。兹不备举。端己中和三年在上元赋诗颇多,(见浣花集肆,及夏承焘君韦端己年谱。)因恐读者于此句中金陵之语有所误会,特附辨正于此。
(乙)从长安至洛阳之路程
北梦琐言陆以歌词自娱条云:
蜀相韦庄应举时,遇黄寇犯阙,着秦妇吟一篇。内一联云:「内库烧为锦绣灰,大街踏尽公卿骨。」尔后公卿亦多垂讶,庄乃讳之,时人号秦妇吟秀才。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障子,以此止谤,亦无及也。
寅恪案,此事最为可疑,以今日敦煌写本之多,(除翟君所举五本外,王重民君近影得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叁柒捌拾及叁玖伍叁两本,故寅恪间接直接所得见者,共有七本。德化李氏尚藏一本,已售于日人,未得见,不知与所见之七本异同如何。)当时必已盛传,足征葆光子「时人号为秦妇吟秀才」之言为不妄。且此诗为端己平生诸作之冠,而其弟蔼所编之浣花集竟不收入,则端己「撰家戒不许垂秦妇吟障子」之说尤属可信。但端己晚年所以深讳言此诗,要必有故,若如孙氏所指诗中「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二句为其主因,则似不然。何以言之?据旧唐书壹捌贰高骈传载中和二年僖宗责骈之诏,亦引骈表中「园陵开毁,宗庙焚烧」之语。是当时朝庭诏书尚不以此为讳,更何有于民间乐府所言之锦绣成灰,公卿暴骨乎。即以诗人之篇什论,杜子美诸将之「早时金盌出人间」即高千里之「园陵开毁」、「洛阳宫殿化为烽」,亦等于「宗庙焚烧」。岂子美可言「园陵开毁,宗庙焚烧」于广德大历之时,而端己不得言锦绣成灰,公卿暴骨于广明中和之世耶?端己生平心仪子美,至以草堂为居,浣花名集,岂得谓不识此义。即使此二句果有所甚忌讳,则删去之可也。或迳改易之,如唐才子传作「天街踏尽却重回」即罗氏疑为端己避谤后所改者,亦无不可也。何至并其全篇而禁绝之。今端己取全篇而悉禁绝之者,可知其忌讳所在,有关全篇主要之结构,既不能删去,复无从改易,实不仅系于此二句已也。然则其竟以内库公卿一联为说者,乃不能显言其故,遂作假托之词耳。以是愈知其所讳之深,而用心之苦矣。
寅恪昔年曾与俞君论此,所疑殊不能释。近日取两唐书王重荣及杨复光传,与秦妇吟所述从长安达洛阳之路程互证,并参以其他史籍,综合推究,恍然若有所悟,于是假设一说,以求喜读秦妇吟者之教正。
兹节录有关史籍之文于下:
旧唐书壹玖下僖宗纪云:
[中和]二年二月(通鉴系此事于元年四月,详见考异。)泾原大将唐弘夫,大败贼将林言于兴平,俘斩万计。王处存率军二万径入京城,贼伪遁去。京师百姓迎处存,欢呼叫噪。是日军士无部伍,分占第宅,俘掠妓妾。贼自灞上分门复入,处存之众苍黄溃乱,为贼所败。黄巢怒百姓欢迎处存,凡丁壮皆杀之,坊市为之流血。自是诸军退舍,贼锋愈炽。
又同书壹捌贰王重荣传云:
重荣知[河中]留后事,乃斩贼使,求援邻藩。既而贼将朱温舟师自同州至,黄邺之兵自华阴至,数万攻之。重荣戒励士众,大败之,获其兵仗,军声益振。朝廷遂授节钺,检校司空。时中和元年夏也。俄而忠武监军杨复光,率陈蔡之师万人与重荣合。贼将李祥守华州,重荣合势攻之,擒祥以徇。俄而朱温以同州降,贼既失同华,狂躁益炽。黄巢自率精兵数万至梁田坡。时重荣军华阴南,杨复光在渭北,犄角破贼,出其不意,大败贼军。
又同书壹捌肆宦官传杨复光传云:
时秦宗权叛[周]岌,据蔡州。复光得忠武之师三千入蔡州,说宗权,俾同义举。宗权遣将王淑率众万人,从复光收荆襄。次邓州,王淑逗留不进,复光斩之,并其军,分为八都。鹿晏弘、晋晖、李师泰、王建、韩建等,皆八都之大将也。进攻南阳,贼将朱温、何勤来逆战,复光败之,进收邓州,献捷行在,中和元年五月也。复光乘胜追贼至蓝桥,丁母忧还。寻起复,受诏充天下兵马都监,押诸军入定关辅。王重荣为东面招讨使,复光以兵会之。
又同书贰佰下黄巢传略云:
时京畿百姓皆砦于山谷,累年废耕耘。贼坐空城,赋输无入,谷食腾踊,米斗三十千。官军皆执山砦百姓鬻于贼为食,人获数十万。[中和]二年王处存合忠武之师,败贼将尚让,乘胜入京师,贼遁去。处存不为备,是夜复为贼寇袭,官军不利。贼怒坊市百姓迎王师,乃下令洗城,丈夫丁壮杀戮殆尽,流血成渠。
新唐书壹捌柒王重荣传云:
即拜检校工部尚书,为节度使。会忠武监军杨复光率陈蔡兵万人屯武功,重荣与连和击贼将李祥于华州,执以徇。贼使尚让来攻,而朱温将劲兵居前,败重荣兵于西关门,于是出兵夏阳,掠河中漕米数十艘。重荣选兵三万攻温,温惧,悉凿舟沉于河,遂举同州降。复光欲斩之,重荣曰:今招贼,一切释罪。且温武锐可用,杀之不祥。表为同华节度使。有诏即副河中行营招讨,赐名全忠。[黄]巢丧二州,怒甚,自将精兵数万壁梁田。重荣军华阴,复光军渭北,犄角攻之,贼大败。
又同书贰佰柒宦者传上杨复光传云:
俄起为天下兵马都监,总诸军,与东面招讨使王重荣并力定关中。
旧唐书壹玖下僖宗纪云:
中和元年九月,杨复光王重荣以河西(中?)昭义忠武义成之师屯武功。
通鉴贰伍肆云:
中和元年[九月]辛酉,忠武监军杨复光屯武功。
北梦琐言玖李氏女条云:
唐广明中黄巢犯阙,大驾幸蜀,衣冠**析,寇盗纵横。有西班李将军女,奔波随人,迤逦达兴元。骨肉分散,无所依托。适值凤翔奏将军董司马者,乃晦其门阀,以身托之,而性甚明敏,善于承奉,得至于蜀。寻访亲眷,知在行朝,始谓董生曰:丧乱之中,女弱不能自济,幸蒙提挈,以至于此。失身之事,非不幸也。人各有偶,难为偕老,请自此辞。董生惊愕,遂下其山矣。识者谓女子之智亦足称也。见刘山甫闲谈。(寅恪案,闽从事刘山甫撰金溪闲谈拾贰卷,即见北梦琐言。)
寅恪案,秦妇吟中述一妇人从长安东奔往洛阳,其行程即端己所亲历也。依秦妇吟所述,此妇之出长安,约在中和二年二月所谓「黄巢洗[长安]城」之后。盖长安经此役后,凡非巢党,殊难苟存。端己之出长安,亦当在此相距不久之时。但即在此前或此后,大多数之避难者,其从长安东奔之路线,应亦与诗中所言者不殊。此观于平时交通之情况,可以推知者也。北梦琐言李氏女条所纪,亦当日避难妇女普遍遭遇,匪独限于李氏女一人也。由是言之,秦妇吟之秦妇,无论其是否为端己本身之假托,抑或实有其人,所经行之路线,则非有二,金溪闲谈之李氏女,即使其非从长安西奔达成都,(若由此路,则唐人谓之南奔也。)而从长安东奔达洛阳,但由此路线避难之妇女,所遭遇之情势,亦应有与金溪闲谈所述者,略相近似。据旧唐书杨复光传,王重荣为东面招讨使,复光以兵会之。又据两唐书王重荣传,复光与重荣合攻李祥于华州,及重荣军华阴复光军渭北,犄角败贼。是从长安东出奔于洛阳者,如秦妇吟之秦妇,其路线自须经近杨军防地。复依旧唐书僖宗纪新唐书王重荣传及通鉴中和元年[九月]之纪事,复光屯军武功,则从长安西出奔于成都者,如金溪闲谈之李氏女,其路线亦须经近杨军防地,而杨军之八都大将之中,前蜀创业垂统之君,端己北面亲事之主(王建)即是其一。其余若晋晖李师泰之徒,皆前日杨军八都之旧将,后来王蜀开国之元勋也。当时复光屯军武功,或会兵华渭之日,疑不能不有如秦妇避难之人,及李女委身之事。端己之诗,流行一世,本写故国乱离之惨状,适触新朝宫阃之隐情。所以讳莫如深,志希免祸,以生平之杰构,古今之至文,而竟垂戒子孙,禁其传布者,其故傥在斯欤?傥在斯欤?
(丙)诗句校释
其关于诗中文句之校释,尚有须略缀数语,申述鄙见者,列举如下。至其他校释,已见诸校本而可信从,或无关重要者,皆不赘述。
诗云: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
周注云:
两史为柏台,(御史大夫)兰省(御史中丞)也。
寅恪案,通典贰壹职官典叁宰相门中书令条略云:
隋初改中书为内史,置监令各一人,寻废监置令二人。大唐武德初为内史令。三年改为中书令,亦置二人。龙朔二年改为右相。
据此,两史与三公为对文,自指宰相而言。若御史中丞则官阶仅正四品下,职位太卑,非端己诗意也。
诗云:
昨日官军收赤水,赤水去城一百里。
寅恪案,水经注壹玖渭水篇云:
迳望仙宫东,又北与赤水会。
据此,并参考杨守敬水经注地图第肆册南伍卷南伍西伍上,准诸地望,此二句与旧唐书僖宗纪所纪:
[中和]二年二月,泾原大将唐弘夫大败贼将林言于兴平,俘斩万计。
之事适合。
诗云:
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官军全阵入。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
寅恪案,安友盛本作「官军」,似较他本之作「军前」者为佳。下文云「又道官军悉败绩」可证也。又王氏校本云:
「彭」伦敦残本作「台」,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叁柒捌拾作「大鼓」。
寅恪案,「台」及「鼓」皆是「彭」之形譌,自不可据以校改。但「大彭小彭」语不易解,周注云:
「大彭小彭」谓黄巢部下之将时溥及秦彦。
盖据旧唐书时溥秦彦传,二人皆彭城人也。又云:
「二郎四郎」即谓黄巢及弟揆。
举两唐书黄巢传为证。
寅恪案,旧唐书壹捌贰时溥传,前于论从洛阳东奔路程一节中已详引,兹不复录,仅就秦彦传取与时溥传并观,以见周说之难通。旧唐书壹捌贰高骈传附秦彦传略云:
秦彦者,徐州人。聚徒百人,杀下邳令取其资装入黄巢军。巢兵败于淮南,乃与许勍俱降高骈,累奏授和州刺史。中和二年宣歙观察使窦潏病,彦以兵袭取之,遂代潏为观察使,朝廷因而命之。
据此,时溥虽高骈谓其为黄巢外应,(见前引桂苑笔耕集壹壹,告报诸道征促纲运书及答襄阳郄将军书。)是否诋诬之词,犹待考实。但其始终未作黄巢部下之将,则事迹甚明。秦彦虽一度入黄巢军,中和二年二月以前,早已降于高骈,奏授和州刺史。故以时地考之,中和二年二月时溥在徐州,秦彦在和州或宣州,(秦彦袭取宣州事,通鉴系于中和二年之末,盖难定其日月也。)二人既均不在长安,又俱非黄巢部将,何得在围城之中,闻官军将入而相顾以忧乎。
故知「大彭小彭」必不谓秦彦时溥。「二郎四郎」疑与「大彭小彭」同是泛称,非实指黄巢黄揆也。
苏鹗苏氏演义上云:
俗呼奴为邦,今人以奴为家人也。凡邦家二字多相连而用。时人欲讳家人之名,但呼为邦而已,盖取用于下字者也。又云:仆者皆奴仆也,但论语云:邦君树塞门。树犹屏也。不言君但言邦,此皆委曲避就之意也。今人奴拜多不全其礼,邦字从半拜,因以此呼之。(此文疑有脱误,俟求善本校之。)
李匡乂资暇集下奴为邦条云:
呼奴为邦者,盖旧谓僮仆之未冠者曰竖。人不能直言其奴,因号奴为竖。高欢东魏用事时,相府法曹卒(寅恪案,卒当作辛,见北齐书贰肆北史伍伍杜弼传。)子炎(?)误犯欢奴杖之。欢讳树而威权倾于邺下,当是郡(群?)寮以竖同音,因目奴为邦,义取邦君树塞门,以句内有树字,假竖为树,故歇后为言,今兼删去君字呼之。一说邦字类拜字,言奴非唯郎主,是宾则拜。(此文疑有脱误,俟求善本校之。)
寅恪案,苏氏讳家人为邦,李氏避高欢父树生讳之说,虽未必可从,但德祥为光启中进士,(见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叁下。)济翁亦唐末人,与端己所处时代近同,且德祥居武功之杜阳川,(亦见晁志。)济翁所述,又显为山东之俗,则当时呼奴为邦,东西皆然。夫俗语之用,原无定字,彭邦二音相近,故书为邦者,宜亦得书为彭。是韦诗中之俗语,似可以苏李书中所记当时之音义释之,然则「大彭小彭」者,殆与大奴小奴同其义也。
又旧唐书玖陆宋璟传云:
当时(武则天时。)朝列皆以二张内宠不名官,呼易之为五郎,昌宗为六郎,天官侍郎郑善果(据通鉴考异壹壹长安三年九月郑杲谓宋璟奈何卿五郎条应作郑杲。)谓璟曰:中丞奈何呼五郎为卿?璟曰:以官言之,正当为卿。若以亲故,当为张五。足下非易之家奴,何郎之有?郑善果一何懦哉?
通鉴贰佰柒唐纪则天后纪长安三年九月郑杲谓宋璟奈何卿五郎条胡注云:
门生家奴呼其主为郎,今俗犹谓之郎主。
盖奴呼主为郎,主呼奴为邦,或彭。故端己以此二者对列,极为工整自然。可知此二句诗意,只谓主人及奴仆,即举家上下全体忧泣而已,非有所实指也。
诗云:
四面从兹多厄束,一?黄金一升粟。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
升粟,罗氏校本作斗粟,王氏及翟君校本作升粟。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叁柒捌拾及叁玖伍叁俱作胜粟,周君笺注本从罗校作斗粟。
寅恪案,作斗粟虽亦可通,作升粟者疑是端己之原文。考唐人以钱帛估计米粟之价值时,概以斗言。故斗粟或斗米值若干,乃当时习用之成语。兹列举例证,如旧唐书柒肆马周传,唐会要捌叁租税上皆载贞观十一年周上疏云:
贞观之初,率土荒俭,一匹绢才得一?米,而天下帖然。
旧唐书捌玄宗纪上云:
[开元十三年]十二月己已,至东都,时累岁丰稔,东都米?十钱,青齐米?五钱。
又同书壹壹代宗纪云:
永泰元年三月庚子,夜降霜,木有冰,岁饥,米斗千钱,诸谷皆贵。秋七月庚子,雨。时久旱,京师米斗一千四百,他谷称是。
又同书壹壹肆鲁炅传云:
[南阳郡]城中食尽,煮牛皮筋角而食之,米?至四五十千。
又同书壹贰叁刘晏传云:
时新承兵戈之后,中外艰食,京师米价斗至一千。
又同书壹捌贰高骈传云:
既而蔡贼杨行密自寿州率兵三万乘虚攻[扬州]城,城中米?五十千。
又同书贰佰上安禄山附庆绪传云:
[相州]城中人相食,米斗钱七万余。
又同书贰佰下黄巢传(前文已引。又通鉴贰伍肆中和二年条亦略同。)云:
谷食腾踊,米斗三十千。
新唐书伍壹食货志略云:
贞观初,户不及三百万,绢一匹易米一斗,至四年米斗四五钱。及两京平,又于关辅诸州纳钱度道士僧尼万人,而百姓残于兵盗,米斗至钱七千。
又同书伍叁食货志云:
贞元初关辅宿兵,米斗千钱。
又同书玖柒魏征传云:
于是帝(太宗)即位四年,岁断死二十九,几至刑措,米斗三钱。
又同书壹肆柒鲁炅传云:
[南阳郡]城中食尽,米斗五十千。
又同书壹肆玖刘晏传云:
时大兵后,京师米斗千钱。
又同书贰贰伍上安禄山传附庆绪传云:
决安阳水灌[相州]城,城中栈而处,粮尽易口以食,米斗钱七万余。
陆宣公谏苑集奏议贰,请减京东水运收脚价于缘边州镇蓄储军粮状略云:
故承前有用一斗钱运一斗米之言,至使流俗过言,有用一斗钱运一斗米之说。
又同集奏议叁,请依京兆所请折纳事状云:
度支续奏,称据时估豌豆每斗七十价已上,大豆每斗三十价已下。
王楙野客丛书捌云:
嵇叔夜养生论曰:「夫田种者一亩十斛,谓之良田,此天下之通称也。」不知区种可百余斛,安有一亩收百斛之理?前汉书食货志曰:「治田勤则亩益三升,不勤损亦如之。」一亩而损益三升,又何其寡也。仆尝以二说而折之理,俱有一字之失。嵇之所谓斛,汉之所谓升,皆斗字耳。盖汉之隶文书斗为 ,字文绝似升字。汉史书斗字为?字,字文又近于斛字,恐皆传写之误。
又刘复君敦煌掇琐中辑陆陆,天宝四载豆卢军和籴帐所载之斗估,除二处外,余悉误作升估,以致计算几全不合。寅恪初颇致疑,以未见原写本,不敢臆断。后承贺昌群君告以古人所书斗升二字,差别至微,故易于误认,并举其近日读汉简之经验为例。寅恪复证以刘书之幸而未误之一字,即第贰陆壹页叁行之斗字,系依原写之形,尚未改易者,遂豁然通解。然则端己此诗若依罗氏校本作一斗黄金一斗粟,犹是唐人常语,不足为奇。今作一斗黄金一升粟,则是端己故甚其词,特意形容之笔,此一字颇关重要,因恐读者等闲放过,遂详引史籍以阐明之。又以敦煌写本之故,联类牵及校正敦煌掇琐之误,附识于此。
复次,唐人写本之多作?胜者,乃因斗升二字形近易误之故。今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叁柒捌拾及叁玖伍叁俱作胜粟,尤足证端己诗本作升粟,而非斗粟也。至其他旧籍中升斗二字之误者,尚可多举例证,以其关系较远,且前所举诸例已足证明,故不复详具焉。
又道藏洞玄部记传类(第叁贰柒册恭上)杜光庭录异记叁忠(此条承周一良先生举以见告者。)略云:
僖宗幸蜀,黄巢陷长安,南北臣僚奔问者相继。无何,执金吾张直方与宰臣刘邺于悰诸朝士等,潜议奔行朝,为群盗所觉,诛戮者至多。自是阨束,内外阻绝。京师积粮尚多,巧工刘万余[等]窃相谓曰:「大寇所向无敌,京师贮粮甚多,虽诸道不宾,外物不入,而支持之力,数年未尽。吾党受国恩深,志效忠赤,而飞窜无门,皆为逆党所使。吾将贡策,请绝其粮。外货不至,内食既尽,不一二年,可自败亡矣。」万余,黄巢怜其巧性,常侍直左右。因从容言曰:「长安苑囿城隍,不啻百里。若外兵来逼,须有御备。不尔,固守为难,请自望仙门以北,周玄武白虎诸门,博筑城池,置楼橹却敌,为御捍之备,有持久之安也。」黄巢喜,且赏其忠节。即日使两街选召丁夫各十万人筑城。人支米二升,钱四十文。日计左右军支米四千石,钱八千贯。岁余功不辍,而城未周。以至于出太仓谷以支夫食,然后剥榆皮而充御厨。城竟不就。万余惧贼觉其机,出投河阳,经年卒。
寅恪案,杜记韦诗所言多足参证,而「阨束」及「剥榆皮而充御厨」等语,尤可注意。岂以时地相同,广成浣花两作品之间,亦有关系耶?
诗云:
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
翟君云,乙本架作策,其他校本皆作架。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叁柒捌拾作贾,旁注架。翟君又云:
七架营之地址不可考,惟长安志卷六有七架亭,在禁苑中,去宫城十三里,在长安故城之东,未知即其地否。
寅恪案,穆天子传壹云:
天子乃乐赐七萃之士战。
郭注云:
萃,集也,亦犹传有舆大夫,皆聚集有智力者,为王之爪牙也。
故七萃即禁军之义,唐人文中颇习用之。如白氏长庆集叁陆驸马都尉郑何除右卫将军制云,「周设七萃」,同集叁柒除户部尚书王泌充灵盐节度使制云,「且司七萃」,李卫公会昌一品集别集陆,扶风马公(存亮)神道碑铭云,「取材能于七萃」等,皆是其例,不待多举。然则策字架字俱为萃字之形误,而贾字又系架音之譌转也。盖六军门外,七萃营中,皆相对为文,若作七架营,则不可解矣。
诗云:
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
翟君谓丁本金天神下有注云,华岳三郎。
寅恪案,周注引西岳华山志,黄仲琴君引逸史金天王叶仙师事,(中山大学文史月刊第壹卷第伍期秦妇吟补注)皆是也。但均未征引最初出典,兹特迻录唐大诏令集柒肆典礼类岳渎山川门先天二年八月二日封华岳神为金天王制,以资参考。制云:
门下惟岳有五,太华其一。表峻皇居,合灵兴运。朕惟恭膺大宝,肇业神京,至诚所祈,神契潜感。顷者乱常悖道,有甲兵而窃发。仗顺诛逆,犹风雨之从助。永言幽赞,宁忘仰止。厥功茂矣,报德斯存。宜封华岳神为金天王。仍令龙景观道士鸿胪卿员外置越国公叶法善,备礼告祭,主者施行。
诗云:
旋教魇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
寅恪案,安友盛写本作魇。其有作魔者非是。何以言之,据北梦琐言壹壹关三郎入关条云:
唐咸通乱离后,坊巷讹言关三郎鬼兵入城,家家恐悚。罹其患者,令人寒热战栗,亦无大苦[弘]农杨玭挈家自骆谷路入洋源,行及秦岭,回望京师,乃曰,此处应免关三郎相随也。语未终,一时股栗。斯又何哉。夫丧乱之间,阴厉旁作,心既疑矣,邪亦随之,关妖之说正谓是也。愚幼年曾省故里,传有一夷,迷(据端己诗「天遣时灾非自由」语,「迷」字疑当作「遣」)鬼魇人,闾巷夜聚以避之,凡有窗隙悉皆涂塞。其鬼忽来即扑人惊魇。须臾而止。
则知端己所谓「旋教魇鬼傍乡村」即琐言所谓「阴厉旁作」及「传有一夷,遣鬼魇人」也。
又王刘修业夫人秦妇吟校勘续记(学原第壹卷第柒期。)谓丁巳两本「金天神」,下注「华岳三郎」四字,而端己诗「天(「天」即金天神之「天」)遣时灾非自由」及「旋教魇鬼傍乡村」与琐言所记者适合,是华岳三郎与关三郎实非有二,明矣。至华岳三郎亦可称关三郎之故,岂亦潼关距华岳不远,三郎遂亦得以关为号耶?俟考。
金天神一节之本旨,在述当时「时灾」即时疫流行之事,其责望山东藩镇之残民肥己不急国难如高骈者,尚为附带之笔。至以此节乃指斥僖宗为言者,鄙意不然。盖以避黄巢之士人如端己,献诗为质于忠于唐室之大臣如周宝,岂肯作斯无君之语,转自绝其进谒之路者乎?此说甚乖事理,必非端己诗旨,不待详辨也。
诗云:
前年又出杨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
寅恪案,此言脱出黄巢势力范围,转入别一天地。实为端己痛定思痛之语,其感慨深矣。端己取道出关,途中望见荆山,遂述及荆山所在地之陕虢主帅能保境安民,此亦联想措词之妙也。据汉书陆武帝纪云:
[元鼎]三年冬徙函谷关于新安。(应劭曰,时楼船将军杨仆数有大功,耻为关外民。上书乞徙东关,以家财给其用度。武帝意亦好广阔。于是徙关于新安,去弘农三百里。)
又据水经注壹伍洛水篇云:
洛水自枝渎又东出关,惠水右注之。世谓之八关水。戴延之西征记谓之八关泽,即经所谓散关鄣,自南山横洛水,北属于河,皆关塞也,即杨仆家僮所筑矣。
及同书壹陆谷水篇云:
谷水又东迳函谷关南,东北流,皂涧水注之。水出新安县东,南流迳毌丘兴墓东,又南迳函谷关西,关高险陿,路出廛郭。汉元鼎三年楼船将军杨仆数有大功,耻居关外,请以家僮七百人筑塞,徙关于新安,即此处也。
又元和郡县图志陆河南府新安县条略云:
本汉旧县,属弘农郡。
函谷故关在县东一里,汉武帝元鼎三年为杨仆徙关于新安。今县城之东有南北塞垣,杨仆所筑。及同书柒虢州湖城县条云:
荆山在县南,即黄帝铸鼎之处。
然则杨仆关正在新安之地,与下文「明朝又过新安东」之句行程地望皆相符合。颇疑「杨震关」乃「杨仆关」之譌写,殆由传写者习闻东京之「关西夫子杨伯起」,(见后汉书捌肆杨震传。)而不知有西京之楼船将军,遂以致误耶?
诗云:
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
又云:
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小姑惯织褐??袍,中妇能炊红黍饭。
寅恪案,元和郡县图志伍河南道壹河南府条云:
新安县畿
据此,新安县为隶属东都河南府之畿县。此老翁既遇于新安以东之路上,自是新安县或河南府籍,故曰「乡园本贯东畿县」也。周注引唐书方镇表至德元载置东畿观察使,领怀、郑、汝、陕四州,未谛。「年输户税三千万」句,翟君谓「罗校易千为十,似是」。
寅恪案,罗氏意三千万为数太多,故易以三十万,不知诗尚有:
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
之句,其实三峰之下,岂有百万户乎,词人之数字,仅代表数量众多而已,不必过于拘泥也。所可注意者,良田二百廛,及户税三千万一联,正指唐代地户两税。据唐会要捌叁租税上略云:
大历四年正月十八日敕,天下及王公已下,自今已后,宜准度支长行旨条,每年税钱上上户四千文,下下户五百文。
则广明以后,当更有增益,而周注引通典武德元年诏上户丁税年输十文之语,谓:
原本作三千万,数过多,罗校易千为十,似是。户税三十万则有三万户。
据通典陆赋税下大唐条云:
蕃人(册府元龟作蕃胡乃原文未经改易者。)内附者,上户丁税钱十文,次户五文,下户免之。
然则通典此节乃专指蕃胡内附者而言,不可以概括当时一般税率。况广明以后,一般税率当更较大历时增多,岂可以武德时内附蕃胡之税率以计算广明一般平民之户数乎?丁、戊两本作「褐??袍」,他本作「褐绝袍」,罗王校本皆易「绝」为「??」。
寅恪案,作「??」是也。据敦煌掇琐中辑陆陆,载天宝四载和籴准旨支二万段出武咸(威)郡帐内,有伍佰伍拾匹河南府??。此翁本贯河南府新安县,则「绝」之校改作「??」,信有明征矣。又近人秦妇吟之解释,及韦氏年谱之编载,鄙见尚有不敢苟同者。以其无关本篇主旨,故不一一致辨,特拈端己所以讳言秦妇吟之公案,以待治唐五代文学史者之参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