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三年迁苏松常镇提督。十六年海寇郑成功犯江宁,连陷州县,梁化凤击退之。九月部臣劾逢知失陷城池,当镇江失守,拥兵不救,贼遁,又不追剿,应革世职,并现任官,撤取回旗。得旨,马逢知免革职,着解任。先是户科给事中孙光祀密纠逢知当贼犯江宁时,竟不赴援,及贼攻崇明,为官兵所败,反代其请降,巧行缓兵之计。镇海大将军刘之源,江南总督郎廷佐,苏松巡按马腾升先后疏报伪兵部黄征明乃数年会缉未获之海逆,今经缉获解京。其姪黄安自海中遣谍陈谨夤缘行贿,计脱征明,竝贻书逢知,传递关节。礼科给事中成肇毅亦疏陈逢知通海情形昭著。请即逮治,竝令抚按严究党羽。十七年六月命廷臣会鞫,以逢知交通海贼,拟并诛其子。八月上以未得逢知叛逆实事,命刑部侍郎尼满往江南,同之源廷佐确审,寻合疏陈奏逢知于我军在沙埔港获海贼柳卯,即声言卯系投诚,赏银给食,托言令往招抚,纵之使还。又海贼郑成功曾遣伪官刘澄说逢知改衣冠领兵往降。逢知虽声言欲杀刘澄,反餽以银两。又遣人以扇遗成功,并示以投诚之本。又私留奉旨发回之蔡正,不即斥逐,竝将蔡正之发薙短,以便潜往。且遣人护送出境。是逢知当日从贼情事虽未显着,然当贼犯江南时,托言招抚,而阴相比附,不诛贼党,而交通书信,兼以潜谋往来,已为确据。疏入,仍命议政王贝勒大臣核议。寻论罪如律,逢知伏诛。
梅村家藏藳贰伍「梁宫保壮猷纪」云:
江宁告急之使,马皆有汗。同时大将之拥兵者,按甲犹豫,据分地为解。
小腆纪年附考壹玖「顺治十六年五月癸酉(十三日)明延平王朱成功,兵部左侍郎张煌言,复会师大举北上以援滇」条云:
成功欲顺风取瓜州,煌言曰,崇明为江海门户,有悬洲可守,先定之以为老营,脱有疏虞,进退可据。冯澄世亦言取之便。成功曰,崇明城小而坚,取之必淹日月。今先取瓜州,破其门户,截其粮道,腹心溃,则支体随之,崇明可不攻而破也。乃遣监纪刘澄,密通我江南提督马进宝,而请煌言以所部兵为前军乡导。己卯(十九日)经江阴,舟楫蔽江而上。
据上引资料,知成功之不能取江宁,其关键实在马逢知两方观望,马氏之意以为延平若成功,声威功绩必远出其上。若不成功,己身亦可邀得清廷之宽免。此乃从来汉奸骑墙之故技。实不知建州入关,其利用汉人,甚为巧妙。若可利用之处已毕,则斩杀以立威也。
又黄秋岳濬花随人圣盦摭忆略云:
缪小山[荃孙]云自在堪笔记所述康熙时诸汉臣相讦相轧事至详,而未言所本。后乃知小山所本,为李榕村[光地]日记。榕村日记无刊行者,清史馆有抄本,缪所录中,有一段极饶意义者,为李光地与施琅语,纵谈及海上顺治十六年攻南京事。李(「李」当作「予」。下同。)云,当时若海寇不围城池,扬帆直上,天下岌岌乎殆哉!施笑曰,直前,是矣。请问君何往?从何处而前?予无以应。移时又促之,云,从何处往前?李曰,或从江淮,或趋山东,奈何?施曰,此便大坏。何[以]言之,直前,纵一路无阻,即抵京师,本朝兵势尚强,决一死斗。兵家用所长,不用所短。海寇之陆战,其所短者,计所有不过万人。能以不习陆战之万人,而敌精于陆战之数十万人乎?不过一霎时,便可无噍类矣。李爽然自失,曰,然则奈何?施曰,不顾南京,直取荆襄,以其声威,扬帆直过,决无与敌者。彼闭城不出,吾置之不论。彼若通欵,与一空劄,覊縻之。遇小船则毁之,遇大船则带之。有领兵降者,以我兵分配彼兵,散与各将而用之。得了荆襄,呼召滇粤三逆藩,与之连结,摇动江以南,以挠官军,则祸甚于今日矣。施所见如此,真是枭雄。
寅恪案,马进宝是时正在观望。若延平克南京,则反清。若不能,则佐清。延平既不能克南京,必急撤退。不然者,将被封锁于长江口内,全军覆没矣。施琅之论,未必切合当日情势及了解延平心理也。至清史补编捌「郑成功载记」记载此役,其史料真伪夹杂,文体不伦,未可依据,故不引用。
复检清史稿贰陆柒黄梧传(可参清史列传黄梧传。)略云:
黄梧字君宣,福建平和人。初为郑成功总兵,守海澄。顺治十三年梧斩成功将华栋等,以海澄降。大将军郑亲王世子济度以闻,封海澄公。十四年总督李率泰疏请益梧兵合四千人,驻漳州。梧牒李率泰荐委署都督施琅智勇忠诚,熟谙沿海事状,假以事权,必能剪除海孽。又言成功全藉内地接济木植丝绵油麻钉铁柴米。土宄阴为转输,赍粮养寇。请严禁。并条列灭贼五策,复请速诛成功父芝龙。率泰先后上闻,琅得擢用,芝龙亦诛。寻命严海禁,绝接济,移兵分驻海滨,阻成功兵登岸,增战舰,习水战,皆梧议也。
小腆纪年附考贰拾顺治十八年十二月「明延平王朱成功取台湾。」条略云:
成功以台湾平,谓诸将曰:「此膏腴之土,可寓兵于农。」既闻迁界令下,成功叹曰:「使吾徇诸将意,不自断东征,得一块土,英雄无用武之地矣。沿海幅员上下数万里,田庐邱墓无主,寡妇孤儿望哭天末,惟吾之故。以今当移我残民,开辟东土,养精畜锐,闭境息兵,待天下之清未晚也。」乃招漳泉惠潮流民,以辟污莱。制法律,定职官,兴学校,起池馆,待故明宗室遗老之来归者。台湾之人是以大和。
然则延平急于速战速决之计既不能行,内地接济复被断绝,则不得不别取波涛远隔,土地膏腴之台湾以为根据地。且叛将黄梧拥兵海澄,若迟延过久,则颇有引清兵攻厦门之可能。观黄梧传「[顺治]十四年总督李率泰疏请益梧兵合四千人,驻漳州」,并小腆纪年附考贰拾「[顺治十七年]五月甲子(初十日)我大清兵攻厦门,明延平王朱成功御却之」,及同书同卷「我大清康熙二年癸卯冬十月王师取金门厦门」条,即是其证。故延平帅舟师速退,亦用兵谨慎之道。其主旨虽与张苍水辈别有不同,未可尽非也。
寅恪论述牧斋参预郑延平攻取南都之计划,又欲由白茆港逃遁出海,而不能实行之事既竟,读者必怀一疑问,即牧斋何以终能脱免清廷之杀害。痛史第伍种研堂见闻杂记云:
又云:
清史列传柒玖梁清标传略云:
梁清标直隶正定人。明崇祯十六年进士,官庶吉士。顺治元年投诚,仍原官。寻授编修,累迁侍讲学士。十三年四月迁兵部尚书。十六年海贼郑成功由镇江犯江宁,给事中杨雍建疏言(寅恪案,杨氏事迹可参同书陆本传。)海氛告警,宵旰焦劳,枢臣职掌军机,于地形之要害,防兵之多寡,剿抚之得失,战守之缓急,不发一谋,不建一策,仅随事具覆,依样葫芦,不曰今应再行申饬,则曰臣部难以悬拟。既不能尽心经画,决策于机先,又不能返躬引咎,规效于事后,请天语严饬,以儆尸素。诏兵部回奏。时尚书伊图,奉使云南。清标同侍郎额赫里刘达李棠馥疏辩。得旨,此回奏,巧言饰辩,殊不合理,着再回奏。于是自引咎下吏部察议,三侍郎皆降二级,清标降三级,各留任。十七年二月京察自陈。谕曰,梁清标凡事委卸,不肯担任劳怨,本当议处,姑从宽免。其痛自警省,竭力振作。五月上以岁旱,令部院诸臣条奏时务,清标与李棠馥疏言,奸民揑造通贼谋叛,蠹设贪官,借端取货,生事邀功,着确指其人。于是复奏,藉通贼谋叛名,鱼肉平民,则有桐城知县叶贵祖,常熟知县周敏等。为给事中汪之洙,巡按何元化所劾。(寅恪案,江南通志壹佰陆职官志巡抚监察御史栏载:「何可化直隶人进士顺治十七年任。」清进士题名碑载:「何可化顺治三年第三甲直隶大宁都都水卫。」「何元化」当为何可化之譌。)其未经劾奏者,不知凡几。故请旨饬禁,惩前以毖后。疏下部知之。
同书玖施琅传略云:
[康熙]二十年七月内阁学士李光地奏,郑锦已死,子克塽幼,部下争权,征之必克,因荐琅素习海上情形。上遂授琅福建水师提督加太子太保。谕之曰,海寇一日不靖,则民生一日不宁。尔当相机进取,以副委任。二十一年七月彗星见,诏臣工指陈时务。户部尚书梁清标(寅恪案,梁清标康熙十一年调户部尚书。)谓天下太平,凡事不宜开端,当以安静为主。上因命暂停征剿台湾。
乾隆修江南通志壹佰柒职官志常熟知县栏载:
周敏。武康人。拔贡。顺治十五年任。
张燮。大兴人。拔贡。顺治十七年任。
寅恪案,前论黄毓祺案,已详及真定梁氏与牧斋之密切关系。今观清史列传所言,清标身任兵部尚书,其对己亥战役之态度如此冷淡,虽云满尚书伊图奉使云南,当日汉人无权,(可参前引龚芝麓疏。)不敢特有主张,但其不为清廷尽心经画,以防御郑氏,与二十余年后之反对进攻台湾。疑是同一心理。至传中所指常熟知县周敏,藉通贼谋叛,鱼肉平民之事,恐是乘机为牧斋辈解脱于郑延平失败之后,清廷大肆搜捕之时也。
又牧斋尺牍下「致周县尊」云:
治某抱病江乡,朝夕从渔夫樵叟,歌咏德音,虽复屏迹索居,未尝不神驰铃阁也。顷者狂悖无状,老父母以覆载洪恩,付之不较,第此人欺主枉上,罪在不赦。若不重治,并及其共事者,何以惩创奸宄,使魑魅寒心?又口称有两宦书帖,其中不无假冒。某乡居不知城邑之事,若有不得已相闻,必有手书印记。并祈老父母留心查核,勿为黎丘之鬼所眩。此尤所祷祀而求者也。
又「致」略云:
恒云握别,遂逾星纪。尘泥迥绝,寒暄邈然。相知北来,备道盛雅。注存无已,煦育有加。窃念益草木残生,桑榆暮齿,灰心世故,息念空门,固未尝争名争利,攘臂于市朝,亦未尝有党有仇,厕迹于坛坫,有何怨府,犯彼凶锋?所赖金石格言,岩廊竑论,片语解呶,单词止沸。此则养国家之元气,作善类之长城,四海具瞻,千秋作则者也。
颇疑牧斋所谓「周县尊」即周敏。而信中所言「两宦书帖」其中之一当为告讦牧斋之物证。至「致」一札,因信中有「恒云」二字故认为即致梁清标者。「犯彼凶锋」之「彼」当指周敏。「金石格言,岩廊竑论」似指清标顺治十七年五月所上之疏。若所揣测者不误,则此等材料,或可作为牧斋之免祸与梁清标有关之旁证。
复次,当日在朝有梁清标主持兵部,凡在外疆臣武将皆不得不为牧斋回护。周敏之不能久任常熟知县,其理由或在此也。又牧斋集中颇多与郎廷佐梁化凤等相关之文字,兹节录涉及己亥之役者于下。牧斋外集玖「奉贺郎制府序」略云:
每念节镇之地,襟江带海,潢池弄兵,海岛窃发。单车小艇,巡行水陆,宵征露宿,涉鲸波而冲飓浪,所至搜讨军实,申明斥堠,布置要害。冲波跋浪之士,靡不骨腾肉飞。裹粮求敌,德威宣布,军声烜赫。于是海人蜑户,连艘投诚。鲸鲵猰?,闻风远遁。萑苻解散,菰芦宴如,则公之成劳也。
同书同卷「梁提督累荫八世序」略云:
自古国家保定疆圉,乂安寰宇,必有精忠一德,熊罴不二心之臣,为之宣猷僇力,经营告成。其在今日,则大宫保梁公是也。公以鞭霆掣电之风略,拔山贯日之忠勇,奋迹武威,守御山右。旋调崇川,总领水师。未几海氛大作,**瓜步,摇撼南服。公出奇奋击,雷劈电奔,斧螗锋猬,江水为赤。已而复窥崇川,公随飞援追勦,海波始靖,而东南获有安壤。余江邨老民,藉公广厦万间之庇,安枕菰芦,高眠晚食,方自愧无以报公,而又念旧待罪太史氏,勒燕然之铭,香旆常之续,皆旧史所有事也。于诸君之请,遂不辞而为之序,亦使后世之史馆,尚论武略者,于斯文有考焉。
同书贰肆「海宴亭颂序」略云:
今都督长安梁公,山西出将,冀北空群。惟此东南,惠徼节钺。顷者海波**潏,江表震惊,舰塞长江,风乘万里。惟公奋其老谋,遏彼乱略。遂使鲐文之老,安井旧于熏风。剑负之童,息戈鋋于丽日。既庇鸿庥于上将,应铭伟伐于通都。地卜虎邱,亭名海宴。万古千秋,拥胜槩于长洲之苑。黄童白叟,腾颂声于阊阖之城。益也托庇遗民,欣逢盛举。磨盾草檄,良有愧于壮夫。勒石考文,敢自后于野史。
此外牧斋尚有为梁化凤之父孟玉所作之「诰封都督梁公墓志铭」(见牧斋外集壹陆。)等及与郎梁诸人之书札(见牧斋尺牍。)兹不暇多引。要之,牧斋此类文字,虽为谄媚之辞,但使江南属吏见之,亦可以为护身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