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新乐府率皆每篇各持一旨,而不杂不复。其李夫人一篇,如前所论,乃献谏于君上之词。则此篇之旨意,自宜与之有别。

诗云:

古冢狐,妖且老。化为妇人颜色好。头变云鬟面变粧,大尾曳作长红裳。徐徐行傍荒村路。日欲暮时人静处。或歌或舞或悲啼。翠眉不举花颜低。忽然一笑千万态,见者十人八九迷。(白氏长庆集贰和答诗十首之玖和古社诗中虽有,妖狐变美女,社树成楼台。黄昏行人过,见者心徘徊。诸句,但彼篇意在警戒小人,与此篇之旨有异。)

此篇之作以妖狐幻化美女迷惑行人为言,乃示戒于民间一般男子者。至于篇末一节「何况襃妲之色善蛊惑。能丧人家覆人国」之句,恐不过充类至尽,痛陈其害,未必即与少陵北征诗「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襃妲」所述者同其意也。

复次,狐能为怪之说,由来久矣。而幻为美女以惑人之物语,则恐是中唐以来方始盛传者。取此篇与下列史料相印证,亦足供研究社会风俗者之参考也。

太平广记肆肆柒狐类狐神条引朝野佥载云:

唐初已来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食饮与人同之。事者非一主。当时有谚曰,无狐魅,不成村。

寅恪案:据此可知唐代社会盛行信奉狐神之俗也。又同书肆伍贰同类任氏条略云:

郑子至乐游园,已昏黑矣。见一宅,土垣车门,室宇甚严。延入,任氏更粧而出,酣饮极欢,夜久而寝。其妍姿美质,歌笑态度,举措皆艳,殆非人世所有。将晓,任氏曰,可去矣。乃约后期而去。既行及里门,门扃未发,门旁有胡人鬻饼之舍,郑子指宿所以问之。曰,自此东转有门者,谁氏之宅。主人曰,此??墉弃地,无第宅也。郑子曰,适过之,曷以云无。与之固争。主人适悟。乃曰,吁!我知之矣。此中有一狐,多诱男子偶宿,尝三见矣。今子亦遇乎?郑子赧而隐曰,无。质明复视其所,见土垣车门如故,窥其中,皆蓁荒及废圃耳。

寅恪案:此为沈既济于建中二年所撰之任氏传文,沈氏作此传与白氏作新乐府之时代相距不远,故可取相参证也。据沈白二公之言,则中唐以来已有此种类似聊斋志异之狐媚物语,可以考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