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语林叁识鉴类(参考南部新书丁。)云:
陈夷行、郑覃请经术孤立者进用,李珏与杨嗣复论地胄词采者居先,每延英议政多异同,卒无成效,但寄之颊舌而已。
盖陈郑为李(德裕)党,李杨为牛党,经术乃两晋、北朝以来山东士族传统之旧家学,词彩则高宗、武后之后崛兴阶级之新工具。至孤立地胄之分别,乃因唐代自进士科新兴阶级成立后,其政治社会之地位逐渐扩大,驯致旧日山东士族如崔皋之家,转成孤寒之族。若李(珏)杨之流虽号称士族,即使俱非依托,但旧习门风沦替殆尽,论其实质,亦与高宗、武后由进士词科进身之新兴阶级无异。迨其拔起寒微之后,用科举座主门生及同门等关系,勾结朋党,互相援助,如杨于陵、嗣复及杨虞卿、汝士等,一门父子兄弟俱以进士起家,致身通显,(见旧唐书壹陆肆新唐书壹陆叁杨于陵传、旧唐书壹柒陆新唐书壹柒肆杨嗣复传、旧唐书壹柒陆新唐书壹柒伍杨虞卿传及南部新书己大和中人指杨虞卿宅南亭子为行中书条等。)转成世家名族,遂不得不崇尚地胄,以巩固其新贵党类之门阀,而拔引孤寒之美德高名翻让与山东旧族之李德裕矣,(见摭言柒好放孤寒门李太尉德裕颇为寒畯开路条及唐语林柒补遗李卫公颇升寒素条等。)斯亦数百年间之一大世变也,请略征旧籍,证明于下:
摭言叁慈恩寺题名游赏赋咏杂记条(略见上引新唐书选举志。)略云:
进士题名,自神龙之后,过关宴后皆集会于慈恩塔下题名。会昌三年赞皇公(李德裕)为上相,其年十二月中书覆奏:「奉宣旨,不欲令及第进士呼有司为座主,趋赴其门,兼题名局席等条疏进来者。伏以国家设文学之科,求贞正之士,所宜行敦风俗,义本君亲,然后申于朝廷,必为国器,岂可怀赏拔之私惠,忘教化之根源,自谓门生,遂成胶固。所以时风寖薄,臣节何施,树党背公,靡不由此。臣等商量今日已后,进士及第,任一度参见有司,向后不得聚集参谒,及于有司宅置宴。其曲江大会朝官及题名局席并望勒停。」奉勅:「宜依!」于是向之题名各尽削去。盖赞皇公不由科第,故设法以排之,洎公失意,悉复旧态。
玉泉子云:
李相德裕抑退浮薄,奖拔孤寒。于时朝贵朋党,德裕破之,由是结怨,而绝于附会,门无宾客。
旧唐书壹捌下宣宗纪大中三年九月贬李德裕为崖州司户参军制云:
诬贞良造朋党之名。
据此,李德裕所谓朋党,即指新兴阶级浮薄之士藉进士科举制度座主门生同门等关系缔结之牛党也。
或疑通鉴贰叁捌元和七年春正月条,(新唐书壹陆贰许孟容传附季同传同。)载京兆尹元义方为鄜坊观察使事略云:
义方入谢,因言李绛私其同年许季同,除京兆少尹,出臣鄜坊。明日上以诘绛曰:「人于同年固有情乎?」对曰:「同年乃九州四海之人,偶同科第,或登科然后相识,情于何有?」
则似科举制度与结党无关者。但详考之,知通鉴此条及新唐书许孟容传俱采自李相国论事集,其书专诋李吉甫,固出于牛党之手,其所言同年无情,乃牛党强自辩护之词,殊非实状也。夫唐代科举制度下座主门生及同年或同门关系之密切原为显着之事,可不详论,兹仅举三数例于下,亦足以为证明也。
旧唐书壹壹柒韦保衡传(新唐书壹捌肆路岩传附韦保衡传同。)云:
保衡恃恩权,素所不悦者,必加排斥。王铎贡举之师,萧遘同门生,以素薄其为人,皆摈斥之。
寅恪案:史所书保衡之恶,依当时习惯言,乃一破例。此正可以反证当日座主门生以及同年或同门之间互相援助之常态也。
白氏长庆集壹陆重题(草堂东壁)七律四首之四云:
宦途自此心长别,世事从今口不言,岂止形骸同土木,兼将寿夭任乾坤。胸中壮气犹须遣,身外浮荣何足论!还有一条遗恨事,高家门馆未足恩。
寅恪案:白乐天此诗自言已外形骸,了生死,而犹惓惓于座主高郢之深恩未报,斯不独香山居士一人之笃于恩旧者为然,凡苟非韦保衡之薄行寡情者,莫不如是。此实可为唐代门生对座主关系密切之一例证也。
独异志(参唐语林肆贤媛类。)云:
崔群为相,清名甚重,元和(中)自中书舍人知贡举,既罢,夫人李氏尝劝其树庄田,以为子孙之业。笑答曰:「余有三十所美庄良田,遍在天下,夫人何忧?」夫人曰:「不闻君有此业。」群曰:「吾前年放春榜三十人,岂非美田耶?」夫人曰:「若然者,君非陆贽相门生乎?然往年君掌文柄,使人约其子简礼,不令就春闱之试。如以为良田,则陆氏一庄荒矣。」群惭而退,累日不食。
寅恪案:座主以门生为庄田,则其施恩望报之意显然可知。此唐代座主对于门生关系密切之一例证也。
旧唐书壹柒陆杨嗣复传(新唐书壹柒肆杨嗣复传不载同门结党之由,不及旧传之得其实,又旧唐书壹柒陆李宗闵传可与参证。)云:
嗣复与牛僧孺、李宗闵皆权德舆贡举门生,情谊相得,取舍进退多与同。
寅恪案:史言牛派钜子以同门之故,遂结为死党。此唐代科举同门关系之一例证也。
复次,唐代贡举名目虽多,大要可分为进士及明经二科。进士科主文词,高宗、武后以后之新学也;明经科专经术,两晋、北朝以来之旧学也。究其所学之殊,实由门族之异。故观唐代自高宗、武后以后朝廷及民间重进士而轻明经之记载,则知代表此二科之不同社会阶级在此三百年间升沈转变之概状矣。其记载略录于下:
康骈剧谈录(参唐语林陆补遗。)云:
元和中,李贺善为歌篇,为韩愈深所知,重于缙绅。时元稹年少,以明经擢第,亦攻篇什,常交结于贺,日执贽造门,贺览刺,不答遽入。仆者谓曰:「明经及第,何事看李贺?」稹惭恨而退。其后(稹)以制策登科,及为礼部郎中,因议贺祖(祖当作父。)讳晋(肃),不合应(进士)举,贺遂致??轲。韩愈惜其才,为着讳辩明之,竟不成名。
寅恪案:剧谈录所纪多所疏误,自不待论。但据此故事之造成,可推见当时社会重进士轻明经之情状,故以通性之真实言之,仍不失为珍贵之社会史料也。
东观奏记上(参新唐书壹捌贰李珏传及唐语林叁识鉴类。)略云:
李珏,赵郡赞皇人,早孤,居淮阴,举明经。李绛为华州刺史,一见谓之曰:「日角珠庭,非常人也,当掇进士科。明经碌碌,非子发迹之路。」一举不第,应进士(举),许孟容为宗伯,擢居进士。
新唐书壹捌叁崔彦昭传云:
(彦昭)与王凝外昆弟也,凝大中初先显,而彦昭未仕,尝见凝,凝倨不冠带,慢言曰:「不若从明经举。」彦昭为憾。至是凝为兵部侍郎,母闻彦昭相,敕婢多制履袜,曰:「王氏妹必与子皆逐,吾将共行。」彦昭闻之,泣且拜,不敢为怨,而凝竟免。(寅恪案:此采自尉迟偓中朝故事。)
摭言散序进士门云:
其艰难谓之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据上诸条,进士、明经二科在唐代社会其价值之高下,可以推知,不待广引也。
又唐代社会于此二科之评价,有高下之殊,亦由当时政治之关系所致,盖朝廷与民众二者互相影响也。如唐语林肆企羡类略云:
薛元超谓所亲曰:「吾不才,富贵过人,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
寅恪案:上篇引通典壹伍选举典叁所载沈既济之言,谓进士科之特见尊重,实始于高宗、武后时。薛元超为高宗朝晚年宰相,是与沈氏之语适合也。
新唐书肆肆选举志(摭言叁慈恩寺题名游赏赋咏杂志条同,又新志此条前已征引,今为解释便利之故,复节录数语于此。)略云:
武宗即位,李德裕为宰相,尤恶进士。至是德裕奏:「国家设科取士,而附党背公,自为门生,自今一见有司而止,其期集参谒曲江题名皆罢。」
旧唐书壹捌下宣宗纪大中元年二月丁酉礼部侍郎魏扶奏臣今年所放进士三十三人条略云:
帝(宣宗)雅好儒士,留心贡举,有时微行人间,采听舆论,以观选士之得失。又勅:「自今进士放榜后,杏园任依旧宴集,有司不得禁制!」
寅恪案:宣宗朝政事事与武宗朝相反,进士科之好恶崇抑乃其一端,而此点亦即牛李二党进退荣辱之表征也。请更取证于下列史料:
唐语林肆企羡类(参说郛柒叁引卢氏杂说。)云:
宣宗爱羡进士,每对朝臣,问登第否?有以科名对者,必有喜。便问所试诗赋题并主司姓名,或有人物优而不中者,必叹息久之。尝于禁中题「乡贡士李道龙」(寅恪案:可参同书同卷同类宣宗好儒条「殿柱自题曰:乡贡进士李某」)。
又同书同类(参东观奏记上。)略云:
宣宗尚文学,尤重科名。大中十年郑颢知举,宣宗索登科记,敕翰林:「今后放榜,仰写及第人姓名及所试诗赋题目,仰所司逐年编次!」
夫大中一朝为纯粹牛党当政李党在野之时期,宣宗之爱羡进士科至于此极,必非偶然也。
又张尔田先生玉溪生年谱会笺叁大中二年下引沈曾植先生之言曰:
唐时牛李两党以科第而分,牛党重科举,李党重门第。
寅恪案:乙盦先生近世通儒,宜有此卓识,其所谓「牛党重科举者」自指重进士科而言也。或疑问曰:牛党中以进士科出身者如李珏,则系出赵郡李氏,(见前引东观奏记上,并参唐语林叁识鉴类及旧唐书壹柒叁新唐书壹捌贰李珏传等。)李宗闵则为唐宗室,而郑王元懿之四世孙,(见旧唐书壹柒陆新唐书壹柒肆李宗闵传及新唐书柒拾下宗室世系表小郑元王房条等。)至党魁牛僧孺更是隋代达官兼名儒牛弘之八世孙,且承其赐田赐书之遗业,并以进士擢第者,(见旧唐书壹柒贰新唐书壹柒肆牛僧孺传及唐文粹陆伍李珏撰牛僧孺神道碑、杜牧樊川集柒牛僧孺墓志铭等。)然则牛党钜子俱是北朝以来之旧门及当代之宗室,而李党之健者如陈夷行、李绅、李回、李让夷之流复皆以进士擢第,(见旧唐书壹柒叁新唐书壹捌壹陈夷行传、旧唐书壹柒叁新唐书壹捌壹李绅传、旧唐书壹柒叁新唐书壹叁壹李回传、旧唐书壹柒陆新唐书壹捌壹李让夷传等。)是李党亦重进士之科,前所谓牛李党派之分野在科举与门第者,毋乃不能成立耶?应之曰:牛李两党既产生于同一时间,而地域又相错杂,则其互受影响,自不能免,但此为少数之特例,非原则之大概也。故互受影响一事可以不论,所可论者约有三端:一曰牛李两党之对立,其根本在两晋、北朝以来山东士族与唐高宗、武则天之后由进士词科进用之新兴阶级两者互不相容,至于李唐皇室在开国初期以属于关陇集团之故,虽与山东旧族颇无好感,及中叶以后山东旧族与新兴阶级生死竞争之际,远支之宗室其政治社会之地位实已无大别于一般士族。如新唐书柒拾上宗室世系表所云:
唐有天下三百年,子孙蕃衍,可谓盛矣。其初皆有封爵,至其世远亲尽,则各随其人贤愚,遂与异姓之臣杂而仕宦,至或流落于民间,甚可叹也。
故对于此新旧两统治阶级之鬬争,转处于中立地位,既自可牛,此李宗闵之所以为牛党也,亦复可李,此李回之所以为李党也。二曰:凡山东旧族挺身而出,与新兴阶级作殊死鬬者,必其人之家族尚能保持旧有之特长,如前所言门风家学之类,若郑覃者,即其一例也。亦有虽号为山东旧门,而门风废替,家学衰落,则此破落户之与新兴阶级不独无所分别,且更宜与之同化也。兹更举数例以为证明,而解疑惑焉。
旧唐书壹叁陆崔损传(新唐书壹陆柒崔损传同。)略云:
崔损,博陵人,高祖行功已后名位卑替,大历末进士擢第。户部尚书裴延龄素与损善,乃荐之于德宗,(贞元)十二年以本官(右谏议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损)身居宰相,母野殡,不言展墓,不议迁袝,姐为尼,没于近寺,终丧不临,士君子罪之。
同书同卷卢迈传(新唐书壹伍拾卢迈传同。)略云:
同书壹捌捌孝友传崔沔传(新唐书壹贰玖崔沔传同,参颜鲁公文集壹肆博陵崔孝公室陋室铭记。)略云:
崔沔,京兆长安人,自博陵徙关中,世为着姓。沔淳谨,口无二言,事亲至孝,博学有文词,母卒,哀毁逾礼。沔善礼经,朝廷每有疑义,皆取决焉。
同书壹壹玖崔祐甫传(新唐书壹肆贰崔祐甫传同。)略云:
崔祐甫,父沔黄门侍郎,谥曰孝公。家以清俭礼法为士流之则。安禄山陷洛阳,士庶奔迸,祐甫独崎危于矢石之间,潜入私庙,负木主以窜。常衮当国,非以辞赋登科者莫得进用,(此语前已引。)及祐甫代衮,荐延推举,无复疑滞,日除十数人,作相未逾年凡除吏八百人,多称允当。朱泚之乱,祐甫妻王氏陷贼中,泚以尝与祐甫同列,雅重其为人,乃遗王氏缯帛菽粟,王氏受而缄封之。及德宗还京,具陈其状以献,士君子益重祐甫家法,宜其享令名也。
据此,知崔损虽与沔、祐甫同属博陵崔氏,而一为当世所鄙薄之「破落户」,一为礼法名家。卢迈既是祐甫之甥,其以孝友恭俭着称,必受其父母两系门风之薰习无疑。然则崔沔、祐甫、卢迈之流,乃真山东旧族之代表,可与新兴阶级对垒相抗者也。又旧唐书壹壹玖常衮传(新唐书壹伍拾常衮传同。)云:
天宝末举进士,(作相)尤排摈非辞科登第者。
而祐甫代衮,用人不拘于进士,岂其意旨与李德裕、郑覃所持之说亦有合欤?是前日常崔之异同,即后来牛李之争执,读史者不可不知其一贯之联系也。三曰:凡牛党或新兴阶级所自称之门阀多不可信也,如杜牧樊川集柒牛僧孺墓志铭(参考旧唐书壹柒贰新唐书壹柒肆牛僧孺传及唐文粹伍陆李珏撰牛僧孺神道碑、新唐书伍柒上宰相世系表牛氏条等。)云:
八代祖弘以德行儒行相隋氏,封奇章郡公,赠文安侯。文安后四世纬凤及,仕唐为中书门下侍郎监修国史,于公为高祖。文安后五世集州刺史赠给事中讳休克,于公为曾祖。集州生太常博士赠太尉绍。太尉生华州郑县尉赠太保讳幼闻。太保生公,孤始七岁,长安下杜樊乡东文安有隋氏赐田数顷,书千卷尚存。
寅恪案:新唐书柒伍上宰相世系表牛氏条与牧之文微有出入。牛弘仕隋,官至吏部尚书,迄未尝一为宰相,(见隋书肆玖北史柒贰牛弘传,但两唐书牛僧孺传皆谓弘为仆射,似因此可称「相隋」,考旧史弘传止载弘卒后赠开府仪同三司光禄大夫,并未言赠仆射。又李珏撰牛僧孺神道碑虽亦言赐田等事,但无牛弘相隋之语,通鉴贰叁柒元和三年夏四月条胡注则云:「牛弘相隋」,盖承昔人之误也。可详考通典贰壹职官典叁宰相条,兹不备论。)殆以吏部尚书当天官冢宰之误。然此等俱无关宏旨,可不深论。独家有牛弘隋代赐田一事,似僧孺与弘之血统关系确凿可信,但一取与此相类之事即僧孺同党白居易、敏中兄弟家所谓前代先祖赐田者考之,则又不能不使人致疑于新兴阶级之多所依托也。
白氏长庆集贰玖襄州别驾府君事状云:
初高祖赠司空有功于北齐,诏赐庄宅各一区,在同州韩城县,至今存焉。
此所谓有功于北齐之司空即白建也。据北齐书肆拾白建传(北史伍伍白建传略同。)略云:
白建字彦举,武平七年卒,赠司空。
是白建卒于北齐未亡以前。其生存时期,周齐二国东西并峙,互相争竞。建为齐朝主兵之大臣,其所赐庄宅何得越在同州韩城,即仇雠敌国之内乎?其为依托,不待辨说也。又新唐书柒伍下宰相世系表白氏条列白居易、敏中之先世云:
白建字彦举,后周弘农郡守邵陵县男。
此白建既字彦举,与北齐主兵大臣之姓氏名字俱无差异,是即白香山所自承之祖先也。但其官则为北周弘农郡守,与北齐赠司空之事绝不能相容,其间必有窜改附会,自无可疑。岂居易、敏中之先世赐田本属于一后周姓白名某字某之弘农郡守,而其人却是乐天兄弟真正之祖宗,故其所赐庄宅能在后周境内,后来子孙远攀异国之贵显,遂致前代祖宗横遭「李树代桃」之阨耶?今虽难确定此一重公案,而新兴阶级所谓前代赐田之不能作绝对可信之物证,亦由是得以推知也。至白氏亲舅甥之婚配,(见近刊罗贞松先生遗稿。)乃新兴阶级之陋习,宜其为尊尚礼法门风之山东旧族所鄙薄。又白香山之违犯当时名教,坐不孝贬官,虽有政治性质,终亦与其门族渊源不无关系,但非兹篇所能旁及者矣。
复次,旧唐书壹柒贰令狐楚传(新唐书壹陆陆令狐楚传略同。)云:
令狐楚自言国初十八学士德棻之后。
新唐书令狐楚传虽删去「自言」二字,据其书柒伍下宰相世系表令狐氏条,楚实非出自德棻。然则旧传「自言」之语固不应删也。夫楚绹父子继世宰相,尤为牛党之中坚,而其家世谱牒之有所依托,亦与白敏中相同。是牛党或新兴阶级所自称之门阀不足信赖,观此可知也。
又就牛李党派之分画以进士科及旧门族为标识一点尚有须注意者,即李栖筠在天宝末年已以仕进无他涂,不得不举进士,(见前引旧唐书武宗纪中李德裕语。)则贞元以后宰相多以翰林学士为之,而翰林学士复出自进士词科之高选,山东旧族苟欲致身通显,自宜趋赴进士之科,此山东旧族所以多由进士出身,与新兴阶级同化,而新兴阶级复已累代贵仕,转成乔木世臣之家矣。如杨收一门者可谓唐末五代间之世家也,观旧唐书壹柒柒杨收传所云:
杨收自言隋越公素之后。
论曰:「门非世胄,位以艺升。」
可为一例。然唐末黄巢失败后,朱全忠遂执统治之大权。凡藉进士词科仕进之士大夫,不论其为旧族或新门,俱目为清流,而使同罹白马之祸,斯又中古政治社会之一大变也。(见旧唐书贰拾哀帝纪天祐二年三月癸巳勅文、壹壹叁裴遵庆传附枢传及新唐书壹肆拾裴遵庆传附枢传等。)
又唐代新兴之进士词科阶级异于山东之礼法旧门者,尤在其放浪不羁之风习。故唐之进士一科与倡伎文学有密切关系,孙棨北里志所载即是一证。又如韩偓以忠节着闻,其平生着述中香籨一集,**艳之词亦大抵应进士举时所作。(寅恪案:此集冬郎自序中「大盗入关」之语实指黄巢陷长安而言。震钧即唐晏,作韩承旨年谱,乃误以大盗属之朱全忠,遂解释诗旨,多所附会,殊不可信也,以不在此篇范围,故不详辨。)然则进士之科其中固多浮薄之士,李德裕、郑覃之言殊未可厚非,而数百年社会阶级之背景实与有关涉,抑又可知矣。
如牛党之才人杜牧,实以放浪着称。唐语林柒补遗所载杜牧少登第恃才喜酒色条,杜舍人牧恃才名颇纵酒色条,及其樊川集中遣怀七绝「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之句等皆是其证例。或疑其祖佑既为宰相,而兼通儒,是其人乃名家之子弟,似不可列之新兴阶级中。但详考其家世风习,则知佑之父希望实以边将进用,(见新唐书壹陆陆杜佑传及唐文粹陆捌权德舆撰杜佑墓志铭。)虽亦号为旧家,并非士大夫之胜流门族。旧唐书壹肆柒杜佑传(新唐书壹陆陆杜佑传同。)云:
(佑)在淮南时,妻梁氏亡后,升嬖妾李氏为正室,封密国夫人,亲族子弟言之,不从,时论非之。(寅恪案:权文公铭佑之墓,而不载李氏者,殆为之讳耶?)
又同书壹贰肆李正己传附师古传(新唐书贰壹叁藩镇淄青李正己传附师古传同。)云:
(贞元)十五年正月,师古、杜佑、李栾妾媵并为国夫人。
又同书壹叁伍李齐运传(新唐书壹陆柒李齐运传同。)云:
末决以妾卫氏为正室,身为礼部尚书冕服以行其礼,人士嗤诮。
又同书壹捌捌孝友传李日知传(新唐书壹壹陆李日知传同。)略云:
(日知)卒后,少子伊衡以妾为妻,家风替矣。
夫杜氏既号称旧门,(见新唐书柒贰上宰相世系表杜氏条。)而君卿所为乃与胡族武人同科,在当时士论,至少亦有如李伊衡之「以妾为妻,家风替矣」之叹。若取较山东士族仍保持其闺门礼法者,固区以别矣。然则牧之以进士擢第,浮华放浪,投身牛党,不独其本人性质近似使然,亦其家世风习与新兴阶级符合所致,实可与前述博陵崔损事并论,盖虽俱称旧门,仍不妨列之新兴阶级中也。(可取两唐书杜佑传附牧传与唐语林柒补遗杜牧少登第恃才喜酒色条附载牧子晦辞亦好色事互相参证。知其家风固习于浮薄,不同山东礼法旧门也。)
至于李商隐之出自新兴阶级,本应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乃忽结婚李党之王氏,以图仕进。不仅牛党目以放利背恩,恐李党亦鄙其轻薄无操。斯义山所以虽秉负绝代之才,复经出入李牛之党,而终于锦瑟年华惘然梦觉者欤?此五十载词人之凄凉身世固极可哀伤,而数百年社会之压迫气流尤为可畏者也。(参旧唐书壹玖拾下文苑传、新唐书贰佰叁下李商隐传。)
若柳仲郢处牛李二党之间,则与义山不同,旧唐书壹陆伍柳公绰传附仲郢传(新唐书壹陆叁柳公绰传附仲郢传同。)略云:
(公绰)子仲郢,元和十三年进士擢第,牛僧孺镇江夏,辟为从事。仲郢有父风,动修礼法。僧孺叹曰:「非积习名教,安能及此?」(后李)德裕奏为京兆尹,谢日言曰:「下官不期太尉恩奖及此!仰报厚德,敢不如奇章门馆。」德裕不以为嫌。仲郢严礼法,重气义,尝感李德裕之知。大中朝,李氏无禄仕者,仲郢领盐铁时,取德裕兄子从质知苏州院事,令以禄利赡南宅。令狐绹为宰相,颇不悦。仲郢与绹书自明,绹深感叹,寻与从质正员官。仲郢以礼法自持,私居未尝不拱手,内斋未尝不束带。三为大镇,廐无名马,衣不薰香,退公布卷,不舍昼夜。子玭尝着书诫其子弟。初公绰理家甚严,子弟克禀诫训,言家法者世称柳氏云。
考柳氏虽是旧门,然非山东冠族七姓之一,公绰、仲郢父子所出,亦非柳氏显着之房望,(见新唐书柒叁上宰相世系表柳氏条。)独家风修整,行谊敦笃,虽以进士词科仕进,(公绰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受牛僧孺之知奖,自可谓之牛党,然终用家门及本身之儒素德业,得见谅于尊尚门风家学之山东旧族李德裕,故能置身牛李恩怨之外,致位通显,较李商隐之见弃于两党,进退维谷者,诚相悬远矣。君子读史见玉溪生与其东川府主升沈荣悴之所由判,深有感于士之自处,虽外来之世变纵极纷歧,而内行之修谨益不可或阙也。
牛李党派之社会背景及其分野界画既略阐明,其朝政竞争胜败进退之史实始易于解释。前论唐代中央政变皇位继承不固定之事迹至德顺之间而止,兹请续述顺宪间永贞内禅隐秘之内容。但因永贞内禅为内廷阉寺与外朝士大夫党派钩结之一显着事例,而牛李党派实又起于宪宗元和时之故,此后即取内外朝之党派与皇位继承二事合并言之。所以然者,不仅为纪述便利计,亦因此二事原有内在之关联性,不得分隔论之也。
关于永贞内禅之隐秘,寅恪已于拙着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专论之。(载北京大学四十周年纪念论文甲编。)故兹于顺宗实录避免繁冗,仅录其条目,而略其原文,别更节写其他关于此事者于韩书之后,以供参证焉。
韩愈顺宗实录壹之
(王)伾以(王)叔文意入言于宦者李忠言,称诏宣下条。
同书叁之
叔文欲带翰林学士,宦者俱文珍等恶其专权,削去翰林之职条。
同书肆之
天下事皆专断于叔文,而王伾、李忠言为之内主,(韦)执谊执行于外,而中官刘光琦、俱文珍、薛盈珍、尚解玉者皆先朝任使旧人同心猜怨条。
同书伍之
叔文入至翰林,伾入至柿林院,见李忠言、牛昭容条。
新唐书贰佰柒宦者传上刘贞亮即俱文珍传(旧唐书壹捌肆宦官传俱文珍传同。)略云:
贞元末宦人领兵,附者益众。会顺宗立,淹痼弗能朝,惟(宦者)李忠言、牛美人侍。美人以帝旨付忠言,忠言授王叔文,叔文与柳宗元等裁定,然后下中书,然未得纵,欲遂夺神策兵以自强,即用范希朝为京西禁军都将,收宦者权。而忠言素懦谨,每见叔文,与论事,无敢异同。唯贞亮乃与之争,又恶朋党炽结,因与中人刘光琦、薛文珍、尚衍解玉、吕如全等同劝帝立广陵王为太子监国,帝纳其奏。元和八年卒,宪宗思其翊戴之功,赠开府仪同三司。(此十五字旧传之文。)
旧唐书壹伍玖路随传(新唐书壹肆贰路随传同。)略云:
初韩愈撰顺宗实录,说禁中事颇切直,内官恶之,往往于上前言其不实,累朝有诏修改。及随进宪宗实录,文宗复令改正永贞时事。随奏曰:「伏望条示旧记最错误者,宣付史官,委之修定。」诏曰:「其实录中所书德宗、顺宗朝禁中事宜,令史官详正刊去,其他不必更修!」
寅恪案:宪宗之得立为帝,实由宦者俱文珍等之力。文珍与其同类李忠言异趣,故内廷文珍之党竞胜,王伾、王叔文固不待论,而外廷之士大夫韦执谊、刘禹锡、柳宗元等遂亦不得不退败矣。韩退之本与文珍有连,(见昌黎外集叁送俱文珍序及王鸣盛蛾术编伍柒。)其述永贞内禅事,颇袒文珍等。其公允之程度虽有可议,而其纪内廷宦官之非属一党及压迫顺宗拥立宪宗之隐秘转可信赖。惟其如此,后来阉寺深不欲外人窥知,所以屡图毁灭此禁中政变之史料也。刘禹锡梦得外集玖子刘子自传述永贞内禅事云:
时太上(顺宗)久寝疾,宰臣用事者都不得召对,而宫掖事秘,建桓立顺,功归贵臣。
梦得在当时政治上与退之处于反对地位者,(观昌黎集壹赴江陵途中诗「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言语泄,传之落寃雠」等语。又叁永贞行及忆昨行诗「伾文未揃崖州炽,虽得赦宥恒愁猜」之句,可以为证,其详不能于此言之也。)而所言禁中事亦与退之相同。然则韩刘之述作皆当时俱文珍一党把持宫掖胁迫病君拥立皇子之实录,而永贞内禅乃唐代皇位继承之不固定及内廷阉寺党派影响于外朝士大夫之显着事例也。
又旧唐书壹伍玖崔群传(新唐书壹陆伍崔群传同)云:
群臣议上尊号,皇甫镈欲加「孝德」二字。群曰:有「睿圣」,则「孝德」在其中矣。竟为镈所搆,宪宗不乐,出为湖南观察都团练使。
寅恪案:皇甫镈以靳惜「孝德」二字搆崔群,宪宗竟信其语,因之不乐而出群。据此,宪宗之于其父,似内有惭德也。然则永贞内禅一役必有隐秘不能昌言者,从可知矣。
牛李党派之争起于宪宗之世,宪宗为唐室中兴英主,其为政宗旨在矫正大历、贞元姑息苟安之积习,即用武力削平藩镇,重振中央政府之威望。当时主张用兵之士大夫大抵属于后来所谓李党,反对用兵之士大夫则多为李吉甫之政敌,即后来所谓牛党。而主持用兵之内廷阉寺一派又与外朝之李党互相呼应,自不待言。是以元和一朝此主用兵派之阉寺始终柄权,用兵之政策因得以维持不改。及内廷阉寺党派竞争既烈,宪宗为别一反对派之阉寺所弑,穆宗因此辈弑逆徒党之拥立而即帝位,于是「销兵」之议行,而朝局大变矣。(后来牛李二党魁维州之异同与此点亦有关,不仅由僧孺之嫉功也。可参考旧唐书壹柒贰新唐书壹柒肆牛僧孺传及唐文粹伍陆李珏撰牛僧孺神道碑、杜牧樊川集柒牛僧孺墓志铭,而通鉴贰肆柒会昌三年三月条司马光之论及胡三省之注尤可注意也。)
旧唐书壹捌肆宦官传吐突承璀传(新唐书贰佰柒宦者传上吐突承璀传同。)略云:
吐突承璀幼以黄门直东宫,宪宗即位,授内常侍,知内侍省事,俄授左军中尉。(元和)四年王承宗叛,诏以承璀为河中等道赴镇州行营兵马招讨等使。谏官上疏相属,皆言:「自古无中贵人为兵马统帅者」,宪宗不获已,改为充镇州已东招抚处置等使。出师经年无功,承璀班师,仍为禁军中尉。段平仲抗疏,极论承璀轻谋弊赋,请斩之以谢天下。宪宗不获已,降为军器使,俄复为左卫上将军知内侍省事,出为淮南节度监军使,上待承璀之意未已,而宰相李绛在翰林时数论承璀之过,故出之。八年欲召承璀还,乃罢绛相位,承璀还复为神策中尉。惠昭太子薨,承璀建议请立澧王宽为太子,宪宗不纳,立遂王宥。穆宗即位,衔承璀不佑己,诛之。
同书壹陆肆李绛传(新唐书壹伍贰李绛传多采李相国论事集,可参读。)云:
吐突承璀恩宠莫二,是岁(元和六年)将用绛为宰相,前一日出承璀为淮南监军,翌日降制,以绛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列李吉甫便僻善逢迎上意,绛梗直多所规谏,故与吉甫不协,时议者以吉甫通于承璀,故绛尤恶之。
同书壹肆捌李吉甫传(新唐书壹肆陆李栖筠传附吉甫传同。)云:
刘辟反,帝(宪宗)命诛讨之,计未决,吉甫密赞其谋,兼请广征江淮之师,由三峡路入,以分蜀寇之势,事皆允从,由是甚见亲信。淮西节度使吴少阳卒,其子元济请袭父位,吉甫以淮西内地,不同河朔,且四境无党援,国家常宿数十万兵以为守御,宜因时而取之,颇叶上旨,始为经度淮西之谋。
新唐书贰佰壹文艺传上元万顷传附义方传(通鉴贰叁捌元和七年正月辛未条同)云:
历商虢二州刺史福建观察使,中官吐突承璀闽人也,义方用其亲属为右职,李吉甫再当国,阴欲承璀奥助,即召义方为京兆尹。(寅恪案:新唐书及通鉴俱采自李相国论事集。)
寅恪案:宪宗与吐突承璀之关系可谓密切矣。故元和朝用兵之政策必为在内廷神策中尉吐突承璀所主持,而在外朝赞成用兵之宰相李吉甫其与承璀有连,殊不足异也。至旧唐书壹叁柒吕渭传附温传(新唐书壹陆拾吕渭传附温传同。)云:
(元和)三年吉甫为中官所恶,将出镇扬州,温欲乘其有间,倾之。
其所谓中官疑是宦官中之别一党派,与吐突承璀处于反对之地位者也。
旧唐书壹陆柒李逢吉传(新唐书壹柒肆李逢吉传同,并参旧唐书壹柒贰新唐书壹陆陆令狐楚传。)云:
时用兵讨淮蔡,宪宗以兵机委裴度。逢吉虑其成功,密沮之,繇是相恶。及度亲征,学士令狐楚为度制辞,言不合旨。楚与逢吉相善,帝皆黜之,罢楚学士,罢逢吉政事。
同书壹柒拾裴度传(新唐书壹柒叁裴度传同,并参旧唐书壹柒贰新唐书壹佰壹萧瑀传附俛传、旧唐书壹陆捌新唐书壹柒柒钱徽传等。)云:
先是诏群臣各献诛吴元济可否之状,朝臣多言罢兵赦罪为便,翰林学士钱徽萧俛语尤切。唯度言:贼不可赦。
寅恪案:元和廷议用兵淮蔡之时,宪宗总持于上,吐突承璀之流主张于内,而外朝士大夫持论虽有异同,然其初未必遽有社会阶级之背景存乎其间也。不意与吐突承璀交结赞助用兵出自山东旧门之外廷宰相李吉甫,其个人适为新兴阶级之急进派牛僧孺等所痛诋,竟酿成互相报复之行动。夫两派既势不并立,自然各就其气类所近招求同党,于是两种不同社会阶级争取政治地位之竞争,遂因此表面形式化矣。及其后鬬争之程度随时间之久长逐渐增剧,当日士大夫纵欲置身于局外之中立,亦几不可能。如牛党白居易之以消极被容,(乐天幸生世较早耳,若升朝更晚,恐亦难幸免也。)柳仲郢之以行谊见谅,可谓例外。其余之人若无固定显明之表示,如出入牛李未能始终属于一党之李商隐,则卒为两党所俱不收,而「名宦不进,坎??终身」。(旧唐书壹玖拾下文苑传下李商隐传语。)此点为研究唐代中晚之际士大夫身世之最要关键,甚不可忽略者也。
旧唐书壹柒陆李宗闵传(新唐书壹柒肆李宗闵传同,并参考新唐书壹柒肆牛僧孺传、旧唐书壹肆捌新唐书壹陆玖裴垍传、旧唐书壹伍捌新唐书壹陆玖韦贯之传、旧唐书壹陆肆新唐书壹陆叁杨于陵传、旧唐书壹陆玖新唐书壹柒玖王涯传、旧唐书壹肆宪宗纪下元和三年夏四月条、通鉴贰叁柒元和三年四月条等。)云:
李宗闵,宗室郑王元懿之后,贞元二十一年进士擢第,元和四年(寅恪案:四年当作三年。)复登制举贤良方正科。初宗闵与牛僧孺同年登进士第,又与僧孺同年登制科。应制之岁,李吉甫为宰相当国,宗闵、僧孺对策指切时政之失,言甚鲠直,无所回避。考策官杨于陵、韦贯之、李益等又第其策,为中等,又为不中第者注解牛李策语,同为唱诽。又言:翰林学士王涯甥皇甫湜中选,考核之际不先上言,裴垍时为学士,居中覆视,无所异同。吉甫泣诉于上前,宪宗不获已,罢王涯、裴垍学士。垍守户部侍郎,涯守都官员外郎,吏部尚书杨于陵出为岭南节度使,吏部员外郎韦贯之出为果州刺史,王涯再贬虢州司马,贯之再贬巴州刺史。僧孺、宗闵亦久之不调,随牒诸侯府,七年吉甫卒,方入朝为监察御史。
旧唐书壹柒壹张仲方传(新唐书壹贰陆张九龄传附仲方传同,并参考白氏长庆集陆壹张仲方墓志铭。)略云:
张仲方,韶州始兴人,伯祖文献公九龄开元朝名相。仲方贞元中进士擢第,宏辞登科,历侍御史仓部员外郎。会吕温、羊士谔诬告宰相李吉甫阴事,二人俱贬。仲方坐吕温贡举门生,出为金州刺史。(寅恪案:此亦座主门生关系密切之例证。)吉甫卒,入为度支郎中。时太常定吉甫谥为恭懿,博士尉迟汾请为敬宪。仲方駮议曰:「兵者凶器,不可从我始。师徒暴野,戎马生郊,僵尸血流,胔骼成岳,酷毒之痛号诉无辜。勦绝群生,迨今四载,祸胎之肇实始其谋。请俟蔡寇将平,天下无事,然后都堂聚议,谥亦未迟。」宪宗方用兵,恶仲方深言其事,怒甚,贬为遂州司马。
同书壹柒贰萧俛传(新唐书壹佰壹萧瑀传附俛传同。)略云:
萧俛曾祖太师徐国公嵩开元中宰相,俛贞元七年进士擢第,元和六年召充翰林学士,九年改驾部郎中,知制诰,内职如故,坐与张仲方善。仲方駮李吉甫谥议,言用兵征发之弊由吉甫而生。宪宗怒,贬仲方,俛亦罢学士,左授太仆少卿。
同书壹柒玖萧遘传(新唐书壹佰壹萧瑀传附遘传同。)略云:
萧遘,兰陵人,开元朝宰相太师徐国公嵩之四代孙(寅恪案:「四」字误)。遘以咸通五年登进士第,志操不群,自比李德裕,同年皆戏呼「太尉」。
寅恪案:新兴阶级党派之构成,进士词科同门之关系乃一重要之点,前论李绛及杨嗣复事已涉及之。今观李宗闵传,益为明显。至李吉甫为人固有可议之处,而牛李诋斥太甚,吉甫亦报复过酷,此所以酿成士大夫党派竞争数十年不止也。张仲方乃九龄之姪孙,九龄本为武后所拔擢之进士出身新兴阶级。据大唐新语柒识量篇(参考旧唐书壹佰陆李林甫传、新唐书壹贰陆张九龄传、通鉴贰壹肆开元二十四年冬十月条。)云:
牛仙客为凉州都督,节财省费,军储所积万计。玄宗大悦,将拜为尚书,张九龄谏曰:「不可。」玄宗怒曰:「卿以仙客寒士嫌之耶?若是,如卿岂有门籍?」九龄顿首曰:「(臣)荒陬贱类,陛下过听,以文学用臣;仙客起自胥吏,目不知书,韩信淮阴一壮士耳,羞与绛灌同列,陛下必用仙客,臣亦耻之。」
又国史补上(参考太平广记壹捌肆氏族类。)云:
张燕公好求山东婚姻,当时皆恶之,及后与张氏为亲者乃为甲门。
及新唐书壹玖玖儒学传中孔若思传附至传云:
明氏族学,与韦述、萧颖士、柳冲齐名,譔百家类例,以张说等为「近世新族」,剟去之。说子垍方有宠,怒曰:「天下族姓何豫若事,而妄纷纷邪?」垍弟素善至,以实告。初,书成,示韦述,述谓可传,及闻垍语,惧,欲更增损。述曰:「止!丈夫奋笔成一家书,奈何因人动摇,有死,不可改!」遂罢。时述及颖士、冲皆譔类例,而至书称工。
可知始兴张氏实为以文学进用之寒族,即孔至之所谓「近世新族」之列。宜乎张说与九龄共通谱牒,密切结合,由二人之气类本同也。因是,九龄姪孙仲方与山东旧门李吉甫气类绝不相近,亦成为反对之党。若兰陵萧氏元是后梁萧詧之裔,而加入关陇集团,与李唐皇室对于新旧两阶级之争得处于中立地位者相似。故萧俛由进士出身,成为牛氏之党,而萧遘虽用进士擢第,转慕李文饶之为人,乃取以自况也。
元和朝虽号称中兴,然外朝士大夫之党派既起,内廷阉寺党派之竞争亦剧,遂至牵涉皇位继承问题,而宪宗因以被弑矣。
旧唐书壹柒伍澧王恽传(新唐书捌贰澧王恽传同。)云:
澧王恽,宪宗第二子也,本名宽。吐突承璀恩宠特异,惠昭太子薨,议立储贰,承璀独排众议属澧王,欲以威权自树。赖宪宗明断不惑,及宪宗晏驾承璀赐死,王亦薨于其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