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虞罗氏所刊敦煌零拾中有佛曲三种,其二为维摩诘经文殊问疾品演义。寅恪案,佛典制裁长行与偈颂相间,演说经义自然倣效之,故为散文与诗歌互用之体。后世衍变既久,其散文体中偶杂以诗歌者,遂成今日章回体小说。其保存原式,仍用散文诗歌合体者,则为今日之弹词。此种由佛经演变之文学,贞松先生特标以佛曲之目。然古杭梦余录武林旧事等书中本有说经旧名,即演说经义,或与经义相关诸平话之谓。敦煌零拾之三种佛曲皆属此体,似不如迳称之为演义,或较适当也。今取此篇与鸠摩罗什译维摩诘所说经原文互勘之,益可推见演义小说文体原始之形式,及其嬗变之流别,故为中国文学史绝佳资料。考佛教初起,其教徒本限于出家之僧侣,后来传布既广,渐推及于在家之居士。北魏吉迦夜昙曜共译之杂宝藏经玖难陀王与那伽斯那共论缘云:

王复问言:出家在家,何者得道?斯那答言:二俱得道。王复问言:若俱得道,何必出家?斯那答言:譬如此去三千余里,若遣少健,乘马赍粮,捉于器仗,得速达不?王答言:得。斯那复言:若遣老人,乘于疲马,复无粮食,为可达不?王言:纵令赍粮,犹恐不达,况无粮也。斯那言:出家得道,喻如少壮,在家得道,如彼老人。

据此,则同为佛教信徒,出家在家之间,未尝无阶级高下之分别也。若维摩诘者,以一在家之居士,其神通道力,远过于诸菩萨声闻等。佛遣其大弟子及弥勒佛等往问其疾,竟皆辞避而不敢往。舍利弗者,佛弟子中智慧第一之人。维摩诘宅神之天女以智辩窘之,甚至故违沙门戒法,以香华散着其身,虽以神力去之而不得去,复转之使为女身。然则浄名之宅神,与释迦之大弟子,其程度高下有如是者。故知维摩诘经之作者,必为一在家居士,对于出家僧侣,可谓尽其玩弄游戏之能事,实佛藏中所罕见之书也。唐复礼十门辩惑论通力上感门云:

窃见维摩神力,掌运如来,但十地之观,尚隔罗縠,如何一掌之内,能容十号之尊乎?非独以卑移尊,于理非顺,实亦佛与菩萨,岂无等差,如有等差,安能运佛?如无等差,何须成佛也。

又云:

维摩罗诘者,示居家而弘道,不思议道利用无方,是以五百声闻,咸辞问疾;八千菩萨,莫能造命。弥勒居一生之地,服其悬解;文殊是众佛之师,谢其真入。

观此,可知维摩诘经纪其书中主人之神通道力,逾越恒量,故与其他经典冲突,宜乎复礼释权无二之十疑以之为首也。夫大乘佛典之编纂,本后于小乘,而维摩诘经者,又为更后一期之著作。否则在家居士岂能凌驾出家僧侣之上,如浄名经之所纪者乎?盖当此经成书之时,佛教经典之撰着,已不尽出于出家僧侣之手,即在家居士,亦有从事于编纂者,斯其明证也。维摩诘故事在印度本国之起源,不可详考。玄奘大唐西域记柒云:

吠舍厘国有窣堵波,是毗摩罗诘故宅基址,多有灵异。去此不远,有一神舍,其状垒砖,传云积石,即无垢称长者现疾说法之处云。去此不远有窣堵波,长者子宝积故宅也。

又法苑珠林贰玖圣迹部略云:

寺东北四里许有塔,是维摩故宅基,尚多灵神。其舍垒甎,传云积石,即是说法现疾处也。于大唐显庆年中??使卫长史王玄策因向印度,过浄名宅,以笏量基,止有十笏,故号方丈之室也。并长者宝积宅,庵罗女宅,佛姨母入灭处,皆立表记。

凡地方名胜古迹,固不尽为历史事实,亦有依托傅会者。但依托傅会之名胜古迹,要须此故事或神话先已传播于社会,然后始能产生。据玄奘之记载,可知维摩诘故事,在印度当时,必极流行之故事也。今仅于中文之资料考之,亦可略见其在印度本国变迁滋乳之始末焉。

维摩诘经梵本今日或尚存在,以未得见,故不置论。藏文正藏中有法戒译圣无垢称所说大乘经六卷,共十三品,其书译于中国北宋之世。中文先后凡数译,即后汉严佛调译古维摩经一卷,今佚。吴支谦译维摩诘说不思议法门经二卷,今存。西晋竺法护译维摩诘所说法门经一卷,今佚。西晋竺叔兰译毗摩罗诘经三卷,今佚。后秦鸠摩罗什译维摩诘所说经三卷,今存。及唐玄奘译说无垢称经六卷,今存。自后汉至北宋时将千载,而此经屡经迻译,则梵文原本流传不绝,广布人间,可以推知。然此但就维摩诘居士本身,及维摩诘经本经言之耳。此经鸠摩罗什译本佛道品云:

尔时会中有菩萨名普现色身问维摩诘言:居士父母妻子亲戚眷属吏民智识悉为是谁?奴婢僮仆象马车乘皆何所在?于是维摩诘以偈答曰:

智度菩萨母,方便以为父,一切众导师,无不由是生。法喜以为妻,慈悲心为女,善心诚实男,毕竟空寂舍。弟子众尘劳,随意之所转,道品善知识,由是成正觉。诸度法等侣,四摄众伎女,歌咏诵法言,以此为音乐。

据此,是此经作者之原意,维摩诘居士实无眷属,故于方便品虽言其现有眷属,而佛道品则将其父母妻子悉托之抽象名词,绝非谓具体之人也。而今大藏中有西晋竺法护译佛教大方等顶王经,一名维摩诘子问经一卷,梁月婆首那译大乘顶王经一卷,隋耆那崛多译善思童子经二卷,皆纪维摩诘子事,是维摩诘实有子矣。大藏中复有隋耆那崛多译月上女经二卷,纪维摩诘女月上事,是维摩诘实有女矣。又月上女经卷上云:「其人(指维摩诘言)有妻,名曰无垢。」是维摩诘实有妻矣。诸如此类,皆维摩诘故事在印度本土自然演化滋乳之所致,而自翻译输入支那之后,其变迁程序亦有相似之迹象焉。

隋吉藏浄名玄论贰云:

佛譬喻经云:浄名姓硕(?),名大仙,王氏。别传云:姓雷氏,父名那提,此云智基(慕)。母姓释氏,名喜,年十九嫁。父年二十三婚,至二十七于提婆罗城内生维摩。维摩有子字曰善思,甚有父风,佛授其记,未来作佛。别有维摩子经一卷,可寻之也。

又嘉祥维摩诘经义疏壹云:

旧传云:佛譬喻经说,浄名姓王氏。别传云:姓雷氏。祖名大仙。父曰那提,此云智慕。母姓释氏,字喜,十九嫁。父二十三婚。子曰善思,甚有父风,如来授记,未来作佛。吉藏未得彼经文也。

又唐复礼十门辩惑论通力上感门末云:

亦将金粟之名,传而有据者也。

下注云:

吉藏师云:金粟事出思惟三昧经,自云未见其本。今检诸经目录,无此经名。窃谓西国有经,东方未译者矣。

又文选王简栖头陀寺碑文云:

金粟来仪。

李善注云:

发迹经曰:浄名大士是往古金粟如来。

寅恪案,唐道宣续高僧传壹壹吉藏传云:

在昔陈隋废兴,江阴凌乱,道俗波迸,各弃城邑,乃率其所属,往诸寺中,但是文疏,并皆收聚,置于三间堂内。及平定后,方洮简之,故目学之长,勿过于藏。

然则嘉祥为当时最博雅之大师,而关于维摩诘之经典,如佛譬喻经及思惟三昧经皆所未见,即最流行之金粟如来名词,复不知所出。李崇贤文选注所引之发迹经,今已不存,疑与佛譬喻经等为同类之书,亦嘉祥之所未见。因知此类经典,所记姓氏,如王氏雷氏等,必非印度所能有,显出于中国人之手,非译自梵文原经。虽流布民间,而不列于正式经典之数。所以一代博洽之学人,亦不得窥见。盖维摩诘经本一绝佳故事,自译为中文后,遂盛行于震旦。其演变滋乳之途径,与其在天竺本土者,不期而暗合。即原无眷属之维摩诘,为之造作其祖及父母妻子女之名字,各系以事迹,实等于一姓之家传,而与今日通行小说如杨家将之于杨氏,征东征西之于薛氏,所纪内容,虽有武事哲理之不同,而其原始流别及变迁滋乳之程序,颇复相似。若更推论之,则印度之顶王经月上女经,六朝之佛譬喻经思惟三昧经等,与维摩诘经本经之关系,亦犹说唐小英雄传小五义以及重梦后传之流,与其本书正传之比。虽一为方等之圣典,一为世俗之小说,而以文学流别言之,则为同类之著作。然此祇可为通识者道,而不能喻于拘方之士也。当六朝之世,由维摩诘故事而演变滋乳之文学,有印度输入品与支那自制品二者,相对并行。外国输入者,如顶王经等,至今流传不绝。本土自制者,如佛譬喻经等,久已湮没无闻。以同类之书,千岁而后,其所遭际殊异至此,诚可谓有幸有不幸者矣。

尝谓吾国小说,大抵为佛教化。六朝维摩诘故事之佛典,实皆哲理小说之变相。假使后来作者,复递相仿效,其艺术得以随时代而改进,当更胜于昔人。此类改进之作品,自必有以异于感应传冥报记等滥俗文学。惜乎近世小说虽多,与此经有关系者,殊为罕见。岂以支那民族素乏幽渺之思,浄名故事纵盛行于一时,而陈义过高,终不适于民族普通心理所致耶?或谓禅宗语录并元曲中庞居士及其女灵照故事,乃印度哲理化之中国作品,但观其内容,摹拟过甚,殊有生吞活剥之嫌,实可视为用中国纺织品裁制之「布拉吉」。东施效颦,终为识者所笑也。他若维摩诘故事之见于美术品者,若杨惠之之所塑(凤翔天柱寺),即苏子瞻之所咏,今已不可得见。然敦煌画本,尚在人间(伯希和敦煌摄影集第壹册第壹壹片),云岗石刻,犹存代北,(云岗石刻有维摩诘示疾像。)当时文化艺术藉以想像推知,故应视为非文字之史料,而与此演义残卷,可以互相印证发明者也。

又北京图书馆藏敦煌卷子中有维摩诘经菩萨品持世菩萨对佛不任问疾一节,俗文一卷及维摩诘经颂一卷。后者以五言律句十四首,分咏全经各品之义,未知何人所作,亦维摩诘经之附属文学也。附识于此,以俟考证焉。

(原载一九三〇年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贰本第壹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