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秋游粤,侍师燕谈,间涉及晚清掌故及与此诗有关处,归后因记所闻,笺注于诗句下。甲午元夕补记。

或问观堂先生所以死之故。应之曰:近人有东西文化之说,其区域分划之当否,固不必论,即所谓异同优劣,亦姑不具言;然而可得一假定之义焉。其义曰: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夫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托,以为具体表现之用;其所依托以表现者,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而经济制度尤其最要者。故所依托者不变易,则依托者亦得因以保存。吾国古来亦尝有悖三纲违六纪无父无君之说,如释迦牟尼外来之教者矣,然佛教流传播衍盛昌于中土,而中土历世遗留纲纪之说,曾不因之以动摇者,其说所依托之社会经济制度未尝根本变迁,故犹能藉之以为寄命之地也。近数十年来,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说之掊击,而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局。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至于流俗恩怨荣辱委琐龌龊之说,皆不足置辨,故亦不之及云。

汉家之厄今十世,宋汪藻浮溪集载代隆祐后孟氏所草高宗即位诏有云:「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宋徽宗子九人,惟高宗在,故云。清代自顺治至宣统适为十朝。 不见中兴伤老至。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曾赋连昌旧苑诗,兴亡哀感动人思。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王先生壬子春在日本时,作长诗颐和园词述晚清事,中有句云:「昆明万寿佳山水,中间宫殿排云起。拂水回廊千步深,冠山杰阁三层峙。」后竟自沈排云殿前湖中。 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杜工部忆昔诗云:忆昔开元全盛日。 海宇承平娱旦暮,京华冠盖萃英贤。当日英贤谁北斗,南皮太保方迂叟。南皮卒后追赠太保。抱冰堂弟子记载文襄自比司马光,迂叟,温公自号也。 忠顺勤劳矢素衷,文襄尝自言,在武昌时自矢于陶侃之忠顺勤劳。故郑孝胥海藏楼诗有「忠顺勤劳是本根」之句。陈曾寿读广雅堂诗一文中载「苏堪一日(侍文襄)雅座便谈,谓公方之古人,所谓忠顺勤劳似孔明也。公为之起立,谦让不遑,而慨叹首肯者再,盖深知公之心者。」晋书陶侃传梅陶论侃有「忠顺勤劳似孔明」语也。又言:「文襄生平以陶侃自况,其过桓公祠诗云:虚誉回翔殊庾亮,替人辛苦觅愆期。」 中西体用资循诱。文襄着劝学篇,主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总持学部揽名流,文襄以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管理学部事务。 朴学高文一例收。图籍艺风充馆长,名词瘉埜领编修。瘉埜谓严几道复,复有瘉埜堂诗集。 校雠鞮译凭谁助,学部有名词编译馆,以严复主之。又有京师图书馆,以缪荃孙主之。王先生当日虽颇译外国书,其实并与缪严无关涉。此诗句不过承上文「揽名流」之语,罗叔言见此诗,遗书辨释,盖未瞭解诗意也。 海宁大隐潜郎署。王先生于光绪三十二年壬午随罗叔言至京,次年以荣庆荐在学部总务司行走,充学部图书馆编辑。是后数年间专力于词曲。文选王康琚反招隐诗: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 入洛才华正妙年,渡江流辈推清誉。闭门人海恣冥搜,董白关王供讨求。剖别派流施品藻,宋元戏曲有阳秋。王先生于此时初草宋元戏曲史,后改称宋元大曲考。先生尝语余,戏曲史之名可笑。盖嫌其名不雅且范围过广不切合内容也。 沈酣朝野仍如故,巢燕何曾危幕惧。君宪徒闻俟九年,庙谟已是争孤注。当时预备立宪十年,清廷迫于在野舆论,减少一年,正宋人谓寇准劝真宗渡河为争最后之孤注也。 羽书一夕警江城,仓卒元戎自出征。武汉革命军兴,陆军部大臣荫昌亲率兵至武汉,一战而败。 初意潢池嬉小盗,遽惊烽燧照神京。养兵成贼嗟翻覆,指黎元洪。 孝定临朝空痛哭。袁世凯任总统后宋育仁着共和真谛,大旨谓共和之名起于周厉王失位,共伯和乃周室大臣,暂时摄政,俟宣王年长乃归政焉。世凯应亦如此。劳乃宣为其书作序。世凯乃下令自述其柄政之由,有「孝定景皇后临朝痛哭」之语。育仁本王闿运高弟,时任职国史馆。袁乃押解宋育仁还四川原籍,劳居青岛,袁不能加罪,于是国史馆长湘绮翁不得不南归矣。 再起妖腰乱领臣,杜大食宝刀歌有妖腰乱领之句。 遂倾寡妇孤儿族。晋书载记石勒传:勒曰:大丈夫行事当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寡妇孤儿,狐媚以取天下也。养兵下四句全诗纲领,清室之亡可以此四句简括之也。 大都城阙满悲笳,北京元号大都。 词客哀时未还家。自分琴书终寂寞,岂期舟楫伴生涯。回望觚棱涕泗涟,波涛重泛海东船。先生早岁游学日本,清帝逊位后复从罗叔言重游日本。 生逢尧舜成何世,去作夷齐各自天。江东博古矜先觉,指罗雪堂。罗隐有江东甲乙集。 避地相从勤讲学。岛国风光换岁时,乡关愁思增绵邈。大云书库富收藏,古器奇文日品量。考释殷书开盛业,钩探商史发幽光。罗叔言得敦煌石室六朝写本大云经残本因以名其书库。王先生此时始从事甲骨考古之学,与其前所研究者范围不同矣。 当世通人数旧游,外穷瀛渤内神州。伯沙博士同扬搉,法人伯希和沙畹两博士。 海日尚书互倡酬。沈曾植,宣统复辟时学部大臣。有海日楼诗集。法国汉学者曾劝罗王两先生往游巴黎,然终不果。余之得识伯希和于巴黎由先生作书介绍也。先生诗集中有与沈乙庵唱和诗,盖返自日本居上海时所作。 东国儒英谁地主,藤田狩野内藤虎。日人藤田丰八、狩野直喜、内藤虎次郎。内藤别号湖南。罗先生昔年在上海设东文翻译社,延藤田丰八讲授日文。先生从之受学。故此句三人中列藤田第一,不仅音韵关系。至于内藤虎列第三,则以虎字为韵脚之故,其实此三人中内藤虎之学最优也。 岂便辽东老幼安,还如舜水依江户。明代遗老朱舜水避地日本,日人从之受学。当时日本国政在大将军。大将军居江户,即今之东京。舜水之得居日本,大将军力也。 高名终得彻宸聪,征奉南斋礼数崇。王先生以大学士升允荐,与袁励准杨宗羲罗振玉同入直南书房。清代旧制,在南书房行走者多为翰林甲科。袁杨固翰林,罗虽非由科第显,然在清末已任学部参事。先生仅以诸生得预兹选,宜其有国士知遇之感也。 屡检秘文升紫殿,曾聆法曲侍瑶宫。尝奉命在景阳宫检查书籍,又在御花园漱芳斋敕赐官戏。 文学承恩值近枢,乡贤敬业事同符。查初白康熙时侍尚书房,有敬业堂集,查亦海宁人也。 君期云汉中兴主,臣本烟波一钓徒。查集谢赐鱼诗有「笠檐蓑袂平生梦,臣本烟波一钓徒」句。 是岁中元周甲子,康有为诗有句云:「中元甲子天心复。」盖前一甲子在同治时,世称中兴也。 神皋丧乱终无已。尧城虽局小朝廷,水经注有囚尧城。 汉室犹存旧文轨。辛亥优待条件许可宫中仍用旧制度。 忽闻擐甲请房陵,杜甫赠狄明府诗云:「梁公之孙我姨弟」,又云:「宫中下诏请房陵,前朝长老皆流涕。」房陵谓中宗。 奔问皇舆泣未能。优待珠槃原有誓,珠槃见周礼。庾子山哀江南赋云:「载书横阶,捧珠槃而不定。」清室之逊位,盖由奕劻袁世凯绐隆裕太后以优待条件如盟誓之可保信,有国际条约之性质云云。 宿陈刍狗遽无凭。神武门前御河水,好报深恩酬国士。南斋侍从欲自沈,指罗振玉。南斋,南书房。 北门学士邀同死。北门学士指柯绍忞。柯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唐高宗时诏文学之士于北门讨论,故以北门为翰林院之代称。罗柯曾约王共投神武门外御河殉国,卒不果,后王先生之自沈昆明湖,实有由也。 鲁连黄鹞绩溪胡,昌黎集嘲鲁连子诗:「鲁连细而黠,有似黄鹞子。田巴兀老苍,怜汝矜爪觜。」盖王先生之入清华,胡所荐也。 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清华学院多英杰,其间新会称耆哲。旧是龙髯六品臣,梁先生于戊戌以举人资格特赏六品顶戴,办理编译事宜。 后跻马厂元勋列。梁先生通电中比张勋为朱温,亦间诋康,费仲深树蔚诗云:「首事固难同翟义,元凶何至比朱温。」梁先生当张勋复辟时避居天津租界,与段祺瑞乘骡车至马厂段部将李长泰营中,遂举兵。所发通电中并诋及南海,实可不必,余心不谓然故此诗及之。龙髯六品、马厂元勋两句属对略符赵瓯北论吴梅村诗之旨。此诗成后即呈梁先生,梁亦不以为忤也。 鲰生瓠落百无成,敢并时贤较重轻。元祐党家惭陆子,渭南集书启有:「以元祐之党家,话贞元之朝士。」又云:「哀元祐之党家,今其余几;数绍兴之朝士,久矣无多。」放翁祖父陆佃,名列元祐党人碑。陆佃荆公门人,后又为司马党。 西京群盗怆王生。用王粲七哀诗意。粲祖父畅,汉三公。杜诗 :「群盗哀王粲。」许我忘年为气类,北海今知有刘备。后汉书孔融传,融使人求救于平原相刘备,备惊曰:孔北海乃复知天下有刘备邪。 曾访梅真拜地仙,喻访王。梅真即梅福,福字子真。世传梅福为地仙。梅真之称,犹扬子云可称扬云。梅福西汉避王莽之篡者也。汉书有传。 更期韩偓符天意。希王先生之不死也。玉山樵人集避地诗有「偷生亦似符天意」句。韩偓唐代避朱全忠之篡者也。新唐书有传。 回思寒夜话明昌,陈先生曾在清华工字厅与王先生话清朝旧事。遗山集除夜诗:「神功圣德三千牍,大定明昌五十年。甲子两周今日尽,空将老泪洒吴天。」明昌,金章宗年号,金之盛世也。 相对南冠泣数行。犹有宣南温梦寐,不堪灞上共兴亡。遗山诗:「只知灞上真儿戏,谁谓神州竟陆沈。」盖用周亚夫事,见史记、汉书。 齐州祸乱何时歇,尔雅:九州谓之齐州。 今日吾侪皆苟活。但就贤愚判死生,未应修短论优劣。驳陆懋德论王先生文中意。 风义生平师友间,李义山哭刘蕡诗云:「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 招魂哀愤满人寰。他年清史求忠迹,一吊前朝万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