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文集陆壹唐故虢州刺史赠礼部尚书崔公墓志铭并序略云:

公讳玄亮,字晦叔。汉初始分为清河博陵二祖,故其后称博陵人。公济源有田,洛下有宅,劝诲子弟,招邀宾朋,以山水琴酒自娱,有终焉之志。无何,又除虢州刺史。大和七年七月十一日遇疾薨于虢州廨舍。公之将终也,遗诫诸子,为其书大略云:「自天宝已还,山东士人皆改葬两京,利于便近。唯吾一族,至今不迁。我殁,宜归全于滏阳先茔,正首丘之义也。」夫人范阳卢氏先公而殁,以九年四月二十八日用大葬之礼,归窆于礠州昭义县礠邑乡北原。迁卢夫人而合祔焉。遵理命也。铭曰:

滏水之阳,鼓山之下。吉日吉土,载封载树。乌虖博陵崔君之墓。

寅恪案,大唐帝国自安史乱后,名虽统一,实则分为两部。其一部为安史将领及其后裔所谓藩镇者所统治,此种人乃胡族或胡化汉人。其他一部统治者,为汉族或托名汉族之异种。其中尤以高等文化之家族,即所谓山东士人者为代表。此等人群推戴李姓皇室,维护高祖太宗以来传统之旧局面,崇尚周孔文教,用进士词科选拔士人,以为治术者。自与崇尚弓马,以战鬭为职业之胡化藩镇区域迥然不同。河北旧壤为山东士人自东汉魏晋北朝以降之老巢,安史乱后已沦为胡化藩镇之区域,则山东士人之舍弃其祖宗之坟墓故地,而改葬于李唐中央政府所在之长安或洛阳,实为事理所必致,固无足怪也。

吾国中古士人,其祖坟住宅及田产皆有连带关系。观李吉甫,即后来代表山东士族之李党党魁李德裕之父所撰元和郡县图志,详载其祖先之坟墓住宅所在,是其例证。其书虽未述及李氏田产,而田产当亦在其中,此可以中古社会情势推度而知者。故其家非万不得已,决无舍弃其祖茔旧宅并与茔宅有关之田产而他徙之理。此又可不待详论者也。由是观之,崔玄亮虽如其他天宝后山东士人有田宅在济源洛下,但仍欲归葬于滏阳先茔。此为当日例外之举动,所以乐天撰其墓志,特标出之,又于铭中不惮烦复,大书特书重申此点也。至于崔玄亮「自天宝已还,山东士人皆改葬两京」之言,乃指安史乱后,山东士人一般情形。此可以今日洛阳出土之唐代墓志证之。如李德裕一家,其姬妾子妇诸墓志,即是其例(见罗振玉贞松老人遗稿石交录并拙着李德裕贬死年月及归葬传说考辨)。更考李德裕一家在未葬洛阳之前,实有先徙居卫州汲县之事。其徙居之时代,复在天宝安史之乱以前,则其中必别有未发之覆。兹略取李氏一家徙居史料释论之。其他山东士族,亦可据以推知也。新唐书壹肆陆李栖筠传略云:

李栖筠世为赵人。始居汲共城山下。[族子]华固请举进士,俄擢高第。[代宗]引拜栖筠为[御史]大夫。比比欲召相,惮[元]载辄止。栖筠见帝猗违不断,亦内忧愤卒,年五十八。

寅恪案,李栖筠者,吉甫之父,德裕之祖也。新书此传当取材于权德舆之文。据权载之文集叁叁唐故银青光禄大夫御史大夫赠司徒赞皇文献公李公文集序略云:

初未弱冠,隐于汲郡共城山下,营道抗志,不苟合于时。族子华名知人,尝谓公曰:「叔父上隣伊周,旁合管乐,声动律外,气横人间。」[公]感激西上,举秀才第一。病有司试赋取士,非化成之道,着贡举议。德舆先公与公天宝中修词射策,为同门生。

可知也。又据李德裕会昌一品集壹捌请改封卫国公状略云:

亡祖先臣曾居卫州汲县,解进士及第。傥蒙圣恩,改封卫国,遂臣私诚。

综合上引史料观之,有可注意者二事。一为李栖筠自赵迁卫之年代,二为李栖筠何以迁卫之后,始放弃其家世不求仕进之传统而应进士举。此二事实亦具有连带关系。兹姑依材料之性质,分别论之于下。

金石粹编玖玖黄石公祠记碑题:

布衣赵郡李卓撰。

碑阴有大历八年高阳齐嵩之题记。其文云:

所题赵郡李卓,即今台长栖筠。

旧唐书壹壹代宗纪略云:

[大历六年八月]丙午以苏州刺史浙江观察使李栖筠为御史大夫。

十一年[三月]辛亥御史大夫李栖筠卒。

然则栖筠年十八九岁时为开元二十四五年,适与权氏「未弱冠」之语符合。其时中国太平无事,号为唐代极盛之世。栖筠忽尔离弃乡邑祖宗历代旧居之地,而远隐于汲县之共城山,必有不得已之苦衷,自无可疑。此事当于李唐一代河北地域在安史乱前求其解释,亦即玄宗开元时代,河北地域政治社会之大变动所造成之结果也。寅恪于拙着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已详言之。兹仅迻录最有关之材料一条于下,而略论释之,读者更取拙着其他有关部分参之可也。

旧唐书壹玖肆上突厥传上(新唐书贰壹伍上突厥传同)云:

[开元]四年默啜又北讨九姓拔曳固,战于独乐河,拔曳固大败。默啜负胜轻归,而不设备,遇拔曳固迸卒颉质略于柳林中,突出击默啜,斩之。

同书同卷下突厥传下卷首云:

西突厥本与北突厥同祖。

寅恪案,吾国旧史所谓北突厥,即东突厥。自颉利可汗败灭后,未几又复兴。默啜可汗之世,为东突厥复兴后最盛时代。其大帝国东起中国之东北边境,西至中亚细亚,实包括东西突厥两大帝国之领域也。凡与吾国邻近游牧民族之行国,当其盛时,本部即本种,役属多数其他民族之部落,即别部。至其衰时,则昔日本部所役属之别部大抵分离独立,转而归附中国,或进居边境,渐入内地。于是中国乃大受影响。他不必论,即以唐代吐蕃为例。吐蕃始强盛于太宗贞观之时,而衰败于宣宗大中之世。大中之后,党项部落分别脱离吐蕃本部独立,散居吾国西北边境。如杨氏即戏剧小说中「杨家将」之「杨」,如折氏即说部中「佘太君」之「佘」,皆五代北宋初活动于西北边塞之部族也。至若西夏之拓拔氏则关系吾国史乘自北宋至元代者,至巨且繁,更无待论矣(见拙着李德裕贬死年月及归葬传说辨证附记丁)。吐蕃之衰败时,其影响如是,突厥之衰败时,其影响亦然。盖自玄宗开元初,东突厥衰败后,其本部及别部诸胡族先后分别降附中国,而中国又用绥怀政策,加以招抚。于是河北之地,至开元晚世,约二十年间,诸胡族入居者日益众多,喧宾夺主,数百载山东士族聚居之旧乡,遂一变而为戎区。辛有见被发野祭于伊川,实非先兆,而成后果矣。夫河北士族大抵本是地方之豪强,以雄武为其势力之基础,文化不过其一方面之表现而已。今则忽遇塞外善于骑射之胡族,土壤相错杂,利害相冲突,卒以力量不能敌抗之故,惟有舍弃乡邑,出走他地之一途。当李栖筠年未弱冠之时,即玄宗开元之晚年,河北社会民族之情状如此,斯实吾国中古史之一大事,又不仅关系李栖筠一家也。

旧唐书壹捌上武宗纪会昌四年十二月条云:

[李]德裕曰:「臣无名第,不合言进士之非。然臣祖(指李栖筠)天宝末(寅恪案,徐松登科记考柒李栖筠为天宝七载进士。又权德舆言其父皋与栖筠「天宝中修词射策为同门生」。故「天宝末」疑当作「天宝中」。)以仕进无他伎,(寅恪案,「伎」新唐书肆肆选举志上作「岐」。「岐」「歧」通用字。)勉强随计,一举登第。自后不于私家置文选,盖恶其祖尚浮华,不根艺实。」

寅恪案,李德裕所言其痛恶进士科之理由,盖承述其祖栖筠贡举议之说,自不待多论。但最可注意者,即谓其祖于天宝时「仕进无他伎」一语。考山东士族之兴起,其原因虽较远较繁,然其主因实由于东汉晚世董卓黄巾之变及西晋末年胡族之乱。当日政治文化中心之洛阳,失其领导地位,而地方豪族遂起而代之。于是魏晋南北朝之门阀政治因以建立。虽隋唐统一中国,江左之贵族渐次消灭,然河北之地,其地方豪族仍保持旧时传统,在政治上固须让关陇胡汉混合集团列居首位,但在社会上依然是一不可轻视之特殊势力也。职此之故,河北士族不必以仕宦至公卿,始得称华贵,即乡居不仕,仍足为社会之高等人物。盖此等家族乃一大地主,终老乡居亦不损失其势力,自不必与人竞争胜负于京邑长安洛阳也。考国史补中所载李德裕祖宗事迹云:

李载者,燕代豪杰。常臂鹰携妓以猎,旁若无人。方伯为之前席,终不肯任。(寅恪案,「任」疑当作「仕」。)载生栖筠,为御史大夫,磊落可观,然其器不及父。栖筠生吉甫,任相国八年,柔而多智。公惭卿,卿惭长,近之矣。吉甫生德裕,为相十年,正拜太尉,清直无党。

是栖筠之父载,终身不仕,而地方官吏敬惮之如此。斯亦山东士族本为地方豪强,不必以仕宦而保持其地位势力之例证也。又参以新唐书柒贰上宰相世系表赵郡李氏西祖条所载,栖筠父名载,祖名肃然,皆无官爵。惟曾祖君逸下注「隋谒者台郎」。则知栖筠之祖肃然,亦不仕进,其行事当与其子载相似。两世如此,足征其家固不必以仕宦保持其社会地位也。至栖筠曾祖君逸仕为隋谒者台郎,姑无论自隋末年至唐之中叶,其时代已颇久远,即就为谒者台郎一事,亦有可得而论者。隋书贰捌百官志下略云:

炀帝即位,多所改革。增置谒者司隶二台,并御史为三台。

谒者台又置散骑郎从五品二十人,承议郎(正六品)通直郎(从六品)各三十人,宣德郎(正七品)宣义郎(从七品)各四十人,征事郎(正八品)将仕郎(从八品)常从郎(正九品)奉信郎(从九品)各五十人,是为正员,竝得禄当品。又各有散员郎,无员无禄。寻改常从为登仕,奉信为散从。

寅恪案,隋炀失政,命官猥多。谒者台之散员郎,疑即李君逸之所任。此等职名亦如后世小说中之所谓「员外」者,正是乡居土豪之虚衔耳,固未必常时寄居京邑也。李氏累代既为地方土豪,安富尊荣,不必仕宦,故亦不必与其他自高宗武则天以降由进士词科出身之人竞争于长安洛阳之间,作殊死之战鬭,如元和以后牛李党派之所为者也。李栖筠既不得已舍弃其累世之产业,徙居异地,失其经济来源,其生计所受影响之巨,自无待言。又旅居异地,若无尊显之官职,则并其家前此之社会地位亦失坠之矣。夫李氏为豪纵之强宗,栖筠又是才智不群之人,自不能屈就其他凡庸仕进之途径,如明经科之类,因此不得不举进士科。举进士科,则与其他高宗武则天后新兴之士大夫阶级利害冲突。此山东旧族之李党所以与新兴词科进士阶级之牛党不能竝存共立之主因。然非河北士族由胡族之侵入,失其累世之根据地,亦不致此。斯则中古政治社会上之大事变,昔人似未尝注意,故因李栖筠自赵徙卫事,略发其覆如此,以待治国史考世变之君子论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