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桃花源记寓意之文,亦纪实之文也。其为寓意之文,则古今所共知,不待详论。其为纪实之文,则昔贤及近人虽颇有论者,而所言多误,故别拟新解,以成此篇。止就纪实立说,凡关于寓意者,概不涉及,以明界限。

西晋末年戎狄盗贼并起,当时中原避难之人民,其能远离本土迁至他乡者,东北则托庇于慕容之政权,西北则归依于张轨之领域,南奔则侨寄于孙吴之故壤。不独前燕、前凉及东晋之建国中兴与此中原之流民有关,即后来南北朝之士族亦承其系统者也。史籍所载,本末甚明。以非本篇范围,可置不论。其不能远离本土迁至他乡者,则大抵纠合宗族乡党,屯聚堡坞,据险自守,以避戎狄寇盗之难。兹略举数例,借资说明。

晋书捌捌孝友传庾衮传略云:

张泓等肆掠于阳翟,衮乃率其同族及庶姓保于禹山。是时百姓安宁,未知战守之事。衮曰:孔子云:不教而战,是谓弃之。乃集诸群士而谋曰:二三君子相与处于险,将以安保亲尊,全妻孥也。古人有言:千人聚,而不以一人为主,不散则乱矣。将若之何?众曰:善。今日之主,非君而谁!于是峻险阨,杜蹊径,修壁坞,树藩障,考功庸,计丈尺,均劳逸,通有无,缮完器备,量力任能,物应其宜,使邑推其长,里推其贤,而身率之。及贼至,衮乃勒部曲,整行伍,皆持满而勿发。贼挑战,晏然不动,且辞焉。贼服其慎,而畏其整,是以皆退,如是者三。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壹肆兵家类云:

庾衮保聚图一卷

右晋庾衮撰。晋书孝友传载衮字叔褒。齐王冏之倡义也。张泓等掠阳翟,衮率众保禹山,泓不能犯。此书序云:大驾迁长安,时元康三年己酉,撰保聚垒议二十篇。按冏之起兵,惠帝永宁元年也,帝迁长安,永兴元年也,皆在元康后,且三年岁次实癸丑,今云己酉,皆误。

晋书壹佰苏峻传云:

永嘉之乱,百姓流亡,所在屯聚。峻纠合得数千家,结垒于本县(掖县)。于时豪杰所在屯聚,而峻最强。遣长史徐玮宣檄诸屯,示以王化,又收枯骨而葬之。远近感其恩义,推峻为主。遂射猎于海边青山中。

又晋书陆贰祖逖传略云:

初,北中郎将刘演距于石勒也,流人坞主张平、樊雅等在谯,演署平为豫州刺史,雅为谯郡太守。又有董瞻、于武、谢浮等十余部,众各数百,皆统属平。而张平余众助雅攻逖。蓬陂坞主陈川,自号宁朔将军、陈留太守。逖遣使求救于川,川遣将李头率众援之,逖遂克谯城。[桓]宣遂留助逖,讨诸屯坞未附者。河上堡固,先有任子在胡者,皆听两属,时遣游军伪抄之,明其未附。诸坞主感戴,胡中有异谋,辄密以闻。前后克获,亦由此也。

又艺文类聚玖贰引晋中兴书云:

中原丧乱,乡人遂共推郗鉴为主,与千余家俱避于鲁国峄山,山有重险。

又太平御览叁贰拾引晋中兴书云:

中宗初镇江左,假郗鉴龙骧将军、兖州刺史。又徐龛、石勒左右交侵。鉴收合荒散,保固一山,随宜抗对。

又太平御览肆贰引地理志云:

峄山在邹县北。高秀独出。积石相临,殆无壤土。石间多孔穴,洞达相通,往往如数间居处,其俗谓之峄孔。遭乱辄将居人入峄,外寇虽众,无所施害。永嘉中,太尉郗鉴将乡曲逃此山,胡贼攻守,不能得。

又晋书陆柒郗鉴传云:

鉴得归乡里。于时所在饥荒,州中之士素有感其恩义者,相与资赡。鉴复分所得,以賉宗族及乡曲孤老,赖而全济者甚多。咸相谓曰:今天子播越,中原无伯,当归依仁德,可以后亡。遂共推鉴为主,举千余家俱避难于鲁之峄山。

寅恪案,说文壹肆云:

隖,小障也。一曰:庳城也。

桂氏义证肆柒列举例证颇众,兹不备引。据寅恪所知者言,其较先见者为袁宏后汉纪陆王霸之「筑坞候」(后汉书伍拾王霸传作「堆石布土」。袁范二书互异。未知孰是原文。待考。)及后汉书伍肆马援传之「起坞候」之语。盖元伯在上谷、文渊在陇西时,俱东汉之初年也。所可注意者,即地之以坞名者,其较早时期以在西北区域为多,如董卓之郿坞是其最着之例。今伦敦博物馆藏敦煌写本斯坦因号玖贰贰西凉建初十二年敦煌县户籍阴怀条亦有「居赵羽坞」之语,然则坞名之起或始于西北耶?抑由史料之存于今者西北独多之故耶?此点与本篇主旨无关,可不详论。要之,西晋末世中原人民之不能远徙者亦藉此类小障庳城以避难逃死而已。但当时所谓坞垒者甚多,如祖逖传所载,固亦有在平地者。至如郗鉴之避难于峄山,既曰:「山有重险。」又曰:「保固一山。」则必居山势险峻之区人迹难通之地无疑,盖非此不足以阻胡马之陵轶,盗贼之寇抄也。凡聚众据险者因欲久支岁月及给养能自足之故,必择险阻而又可以耕种及有水泉之地。其具备此二者之地必为山顶平原,及溪涧水源之地,此又自然之理也。

东晋末年戴祚字延之,从刘裕入关灭姚秦,着西征记二卷。(见隋书叁叁经籍志史部地理类,并参考封氏闻见记柒蜀无兔鸽条唐语林捌及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陆等。)其书今不传。郦氏水经注中往往引之。中原坞垒之遗址于其文中尚可窥见一二。如水经注壹伍洛水篇云:

洛水又东,迳檀山南。

其山四绝孤峙,上有坞聚,俗谓之檀山坞。义熙中刘公西入长安,舟师所届,次于洛阳。命参军戴延之与府舍人虞道元即舟溯流,穷览洛川,欲知水军可至之处。延之届此而返。竟不达其源也。

又水经注肆河水篇云:

河水自潼关东北流,水侧有长坂,谓之黄巷坂。坂傍绝涧。陟此坂以升潼关,所谓「溯黄巷以济潼」矣。历北出东崤,通谓之函谷关也。

郭缘生记曰:汉末之乱,魏武征韩遂、马超,连兵此地。今际河之西有曹公垒。道东原上云:李典营。义熙十三年王师曾据此垒。西征记曰:沿路逶迤入函道六里有旧城。城周百余步。北临大河,南对高山。姚氏置关以守峡,宋武帝入长安。檀道济、王镇恶或据山为营,或平地结垒,为大小七营,滨河带险。姚氏亦保据山原陵阜之上,尚传故迹矣。

河水又东北。玉涧水注之。水南出玉溪。北流,迳皇天原西。周固记:开山东首上平博,方可里余。三面壁立,高千许仞。汉世祭天于其上,名之为皇天原。河水又东迳阌乡城北。东与全鸠涧水合。水出南山,北迳皇天原东。

述征记曰:全节,地名也。其西名桃原。古之桃林。周武王克殷休牛之地也。西征赋曰:咸征名于桃原者也。晋太康记曰:桃林在阌乡南谷中。

又元和郡县图志陆虢州阌乡县条云:

秦山,一名秦岭,在县南五十里。南入商州,西南入华州。山高二千丈,周回三百余里。桃源,在县东北十里,古之桃林,周武王放牛之地也。

又陕州灵宝县条云:

桃林塞,自县以西至潼关皆是也。

又新唐书叁捌地理志陕州灵宝县条云:

有桃源宫,武德元年置。

又资治通鉴壹壹捌晋纪云:

义熙十三年二月,王镇恶进军渑池。引兵径前,抵潼关。三月[檀]道济、[沈]林子至潼关。夏四月,太尉[刘]裕至洛阳。(寅恪案,宋武伐秦之役,其军行年月宋书南史等书记载既涉简略,又有脱误。故今悉依司马君实所考定者立论。)

寅恪案,陶渊明集有赠羊长史(即松龄)诗。其序云:

左军羊长史,衔使秦川,作此与之。

则陶公之与征西将佐本有雅故。疑其间接或直接得知戴延之等从刘裕入关途中之所闻见。桃花源记之作即取材于此也。盖王镇恶、檀道济、沈林子等之前军于义熙十三年春二三月抵潼关。宋武以首夏至洛阳。其遣戴延之等溯洛水至檀山坞而返,当即在此时。山地高寒,节候较晚。桃花源记所谓「落英缤纷」者,本事之可能。又桃林桃原等地既以桃为名,其地即无桃花,亦可牵附。况晋军前锋之抵崤函为春二三月,适值桃花开放之时,皇天原之下,玉涧水之傍,桃树成林,更情理之所可有者。至于桃花源记所谓「山有小口」者,固与郗鉴之「峄孔」相同。所谓「土地平旷」者,殆与皇天原之「平博方可里余」者亦有所合欤?刘裕遣戴延之等溯洛水至檀山坞而返事与桃花源记中武陵太守遣人寻桃花源终不得达者,约略相似,又不待言也。

今传世之搜神后记旧题陶潜撰。以其中杂有元嘉四年渊明卒后事,故皆认为伪托。然其书为随事杂记之体,非有固定之系统。中有后人增入之文,亦为极自然之事,但不能据此遽断全书为伪托。即使全书为伪托,要必出于六朝人之手,由钞辑昔人旧篇而成者,则可决言。寅恪于与渊明之家世信仰及其个人思想皆别有所见,疑其与搜神后记一书实有关联。以其轶出本篇范围,姑置不论。搜神后记卷一之第五条即桃花源记,而太守之名为刘歆,及无「刘子骥欣然规往」等语。其第六条纪刘??之即子骥入衡山采药,见涧水南有二石囷,失道问径,仅得还家。或说囷中皆仙灵方药,??之欲更寻索,不复知处事。此事唐修晋书玖肆隐逸传亦载之。盖出于何法盛晋中兴书(见太平御览肆壹玖及肆贰伍又伍佰肆所引)。何氏不知何所本,当与搜神后记同出一源,或即与渊明有关,殊未可知也。

据此推测,陶公之作桃花源记,殆取桃花源事与刘??之二事牵连混合为一。桃花源虽本在北方之弘农或上洛,但以牵连混合刘??之入衡山采药事之故,不得不移之于南方之武陵。遂使后世之论桃花源者皆纷纷堕入迷误之途,历千载而不之觉,亦太可怜矣!或更疑搜神后记中渔人黄道真其姓名之意义与宋武所遣溯洛之虞道元颇相对应。刘??之隐于南郡之阳岐山,去武陵固不远,而隆安五年分南郡置武宁郡,武武字同,陵宁音近(来泥互混),文士寓言,故作狡狯,不嫌牵合混同,以资影射欤?然此类揣测皆不易质证。姑从阙疑可也。(参考晋书壹伍下地理志、玖肆隐逸传、玖玖桓玄传、宋书叁柒州郡志及世说栖逸篇等。)又今本搜神后记中桃花源记,依寅恪之鄙见,实陶公草创未定之本。而渊明文集中之桃花源记则其增修写定之本。二者俱出陶公之手。刘??之为太元间闻人(见世说新语栖逸篇及任诞篇),故系此事于太元时。或因是以陶公之桃花源记亦作于太元时者,则未免失之过泥也。

桃花源事又由刘裕遣戴延之等溯洛水至檀山坞与桃原皇天原二事牵混为一而成。太守刘歆必无其人。岂即暗指刘裕而言耶?既不可考,亦不可凿实言之。所谓避秦人之子孙亦桃原或檀山之上「坞聚」中所居之人民而已。至其所避之秦则疑本指苻生苻坚之苻秦而言,与始皇、胡亥之嬴秦绝无关涉。此殆传述此事之人或即渊明自身因譌成譌,修改所致,非此物语本来之真相也。盖苻氏割据关陕垂四十载,其间虽有治平之时,而人民亦屡遭暴虐争战之难。如晋书壹壹贰苻生载记敍苻生政治残暴民不聊生事甚详。兹录其一例如下:

生下书(通鉴系此于晋穆帝永和十二年六月)曰:朕受皇天之命,承祖宗之业,君临万邦,子育百姓。嗣统以来,有何不善,而谤讟之音扇满天下?杀不过千,而谓刑虐。行者比肩,未足为稀。方当峻刑极罚,复如朕何?时猛兽及狼大暴,昼则断道,夜则发屋。惟害人而不食六畜。自生立一年,兽杀七百余人,百姓苦之,皆聚而邑居,为害滋甚,遂废农桑,内外凶惧。群臣奏请禳灾。生曰:野兽饥则食人,饱当自止,终不能累年为患也。天岂不子爱群生,而年年降罚,正以百姓犯罪不已,将助朕专杀而施刑教故耳。但勿犯罪,何为怨天而尤人哉?

又晋书壹壹叁苻坚载记上敍苻坚盛时云:

关陇清宴,百姓丰乐。自长安至于诸州,皆夹路树槐柳。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旅行者取给于途,工商贸贩于道。

而晋书壹壹肆苻坚载记下敍苻秦亡时云:

关中人皆流散,道路断绝,千里无烟。

由苻生之暴政或苻坚之亡国至宋武之入关,其间相距已逾六十年或三十年之久。故当时避乱之人虽「问今是何世」,然其「男女衣着悉如外人」。若「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者,则陶公寓意特加之笔,本篇可以不论者也。

又陶诗拟古第二首云:

辞家夙严驾,当往志无终。问君今何行,非商复非戎。闻有田子泰,节义为士雄。斯人久已死,乡里习其风。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不学狂驰子,直在百年中。

吴师道礼部诗话云:

始[田]畴从刘虞。虞为公孙瓒所害,誓言报雠,卒不能践,而从曹操讨乌桓,节义亦不足称。陶公亦是习闻世俗所尊慕尔。

寅恪案,魏志壹壹田畴传云:

遂入徐无山中,营深险平敞地而居,躬耕以养父母。百姓归之,数年间至五千余家。

据此,田子泰之在徐无山与郗鉴之保峄山固相同,而与檀山坞桃原之居民即桃花源之避秦人亦何以异?商者指四皓入商山避秦事,戎者指老子出关适西戎化胡事。然则商洛崤函本为渊明心目中真实桃花源之所在。而田畴之亮节高义犹有过于桃源避秦之人。此所以寄意遣词遂不觉联类并及欤?吴氏所言之非固不待辨。而其他古今诂陶诗者于此亦皆未能得其真解也。又苏东坡和桃花源诗序云:

世传桃源事多过其实。考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乱来此,则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杀鸡作食」,岂有仙而杀者乎?旧说南阳有菊水,水甘而芳,民居三十余家,饮其水皆寿,或至百二三十岁。蜀青城山老人村多枸杞,根如龙蛇。饮其水,故寿。近岁道稍通,渐能致五味,而寿益衰。桃源盖此比也欤?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则已化为争夺之场久矣!尝意天壤之间若此者甚众,不独桃源。

寅恪案,古今论桃花源者,以苏氏之言最有通识。洪兴祖释韩昌黎桃源图诗,谓渊明敍桃源初无神仙之说,尚在东坡之后。独惜子瞻于陶公此文中寓意与纪实二者仍牵混不明,犹为未达一间。至于近人撰着或袭苏洪之意,而取譬不切,或认桃源实在武陵,以致结论多误。故不揣鄙陋,别拟新解。要在分别寓意与纪实二者,使之不相混淆。然后钩索旧籍,取当日时事及年月地理之记载,逐一证实之。穿凿附会之讥固知难免,然于考史论文之业不无一助,或较古今论辨此记之诸家专向桃源地志中讨生活者聊胜一筹乎?

兹总括本篇论证之要点如下:

(甲)真实之桃花源在北方之弘农,或上洛,而不在南方之武陵。

(乙)真实之桃花源居人先世所避之秦乃苻秦,而非嬴秦。

(丙)桃花源记纪实之部分乃依据义熙十三年春夏间刘裕率师入关时戴延之等所闻见之材料而作成。

(丁)桃花源记寓意之部分乃牵连混合刘??之入衡山采药故事,并点缀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等语所作成。

(戊)渊明拟古诗之第二首可与桃花源记互相印证发明。

补记一

匡谬正俗柒黄巷条云:

郭缘生述征记曰:皇天坞在阌乡东南。或云:卫太子始奔,挥泪仰呼皇天,百姓怜之,因以名坞。又戴延之西征记曰:皇天固去九原十五里。据此而言,黄天原本以坞固得名,自有解释。

寅恪案,颜氏所引,足以补证鄙说,故附录于此。

补记二

此文成后十年,得详读居延汉简之文,复取后汉书西羌传参证,坞壁之来源与西北之关系益瞭然矣。

(原刊清华学报第十一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