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奚皇后和云河已经到了近半月了,这半月里谢见微一直耐心等待,表面上看她很镇定,其实心里的忐忑只有她自己清楚,从茫然期待再到彻底心死,也不过是几天的功夫。

傅平野知道她心里不好受,这些日子除了早朝,看折子的时候都要陪在她身边,还特意买了个戏班子回来专门给谢见微逗趣解闷。

谢见微哭笑不得,虽然嘴上说着没必要,心里却的确因为他好受了许多。

这日深夜,二人点着一小盏灯在床帐后闲聊。

谢见微道:“其实她这样选择,我反而松了口气,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和她。”

她豁达道:“不认回去也好,不管是公主还是将军之女,我都还是谢见微,与其折腾得两败俱伤,倒不如维持现状,等他们走了,一切都会恢复平静。”

她顿了顿,声线变得冰冷,“但作孽的胡氏,不能放过她。”

“等南夏那些人离开,怎么处置她,你说了算。”

谢见微抬眸看向傅平野:“你是觉得……”

傅平野:“晏晏,你不在乎认不认这门亲,但有些人未必想息事宁人。”

他漆黑的瞳孔深处泛着寒光,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在慢慢布开,只等猎物送上门。

傅平野的手摩挲着谢见微的后颈,将她按在怀中紧紧圈住。

在他看来,不管是获利二十几年的云晏,还是眼下装死的奚皇后都和胡氏没什么差别,凭什么这件事中就他的晏晏要吃下这个苦果?

如果当年没有谢崇凛好心把谢见微救回来,如果谢夫人不是良善之辈,谢见微这二十五年会过怎样的生活?

是她自己的气运好才有了现在的家庭,但这不是奚皇后能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的理由。

在襁褓里的云晏的确无辜,可她知道了真相仍然决定要隐瞒,说穿了也只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罢了。

傅平野轻声道:“你说暂时不动她们,我听你的。但如果她们还想做出什么事,那就是自己找死。”

谢见微沉默几息,轻嗯了声,她忍不住自嘲:“傅平野,我总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软了。”

“不怪你。”

当局者迷,何况谢见微又不是杀人魔,因为这么点事就一定要奚皇后和云晏她们送命,若二人真能如谢见微一样理性,这件事或许就这么过去了,可傅平野并不觉得这二人会老实下去。

谢见微笑道:“虽然我越发心软,不过有你在,也算是平衡了。傅平野,你有没有觉得,你就像是被我握在手里的刀?”

“嗯,我愿意做你的刀,你想捅谁我就捅谁。”

“这么听话的话,还有些像被我牵着的小狗。”

“……”

谢见微迅速从他怀里挣脱,滚到了床里。

傅平野笑着扑上去,把她罩在了身下,谢见微笑着求饶,直说自己不敢胡说了。

傅平野颔首封住她的唇,微眯着的眸中冰雪消融。

其实谢见微说的也没错,他这只疯狗心甘情愿的为自己系上锁链,再交付到谢见微掌心,只要她能一辈子牵着自己不放手。

……

奚皇后在驿馆躲了半个月,毫无风声,数日不见谢见微,她忐忑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这些日子她越来越能自我说服,原谅当初她不寻找谢见微的事。

既然她已经是太子妃,又是谢家的姑娘,这二十几年过得肯定不差,自己也不算对不起她。

只是这件事一定不能让她知道,趁她似乎还没察觉,奚皇后打算先做点什么。

顺天府大牢中,狱卒把正在搬石头的胡氏叫住,告诉她:“有亲戚来给你送东西。”

监牢里的犯人衣食吃穿衙门都是不负责的,都是家里人每月来送。

没有家人的囚犯只能靠多干活,从狱友或者狱卒那里得到些施舍,靠馒头果腹,每月囚犯饿死累死冻死热死的数量不在少数,胡氏之前在云晏那里还留下些私几,勉强能够度日。

这些日子她浑浑噩噩,每日都睡不踏实,就怕奚皇后找上门。

猛地一听亲戚,她两眼迷茫,胡父的兄弟早就跟他们断绝来往了,她有什么亲戚来看她。

狱卒把她领到牢房,里面背着她站着一个人,狱卒锁上门便转身离开了。

胡氏试探道:“你、你是?”

奚皇后摘下兜帽转过身来,胡氏定睛一看,连连后退,直到背脊贴在牢门上。

“你你你,你,是你……”

“是我。”

奚皇后神情复杂,眼前这个蓬头垢面浑身散发着臭汗的女人,是她宝贝女儿云晏的亲娘。

体面斯文了一辈子的奚皇后顿感恶寒,她深吸了一口气:“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胡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说道:“你放过我吧!我就是一时糊涂,我也是被婆母逼的!你看我现在的下场,你就饶了我吧!我知道你女儿在哪里,她现在过得很好,真的!”

“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个。”

奚皇后走上前,“我想告诉你,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这二十几年里都相安无事,那我希望继续现状。我不想再听到有关那件事的风言风语。我很疼爱云晏,不想她受到无关谣言的困扰。”

胡氏懵了。

这不是她想象与奚皇后见面会发生的事。

这个女人竟然——宁可留着她女儿在身边,也不想把亲女儿认回去?

胡氏的眼神令奚皇后有些脸热,她咬着牙关问:“你这么看着我,是觉得我无情?”

胡氏讪讪低下头。

奚皇后捏紧拳头说道:“我倒是想拨乱反正,可已经二十五年了!我养了云晏二十五年!我把她当亲女儿,这是能割舍的吗!谁都知道她是南夏公主,若被人知道她其实——那本宫就要遭非议!你没资格用那种眼神看我,归根结底,是你做的孽!”

“如果不是看你是——本宫一定想办法杀了你灭口!”

“不要!不要……我不说,我保证什么都不会说。”

“这样最好。”

奚皇后拎起身后的包袱丢了过去。

胡氏接过,里面是一些棉衣棉被,还有一袋子银锭,足够她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度过五年。

奚皇后道:“只要你嘴巴够严,五年后你来找我,看在孩子的份上,我会给你个栖身之所。”

胡氏嘴巴都笑歪了,直磕头,“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她心想她亲女儿还是有几分能耐的,竟然把堂堂皇后哄成这副样子,连自己亲女儿都不要了。

奚皇后想要离开,可走到牢房前,她心里忽然有些动容。

垂头站了片刻,她询问胡氏:“当年……你带了她多久?又是何时扔了她?她那时,还好吗?”

胡氏愣了几息才知道她问的是谢见微,连忙道:

“她那时候三个多月,不到四个月。过得挺好的,我没亏待她,真的!”

奚皇后凝着她,眼神冷厉,胡氏缩了缩脖子,瓮声道:“就是,就是我男人和婆母不让我给她喂奶水……同村有人家生了孩子,女人不下奶,四处买奶水,能挣、两三文钱……”

奚皇后瞪大了眼睛,“你的奶水不给她喝却拿去卖钱!她才几个月大你饿了她多久!”

“没啊没饿多久,真的!我就留了她一个多月不到,听说你、你抱着我家春儿跳崖了,我就……不对,我婆母和男人就撺掇我,把她扔了……正好那会儿打扫战场,有不少人去捡剩下的铁器卖钱,你女儿若是被捡走……也能活一条命……”

奚皇后眼前一黑。

她在胡氏家里住了大约三个月,孩子两个月左右的时候她就回南夏了,夫君夺嫡成功做了皇帝,夫妻俩一直认为是女儿福星的作用,奚皇后对云晏宠上了天,饿着是绝不可能的事。

云晏生来就要什么有什么,她没想到谢见微三个月大的时候,竟然连奶水都吃不到。

她扶着墙,艰涩道:“你不喂她奶水,你喂她什么?”

“偶尔还是喂的。”胡氏小声反驳,“只是掺、掺水……”

“本来就没喂多少还掺水!她能吃得饱吗!她不哭不闹吗!”

奚皇后说罢忽然一怔,眼圈渐渐红了,她盯着胡氏问道:“孩子哭闹,你们怎么弄的?”

“……”

“你若敢说谎,便把东西全都还给我!”

“别!我婆母让把她放猪圈里!猪圈离房子远,她哭、不打搅人睡、睡觉……”

畜生!

奚皇后捏紧了胸前的衣裳,看胡氏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胡氏蜷缩在墙角,实在是懵透了。

她不懂奚皇后在恨什么,她又不打算把谢见微认回去,那不是不在乎亲生女儿如何吗?

现在做出这副姿态,说白了实在虚伪。

奚皇后趔趄上前,从她手里抢过了包袱,胡氏不敢争,怕被她教训。

奚皇后冷冷道:“你若敢胡说八道,我一定会杀了你!一、定、会!”

她裹上兜帽逃也似的离开了顺天府,马车停靠在隔了一条街的小巷里。

奚皇后失魂落魄上了车,姑姑帮她摘下兜帽时被吓了一跳,奚皇后竟然满脸是泪。

“娘娘……您怎么了?”

“没事,回去吧。”

云宸在驿馆门口撞上了奚皇后,看她的衣着便皱起了眉,“您去哪儿了?”

奚皇后红着眼看向他,轻声道:“你跟我来。”

二人关起门,奚皇后坐下后便捂着眼睛,浑身散发着颓唐的气息。

云宸等了片刻,她才开口:“你不是查了谢见微的事了吗,都查到什么了?”

云宸一惊,时隔半月,这是奚皇后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件事,他赶忙说道:“母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谢见微才是晏晏?”

奚皇后闷闷的嗯了声,她烦躁的说:“身为人母岂会认不出自己女儿!当时没能认出来是因为朝政不稳,我忙于后宫和家里琐事,可时间长了我便看出云晏与我不像,简单想想就知道是那胡氏做的手脚。”

在胡家的时候,她就总觉得胡氏看她和孩子的眼神不对劲。

只是没想到她胆子如此之大。

云宸诧异:“那您为何这么多年都不说!”

“说?你要我怎么说?晏晏那么乖巧懂事,我如何告诉她你不是我女儿!还有你父皇,整日听那些狐狸精的耳旁风,你的太子之位本宫都快保不住了,若晏晏的事被发现,母后必定会被问罪!”

云宸喉中干涩,发不出声音来,奚皇后扶着额,“我喊你来不是说这些事的。你都知道谢见微什么,全都告诉我。”

云宸缓缓把查到的事告诉了奚皇后,包括谢见微在薛家的事,为何会嫁给太子,桩桩件件,听得奚皇后沉默了许久。

她点了点头,“幸好,除了年幼时那几个月,她这些年过得倒比我想的好多了。”

云宸:“事已至此,您打算怎么办?”

“我去了顺天府,堵住了胡氏的嘴。无论如何这件事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她顿了顿,又十分矛盾地说道:“你……帮母后想法子,补偿补偿她吧,在北越这几个月,把债还一还,等本宫回去,就与她两不相欠了。”

云宸抹了把脸,轻嗯了声。

“出去吧。”

云宸刚走到门边,便察觉到一股沉重的喘息声,他打开门,撞进了云清愤怒发红的眼神中。

“阿清?”

奚皇后脊背一僵,赶紧站了起来。

云宸皱着眉退后了几步,云清大步走进屋中。

奚皇后震惊道:“你在屋外偷听?你都听到了?”

“母后!你怎么能这么做!”

奚皇后脸上火辣辣的,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决定不光彩,可这轮不到云清一个小辈置喙。

“这是大人的事,你少来掺和。我不管你听到了多少,从现在起,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过!”

“我办不到!”

云清浑身发抖,他脑海中浮现出谢见微的身影,他第一眼就觉得谢见微和母后相似,觉得小鱼儿和渊哥儿亲近,这就是血缘玄妙的吸引吗?

他满眼失望地看着奚皇后:“母后,你不该这样,不该隐瞒,你这不是在帮三姐,你是害了她!不止害了她,也害了谢见微。”

奚皇后仿佛被戳中了心,顿时暴跳如雷。

“我怎么就害了她!云清,你三姐从小没少对你好,你别白眼狼了!至于她,她这些年过得也有滋有味,本宫说不说有何影响!你还小,你什么都不懂,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