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近侍公公对皇帝道:“陛下,谢将军和太子求见。”

皇帝本想说不见,但话到嘴边,还是扶额道:“带进来吧。”

谢崇凛和傅平野走进御书房中,行完礼后,谢崇凛便道:“陛下,微臣小女正在宫外等候,请皇上也宣小女入殿,此事应由小女亲自向陛下开口,微臣嘴拙,怕说不清楚。”

皇帝点了点头,“准。”

半晌后,谢见微走进殿内,伏下身行了个大礼,“臣妇参见陛下。”

“平身吧,你父亲说你有事要跟朕开口。起来说话。”

皇帝语气平和,“其实你不说,朕也知道你来为了什么。薛家之事,朕更愿意相信,与你,与你们谢家无关。”

皇帝这话说的奇怪,他越是这么着重点明,越是能表现出他的真实想法。

谢见微暗暗和谢崇凛互换了个眼神,二人都心知肚明,若是皇帝想做个公然的暴君,早就连带着谢家、孙家,全都处死以绝后患了,可惜他心有此意,却不愿变成全天下人议论的昏君。

谢见微俯下身,大声说道:“陛下圣明!”

皇帝嘴角微微往下撇了撇,谢见微这话将他架住,他若真要对谢家做点什么,反倒落人话柄了。

傅平野弯了弯嘴角。

皇帝扶着额遮掩表情,说道:“你想和离,朕许你和离。你自己到户部衙门办就是了。”

谢见微重又跪了下去,“陛下,臣女不是要和离,而是要休夫。”

皇帝放下手,看向谢见微,慢慢重复了一遍:“你要、休夫?”

“是。和离,是夫妻之间情分已无,两边都无过错的情况下方才有的和离一说。休妻是女子犯了七出之条,夫家将其休弃,同理之下,薛蟾和臣女之间的事,是他一人对不起我,和离,臣女咽不下心里这口气。”

皇帝:“薛蟾的确是隐瞒了你沈盼和薛贤齐的事,可此事往大了说也不过是他婚前纳妾生子,还算不上多么的过分。休夫,朕还没听说过这种事,你还是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吧。”

皇帝并不是不愿意成全谢见微,只是和离就和离,整个什么休夫,风声传出去得有多少人议论纷纷,同为男子,皇帝也瞧不上谢见微如此咄咄逼人,妄图凌驾于夫家之上。

为妻者,本就该于夫之下!

皇帝看了一眼傅平野,想到当年和裴皇后的事,脸色更加倨傲了三分。

谢见微跪在殿内,闻言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动,沉着冷静的开口:“陛下若是这样想,请您看过这封信再做定夺。”

她取出袖中的书信,交给了一边的近侍公公,皇帝皱起眉头,忍着不耐烦接了过来。

看了几张以后,表情就变了,他放下书信,看向谢见微:“这信是谁写的?”

“此信是薛家前一任掌事交给臣女的,来自当初给臣女接生的稳婆。臣女正是读过此信,才不能原谅薛蟾的恶行!“

谢见微神情还是无比坚毅,但眸中含泪,她表现得愈坚强,愈是让人看着心中酸涩,不由得跟她共情。

谢见微:“臣女曾经那么相信他,他却为了外室和私生子,不惜买通稳婆亲手掐死了臣女的孩子,瞒了臣女五年!将他的私生子交给臣女抚养!这五年,臣女殚精竭虑,一心做薛家的好主母,却换来如此下场!陛下,这种人臣女如何能甘心只与他和离!他的名字永远留在臣女的籍契上,臣女此生都不能忘记这段过去,若真如此,臣女后半辈子生不如死啊!”

皇帝张了张嘴,面露为难,这时,傅平野忽然说道:

“父皇,薛蟾和薛家对待谢见微之行罄竹难书。谢将军在与南国的战事上大捷,却未接受父皇任何赏赐,如今只想请父皇做主成全谢见微休夫之心,父皇若连这个都不能应允,只怕会伤了老臣之心。”

皇帝一愣,下意识朝谢崇凛看去,谢崇凛本来正咬牙切齿,在心里想着一定要找出带走薛蟾尸骨的人,把尸骨要回来丢进如厕里泡着。

突然接收到傅平野的暗示,谢崇凛迅速入戏,干嚎一声,扑通跪下抱住了谢见微。

“女儿啊!爹对不起你,爹连帮你休了恶夫这么简单的事都完成不了,爹无能啊!”

说着说着,谢崇凛自己都当真了,八尺高的老汉子红着眼睛,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谢见微哭笑不得,忍着替他擦眼泪,在场之人无不动情,老太监都偷偷背过去抹起了眼泪。

皇帝被高高架起,拧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投降似的说道:

“好吧!好吧!朕准了你就是了!你不就是不想户籍上再有与薛蟾结过亲的记录,是不是?朕这就传令下去,让户部给你办解契的时候,顺带着给你抹去了就是了。”

反正这京城里谁不知道谁,谢见微就算再嫁,户籍上没有记录,夫家也会知道她嫁过人。

此举只能安慰安慰她自己就是了。

谢见微又道:“臣女还想请求皇上,让薛家在族谱上划掉我和两个孩子的姓名。”

比起休夫此等离经叛道的要求,这请求都是小事,皇帝大手一挥,准了。

谢崇凛抹了把脸,伏在地上激动地大声说:“皇上圣明!吾皇圣明!”

“行了行了,都下去吧,朕一个人安静会儿。”

谢崇凛扶起女儿,躬身退了出去,谢见微和傅平野互换了个眼神,跟着谢崇凛离开了御书房。

皇帝捂着脑袋闭目养神片刻,睁眼正想批折子,却被站在下首的傅平野吓了一跳。

“无咎!你怎么还不走?还有什么事?”

“对薛家的处置,儿臣有一想法。”

皇帝瞬间来了兴致:“说说!”

“薛瑁一脉收留反贼叛将之女,必定参与过十五年前的叛乱,处斩并无不妥。但其他旁系并不一定知晓此事,父皇想全部处斩不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儿臣建议改为流徙。”

皇帝的情绪瞬间下落,原来不过是这样,他想了想,不能处斩也只能如此,便点点头说:

“朕会召集内阁商议的。你退下吧。”

“谢见微方才的要求,儿臣觉得并不失为一个处置的办法。”

皇帝重又抬头:“什么意思?”

傅平野淡淡道:“薛家勾结叛党,父皇觉得碍眼,那不如彻底将这些人存在过的痕迹抹除。一两年内或许还会有人提及此事,但五年、十年、百年之后,就再不会有人知道,还曾有过这些人的存在。”

皇帝身后奋笔疾书的史官脖颈一凉,脊背都弯了起来,努力隐藏自己的存在。

皇帝:“无咎啊,你再详细说说。”

“史官笔下记载的薛瑁,曾是广阳侯,为朝廷立下过汗马功劳,薛瑁虽然有过,但也有功,难免有后人宣扬其立下的功劳,宣扬的人越多,他今日犯的错就没有人在乎了。但父皇如若下令,让薛家完全抹除自薛瑁起,这一脉往后的所有薛家族人的姓名。百年以后,史书工笔就不会再有薛瑁的任何记录。只有这一年,有一无名氏曾因勾结反贼叛将而被处斩。”

傅平野的话深深说动了皇帝,自古以来人在史书上留下的记录,有功有过,就是皇帝也是如此。

难保不会有人为薛瑁说话,但此等反贼不配!

皇帝心思忽然活络,若是如此,他依葫芦画瓢把景安王的那段历史也……

傅平野看出他的心思,“薛家族人仅有百人,除去的又只有薛瑁这一脉,实施下来才能达到效果。但景安王一事涉事的人太多,他又是皇亲国戚,父皇若是做了,只怕内阁又要……”

“好吧,那就按你说的做。”

除不掉景安王在史书上的痕迹,除掉一个小小的薛瑁后代还不行么?

说干就干,皇帝召集内阁商议过后,下达了对薛家的处置。

薛瑁的其他几个兄弟被严查后,拔出萝卜带出泥,全都干过见不得人的事,全部流放。

薛诚佑、薛季这些人,最后也被判了个流刑,终身不得回京,唯一庆幸的是捡回了一条小命,只是流放之地极寒无比,就算捡回了命也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

薛家的祖宅远在其他州府,皇帝的圣旨下达以后,薛家上了年纪的老族长立即照办。

现在因为薛瑁下狱丢了官职的薛家人不知凡几,他因为一己私欲连累族人,薛家人早就恨不得没有这一脉了。

短短半个月,薛瑁、薛蟾往下的所有人,都消失在了薛家的族谱上。

像薛老太太、孙氏这种嫁来的媳妇,也一样在族中除了名,妾室们没有受到波及,只是回归本籍依律没为官奴。

薛瑁得知这件事时失神了很久,他瘫坐在牢房中,从不可置信到接受现实,他仰头大笑,笑出了眼泪。

抓着报信的狱卒说道:“这个主意是谁出的?!是不是谢见微!”

不待狱卒回话,薛瑁自顾自道:“一定是她,只有她会这么恨我,这么恨蟾儿和薛家!好啊,她够狠啊!够狠!”

薛瑁泪如雨下,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也不是只做过坏事,能在史书上留下工笔,或好或坏,起码后人都会知道有他这么个人,但如今,他存在的痕迹被彻底抹除,等他死后几年,再无人知道这世上曾有过他这么个人的存在!

谢见微够狠!

孙氏在一边的牢房里破口大骂谢见微,她脸抵在栏杆上,冲着狱卒喊道:

“为什么还不抓谢见微下狱?她也是我们薛家人!皇上要抄了薛家,她怎么能不死!”

狱卒冷笑一声:“薛家人?皇上早就赐了谢小姐休夫,此事全邺京都知道了,你们还不知道?”

薛瑁和孙氏瞪圆了眼。

孙氏失声大吼:“休!夫!谢见微她怎么敢!蟾儿哪里对不起她了!她凭什么!”

“薛蟾为了个私生子,把谢姑娘生的孩子都掐死,这还对得起她呢?”狱卒被孙氏的不要脸逗笑了。

“对了,还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薛蟾的坟前不久给人挖出来了。尸骨不知道跑去了哪儿,连棺材都给砸烂了。”

孙氏哭天抢地:“刁民!刁民!肯定是谢家人干的!我的蟾儿啊!我的儿子啊!你好可怜啊!”

孙氏扑到隔壁的栏杆上,冲着薛瑁骂:“都怪你!要不是你当初一定要蟾儿娶谢见微,事情怎么可能变成这样!”

“怪我?不是你贪慕谢家的权势,让蟾儿去接近谢见微的吗!还有,这些年你是怎么对她的!你还有脸怪我?蟾儿是被你这愚蠢妇人害死的!是你!”

夫妻俩又隔着大牢吵了起来,狱卒看了一会儿戏,扬长离去。

孙氏在牢里大哭,薛瑁坐在墙角,眼睛盯着牢内一角愣愣出神,他合上双眼,攥紧了拳头,心中一阵天人交战。

自从下狱的第一天,他就在考虑,要不要把王爷供出来?

他想了无数天,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他不能说。

说了,没有证据,不能真的拉王爷下水,还有可能被他记恨,连累其他还活着的薛家族人,薛瑁无耻,但对族人还有些剩下的良心。

最重要的是,王爷若是活着,有朝一日兴许还能替他报仇。

薛瑁失了力气,靠坐在冰凉的青砖上,望着漆黑的顶,绝望地合上了眼睛。

孙氏说的那些,他何尝不也是这样想,若是没有娶谢见微,没有骗她就好了。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

薛瑁处斩前几天,薛老太太因为受不了死期将至的折磨,在一天晚上突发心悸死了。

尸体经过薛瑁的牢房前被拖去乱葬岗,薛老太太临死前眼珠还瞪得老大,眼里满是痛苦。

薛瑁泪流满面,跪在牢房前,脑袋贴着地面,送了老母亲最后一程。

孙氏在隔壁笑得肚子疼。

“死得好!死得好!死老太婆!早就该死了!哈哈哈哈!”

尖锐的声音像针一样扎在了薛瑁的脑袋里,他痛苦地紧闭双眼,再睁开时满眼的死寂。

薛瑁从没有哪一天那么希望处斩之日赶紧来。

死了也好,死了就解脱了。

行刑前一天晚上,沈盼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