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将军就在玉京的崔府住着。
萧玉歇和萧玉融都没有吝啬,太医来回都来看过。
答案都是否定的。
崔家兄弟二人见了崔老将军,都有点意外。
里里外外都是仆役,有几个面熟的,崔辞宁见过,都是萧玉融身边的。
崔老将军虽然身子骨不好,每况愈下,但人却还是清醒的。
看见自己这两个骄傲又不省心的孩子,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他抄起一旁的药碗就朝着崔辞宁砸过去,“逆子!”
崔辞宁早已习以为常,轻飘飘侧过身一躲,就那么躲开了。
“老头子,就这身子骨,还是省省吧。”他风轻云淡道。
“谁让你领崔家军来的?老子费尽心思就是为了减弱他们皇族猜忌,你倒好,简直是上赶着告诉人家我们崔家相反就能反!一不顺我心我就反!”崔老将军吹胡子瞪眼。
他毫不留情地怒斥:“崔明阳,你还有没有脑子?!”
崔辞宁冷哼一声,径直坐了下来,“那好啊,你就在玉京等死吧,我们回崟洲了。”
“你这个不肖子!”崔老将军更气了。
崔辞安在中间打圆场:“好了好了,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来都来了。”
崔老将军的神情缓和了一些,“看到如此情形,你们也该知道,长公主对我们崔家没有起诛杀异己的心思。我身子什么样自己知道,也没几日好活了。”
“你说的什么话?别说这些晦气的。”崔辞宁变了脸色。
他暗自攥紧了拳头,萧玉融没有骗他。
是他不敢再信任萧玉融了,这是他的错误,与萧玉融无关。
难言的苦涩在唇齿间弥漫开,崔辞宁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昨日抓住刀刃防止萧玉融伤到自己的手才刚包扎好没多久,又因为此时的用力再度撕扯开来。
血渗透了裹帘,他无声地红了眼眶。
“杀了那么多人,见了那么多人被杀,有什么说不得的?”崔老将军用嫌弃的眼神瞥了一眼崔辞宁。
他叹了口气:“我也没盼着自己能死在崟洲,只要把我遗体,叫我魂归故土就行。”
崔辞宁沉默了。
“父帅,你就没想着回家吗?”崔辞安问。
崔老将军往**一靠,“你娘早死了,死哪儿我不是去见她呢?我这身子骨,早上路早归西,在玉京也是靠一堆药材吊着命。”
“你们就在这儿待几日吧,我也快到头了,到时候就带我的尸骨回去跟你娘合葬。”他说。
到了这年纪,上战场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准备,还留有全尸很不错了。
他想起了什么,补充了一句:“到时候别给我成日里哭丧着张脸,难看得很。我跟你们娘亲团圆了,是好事,好事啊……多喜庆,嘿,独一家的喜丧。”
“至于崔家……”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在崔家两兄弟身上流转,“你们怎么看?”
“爹,你还不知道吗?我本就无意家业,也本就不是帅才。”崔辞安笑了一声,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玩笑,“但我是将才。”
崔老将军瞥了他一眼,“不知羞。”
“那就交给你了,辞宁。崔家上下,就交给你了。”崔老将军郑重其事地说道。
崔老将军实际上本就更属意于崔辞宁,因为他深知每个孩子的秉性,崔辞安虽说稳重,但很多地方都又太墨守成规了。
可以守成,但是在乱世之中,却也有太多风险。
崔辞宁却也没那么高兴。
崔老将军攥紧了崔辞宁的手,“别再跟皇族起冲突了,百姓不易,楚乐不易。若是真有混乱的一日,择明主以稳崟洲,稳天下,才是正经事。”
“安我一邦,再佑天下。”他用饱经风霜的声音说道。
“我……”那口气哽在崔辞宁的喉口,不上不下。
他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该说什么?
说他错怪了萧玉融,说他这样的人不应该继承崔家,说他有可能会重蹈覆辙。
但是到头来什么都说不出口。
该怎么说他的卑劣,他的无耻?又该怎么说他的阴暗与那不可言说的情愫?
罢了……罢了……
这一生,也是没有办法。
年少时一直想要攀登上高峰,才能保护心爱的事物。到头来什么都没能保护,却又妄想再次成为那个少年郎。
“……好。”崔辞宁握住了父亲沧桑的手,像是为这一场悄无声息的交接低头。
他知道,这条路又走到了分道扬镳的岔口。
崔老将军还是死在了这场凛冬。
再等等春天就要到了,只是他没有熬到那一日。
他的身子拖了许久,所有人都有了心理准备,但崔辞宁还是感到悲哀。
他的爹娘离他而去,但却团聚。
也好。
崔辞宁在满目缟素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依旧穿着甲胄,鲜红的战袍就披在肩膀上。
他跟崔辞安跪在人群的最前方。
周围人对这一幕指指点点,颇有微词,但崔辞宁听而不闻。
过了今日,他们就启程送父帅回崟洲,同母亲合葬。
他和崔家都离玉京远远的。
他当初就该战死在沙场上。
他要回家,他要回崟洲。
崔辞宁望向园子里的花树,光秃秃的枝丫上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冬天太冷了,冷得骨子里都透着森寒,人若是不挨在一块,就会冻弊在凛冬之中。
花早就凋零光了,他也不会在玉京等到春天来临。
“昭阳长公主到——”
门外传来尖锐的通报声。
紧随其后的是来吊唁的官员们行礼的声音:“参见长公主殿下,公主万岁万万岁。”
本该说千岁,可萧玉歇连龙袍都让萧玉融穿了,龙椅也让她坐了,又何以差这一句万岁呢?
崔辞宁僵硬地跪在原地。
崔辞安悄无声息地用手肘碰了一下自己的弟弟示意,自己也站了起来,朝着外边走去,去恭迎大驾。
蒙蒙亮的清晨还点着灯,昏暗中光线迷离,车辇的织锦帘子被挑开,露出一抹深红的裙摆。
李尧止率先从车上下来,伸手扶萧玉融。
萧玉融肤光如玉,犹如玉石般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朱唇一点桃花殷。
她披着狐狸毛领的雪白大氅,脸色也如同这场大雪般苍白了,眸若秋水。
她一来,漫天大雪都沦为了陪衬,此情此景足以叫人永世难忘,宛如泼墨画中的仙灵。
崔辞宁垂下眼眸,自嘲轻笑。
他饮得了最烈的崟洲老酒,夺得下最凶的敌将首级。
长刀横立,他策马闯了玉门关,过了刀剑阵,闯过楚乐十八洲三百城,却过不了昭阳公主的美人关。
情天恨海。
觉察到崔辞宁的视线,萧玉融抬眸望过来,四目相对,又是一眼万年。
曾经爱恨两难,也被太多东西冲刷了。
多情必多疑,情天亦恨海。
崔辞安上前跟萧玉融说着什么,萧玉融亦是回应了什么。
寒暄和慰问,或许是这些,具体是什么崔辞宁也没有心思听下去了。
反倒是李尧止朝着他这边走过来。
他依旧是青衫不改,温润如玉,白色里衣袪与衽缀了松花绿边,外罩长衫。
“少将军节哀。”李尧止依然礼数得体。
“多谢。”崔辞宁扯了一下唇角,也只说得出这句体面话了。
李尧止望向不远处正跟崔辞安攀谈的萧玉融,“崔老将军先前同殿下说喜爱鲜艳的颜色,不喜欢披桑戴麻的架势,所以殿下今日特意穿了深红。”
他的目光又落在崔辞宁鲜红的战袍上,“如今一看,倒是和少将军契合。”
堂前就崔辞宁和萧玉融二人衣着鲜艳,格格不入。
也难怪那些人暗地里嚼舌根,说崔辞宁和萧玉融这两个人行为放浪形骸,无视礼教无视场合。
两个叛逆的疯子。
而李尧止望向萧玉融的眼神永远温和且长久。
崔辞宁从前觉得可恶可恨,如今却万般复杂,心境不似从前。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我想对少将军说的话一如从前。”李尧止微笑,“长痛不如短痛。”
又是这句话。
崔辞宁定定地盯了李尧止片刻,“长痛不如短痛,公子劝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一针见血。”
李尧止谦逊如常:“少将军谬赞,不过是各为其主。”
来的大人物可不少,崔老将军毕竟也是一方世家的家主,举足轻重。
丞相也来吊唁过,只是他自己近日身子也不大好,大夫里里外外瞧过,只说是年老体衰。
就连萧玉歇也来瞧了一眼,上了一炷香。
“仔细着自己的身子,还在病中呢,早些回去歇着。”萧玉歇离开前摸了摸萧玉融的鬓角。
萧玉融只是低垂着眉眼,没有回应。
萧玉歇的语气严肃了一些,“别拿自己跟我置气,没有什么比你身子更重要了,别耍小孩子性子。”
“宫中事务繁多,皇兄还是早些回宫的好。”萧玉融挪开了视线。
“我派人送来的药材得用,药得记得喝。”萧玉歇叹了口气,“改日上完了早朝别急着走,留在宫中用膳或是住上几晚,你我兄妹二人许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萧玉融的睫毛扑朔两下。
“融融,终有一日你会知道我的苦心。听话一些,嗯?”萧玉歇轻声道,“玉元也很想你。”
“嗯。”萧玉融终于给出了回应。
这葬礼上真心为崔老将军感伤的人并不多,但是没关系,回了崟洲,那里才是真心为他哭泣的人。
崔辞安疲于应付那些走人情世故的人,崔辞宁也早已无心多说什么。
在此刻他才无比地思念着故乡。
崔辞宁打算晚间就走,不多停留。
他们总要将父亲的尸骨带回故乡,与母亲同葬故土。
萧玉融也没有送行,只是多留了片刻,留到了启程前。
近黄昏时刻,前来吊唁的人已经多数离开,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一些还在逗留。
萧玉融瞧着空无一物的枝头有些出神,觉察到崔辞宁的脚步靠近,也没有动作。
她只是问:“你要回去了吗?”
“……嗯。”崔辞宁应声。
他是来向萧玉融辞别,无论是从君臣身份上,还是从他们自己的爱恨纠缠上。
他或许不会再恨萧玉融了,但他也无法再毫无芥蒂地跟萧玉融回到从前了。
他的家始终在崟洲,而玉京,从来都不是他的家。
或许在某一个脆弱的瞬间,他相信过玉京真的会有他的家。
但是事到如今,他也明白尽管再怎么炽烈,他们之间最好就是这样了。
“你也是时候该回家了,带着你的父帅回家吧。”萧玉融点头。
“祝你……”她转头望向崔辞宁,“恩仇得报,前路坦**。”
这跟当年那句等你来杀或许是一个含义,却少了戾气,少了浓烈的爱恨情仇。
崔辞宁想说些什么,可又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咙里,硬生生扼住了他的咽喉和声音。
“啊。”萧玉融停顿了一下,“若是真有那一日,我也不必回故乡,也不必念在往日情分上留我全尸。”
“我只当你今日是病糊涂了,说了些胡话。”崔辞宁别过了脸。
萧玉融没在意,继续说道:“把我烧成了灰也好,死了便是死了,什么也无所谓了。”
“你就那么想着自己挫骨扬灰?”崔辞宁咬着牙拔高了声音。
话刚问出口,崔辞宁就知道自己又失态了,便硬生生止住了未尽的言语。
“我都不在意,你又在意什么?我是真心祝你,祝你恩仇得报,前路坦**。”萧玉融说道,“我祝贺你,崔将军,崔家主。”
太讽刺了,这些都太讽刺了。
崔辞宁哑然地望着萧玉融。
他们的那些过往成年累月成了爱恨不明的东西,都像是就像是嵌在骨髓的半截锈钉。
它就那么突兀地卡在骨血里,连咽泪都痛不欲生。
他曾经那么真心实意地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萧玉融,如今萧玉融却近乎平静地接受他会杀了自己。
萧玉融露出一个缥缈的笑容:“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
崔辞宁张了张嘴,最后说:“后会有期。”
他们自玉门关一别之后,又在此再次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