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族人的手快要挠到李尧止的脸上。

“噌”地一声,寒光一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耳边只剩下凄厉的哭嚎。

刺鼻的血腥味和族人们见了鬼的表情没能让李尧止有丝毫的动摇,他站在原地,展露的半张侧脸堪称傲慢和冷漠。

他金玉雕塑般的面容上总是惯常带笑,显得柔和温良。

如今他脸上没有笑意的时候,就显得像个没有烟火气的人偶或神像了。

李尧止斩断了族人的一条胳膊。

“再跨越府门,下次断的可就不只是胳膊了。”李尧止冷然说道。

在长久的寂静之中,他又露出一个寻常的笑容:“明日之前,还请诸位不要踏出府门。”

李尧止背过手,转身往前走去,“走吧。”

死士们齐声应诺,随后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暗色的街道之中。

李尧止离去时漠然且平静的背影,却在京城之内掀起了一场悄无声息却人尽皆知的血雨腥风。

在他的计划和指挥之下,这场杀戮有了合理的名头。

那些因为谋害昭阳长公主而被视为逆党的臣子们死的死,伤的伤。

李尧止掀起了轩然大波,而如今依他所言,他是师出有名。

长辈们不得不承认李尧止说的有道理。

族老望向李尧止,他们深知李尧止的才能,也满意于李尧止完美无缺的模样。

但他们始终对于这份完美存在于一份不安,如果李尧止一直那么温和守序,他做了家主,能在混乱糟糕的局势里守护住家族吗?

不过现在不用担心了,事实证明,李尧止足够狠心,也足够果决。

气氛凝重而压抑,李荣钊盯着李尧止,一字一顿道:“尽管来。”

“好了,同族兄弟,像话吗?成什么样子?”长辈们出声。

他们权衡利弊,都明白这或许也是家族的一次机遇。

何妨一试呢?

反正实在不行了,叫李荣钊顶上就是了。

这场家族的审判接近了尾声,丞相缓缓开口:“此事就到此为止吧,但你无论如何都伤害了同族,回头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再领家法十鞭吧。”

“是。”李尧止行礼。

同辈小辈避退,纷纷离开祠堂。

李尧止神情平淡地在诸位长辈们面前褪去上衣,跪在堂前。

戒鞭落下能让人皮开肉绽,李尧止却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挨完了刑罚,李尧止依然体面。

他脸色苍白地伏在地上,以退为进,感谢过长辈们宽容之后,才告退离开。

长辈们看着他修竹般的背影,难免叹息。

“江山分分合合,终究是归少年。”他们也不得不服老。

丞相叹了口气:“由着他们去斗吧,家族不缺孩子,也不缺废物。”

李尧止走出祠堂的时候,从青衫上都能看见渗透出来的血色。

“李绍兖。”身后传来声音。

李尧止停下脚步,回首报以微笑,“看来从兄等候已久。”

在外面等候已久的李荣钊往前两步,走至李尧止面前,“面对指责和质疑,未乱阵脚,反手还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李氏真的聪明。即使我从前对你诸多警惕,也还是看低了你,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慧。”

“多谢从兄夸奖。”李尧止笑。

“别笑了,真让人作呕的假笑。”李荣钊厌恶地皱眉。

李尧止笑而不语。

李荣钊问:“多智近妖,让我真是好奇,当年我距离家主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可之后出了事萎靡了一段时间,你在那段时间里锋芒毕露,你是装的吗?藏拙?”

他观察着李尧止表情,“而后我在涉外交易上出了差错,里面也有你动的手脚吧?”

李尧止连唇角都弧度都没有变一下。

但对于李荣钊来说,李尧止已经承认了。

“好,很好,李绍兖。”李荣钊目含讽刺,“你的各位堂兄堂弟都在密谋着如何打压你算计你,长辈们这回也不会偏袒你了,众叛亲离的滋味如何?背叛亲缘的人也会被亲缘所背叛。”

对于李荣钊的冷嘲热讽,李尧止选择一笑置之。

逞口舌之快毫无意义,他们都知道李尧止并不在意这个,他不是被亲缘所左右的人。

“你以为你跟着长公主就没事了吗?如你所愿的那样,长公主迟早会抛弃你的。”李荣钊冷笑,“你前不久为什么推拒了长辈们说的联姻?王家的女儿哪里不好?初原王氏的女儿还配不上你了?就因为长公主!”

他说话如同连珠炮般急促而紧凑,步步紧逼地追问:“你用的什么借口?用的什么理由!是不是长公主?说的是先帝曾属意于让你尚主是吧?没用的,他们是不会让你尚公主的!”

李尧止的动作明显凝滞了片刻。

李荣钊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瞬间,“你不过是仗着他们不敢杀长公主,也杀不了长公主!你不过是仗着自己幸运,仗着你喜爱之人位高权重罢了!”

“从兄这是说的什么话?”李尧止扯动唇角。

“哈哈哈哈哈!”他哈哈大笑起来,“没用的!少拿这来做幌子,都没用!谁不是去联姻了?谁不是将一切都放下了?我是不是把这一切都忘了都放下了!你也别想逃过一劫!”

李尧止漠然地看着他,“你失态了,从兄。”

“失态?我还在乎这点失态了吗?”李荣钊的笑声戛然而止,用憎恨毒怨的语气说道,“还有什么重要的?李绍兖,你也别想例外。”

对于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而言,个人的意愿、梦想、人生、婚姻、幸福都是不重要的,是被忽视的。

他们从出生起就被赋予了为家族利益服务的使命,谁让他们就是那么的好运呢?

联姻、加官进爵,借着家族的风,也要事无巨细地服从家族的安排。

连喜好都不能自己决定,爱吃糖是幼稚的,爱玩闹是不雅的,爱上别的人是不理智的,就该在家族金玉塑造的壳子里安然待着才是。

自由?更是痴心妄想。

李尧止凭什么能爱他所爱?

“做兄长的,我总该帮帮你,别让你走了我的老路。”李荣钊笑起来,“你不是想着做宗主吗?就该断情绝爱,没有七情六欲啊!”

李尧止看他状若癫狂,突然间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做了什么?”

李荣钊清朗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没做什么啊,你不是最爱琴了吗?每每路过你的院前,琴音悦耳,绕梁三日。”

“天气转凉了,我为从弟劈了柴添把火,旺旺气。”他慢悠悠地说道。

李尧止的动作僵硬了一下,立刻转过身,冲回了自己的院子。

李家的人自小被要求得端方守礼,这还是李尧止最不顾形象时刻之一。

李尧止冲到自己院前,就看到几个仆从围着一堆火,正在拿长棍拨弄,使燃烧的物什烧得更快些。

火焰里燃烧的是一架四分五裂的琴,火焰中一角,还是能窥见萧玉融亲手所砌的青龙翠竹。

“公子!”仆从们惊慌失措。

李尧止直接扑了过去,没有用任何工具就直接徒手从火里将碎琴取了出来,用外袍扑灭了火揽在怀里。

“公子!你的手没事吧?快,快!快去叫大夫来!”仆从们谁也没想到李尧止会直接这么做。

火中取栗。

“我看你是真的昏了头。”李荣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看着李尧止跪在地上将碎琴紧紧捂在胸前,姿态珍惜,但却低着头,额发有些凌乱地垂落在面前,叫人看不清神色。

那双矜贵的双手似乎是被烫伤了,有大片的红肿和渗血。

可怜狼狈的模样,在这人身上都没怎么出现过。

“同床异梦是迟早的事情,她不可能爱你,也不会爱你,世家与王权永远是冲突的。”李荣钊冷声说道。

李尧止抬眼看向他,黑沉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李荣钊被李尧止那瞬间迸发的杀意震慑到了片刻。

随即他便回过神,冷笑:“你现在是不是很想杀了我?可惜了,当年你在先帝面前断琴立誓,为长公主做下担保。长公主之后为你所砌了这把琴,再赠与你,可当真是一段佳话。”

“如今这把琴因我而毁,你不恨我吗?不想杀了我吗?”他笑,“李绍兖,你少装了,现在你心里头怕不是想把我粉身碎骨吧?”

他越说越畅快,竟笑出了声来:“你别想了,你跟长公主不会善终的,你们之间也只会像这把琴一样。”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李尧止垂下眼眸。

“什么?”李荣钊紧盯着他。

李尧止抱着琴缓缓站了起来,“我同殿下不会行至此路。”

李荣钊冷笑出声:“李绍兖,你演上瘾了吗?在我面前,还演这忠贞不渝的小白花呢?”

“可从兄算什么呢?背信弃义的薄情汉?还是造化弄人的苦情人?”从李尧止脸上划开一个一如既往得体的笑容,此时此刻却隐含着讽刺。

李荣钊戳了他痛处,他就也要踩李荣钊痛脚,“生离,也当好过死别。害死心爱之人的滋味如何?就因为流言蜚语,她遭受了无妄之灾。”

“你!”李荣钊脸色惨白。

李尧止继续笑着道:“殿下若去了,我必当相随在后。”

这种嘲讽还没有停止,他说:“从兄还是从兄,比我有胆色有毅力得多,即便这般,也能娶妻生子,安稳度日。我若有此心性,何愁做不成家主?”

他能替萧玉融代为领罚,李荣钊却在当时都不敢扑上去制止那些人打死心上人,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死在眼前。

李尧止不想评判别人的感情是怎么样的,是深是浅。

但李荣钊偏偏要撕扯开他所遮蔽的东西。

“公子。”门外有仆从领着一人走进,“翠翠姑娘来了。”

“公子。”翠翠行礼,“公主有请,还请公子同奴婢去往昭阳府。”

李尧止对萧玉融身边的人向来客气,“我如今仪表不端,不便与殿下相见,怕是冲撞了殿下。还请容我清理一二,再去往公主府。”

翠翠的目光落在李尧止的手上,还有沾了血迹的衣服上,凌厉的眼神扫视了一圈周围低着头装鹌鹑的仆从。

她道:“公主府有御医,也有上好的草药。公子尽管放宽心前去便是,这李家不心疼,公主还心疼呢。”

前脚李尧止刚领完家法,后脚萧玉融就派人来请了。

也不知道是该说扶阳卫消息灵通,还是说萧玉融这来撑腰的及时了。

“呵。”李荣钊嗤笑,“他犯了错要受罚,长公主殿下何必做出此态,倒是显得我李家刻薄苛待了他李绍兖。”

“是非功过,自由陛下与公主评说。公子何故领了家法,这是李家家事,公主不便过问。但若是因着昨晚的事,那便是国事了,公主自当为忠臣说理。”翠翠面不改色。

李荣钊面色不善,“长公主身边的人,果然个个牙尖嘴利。”

翠翠福了福身,“阁下过誉。”

李尧止本不想就这般模样去见萧玉融的,但是翠翠态度很强硬。

翠翠如此明确,这也意味着萧玉融的意思很强硬,就是要李尧止现在过去。

所以李尧止还是去了。

萧玉融等候已久,见李尧止进来,起身相迎。

她见李尧止低着头,被汗水亦或者血水浸湿的一绺发丝黏在颈间,素来干净整洁的青衫也透出血色。

修长的手似是被烧伤了,红肿破皮,渗着血,看着可怖。

都这样了,李尧止怀里还紧紧抱着四分五裂、还被烧焦了的琴。

李尧止见她从来都要焚香沐浴更衣的,何时有过这么狼狈不堪的模样。

萧玉融走到李尧止面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伸出手又不知道从何下手,又气恼又是心疼。

她明月清风般的人怎么变得这般落魄了?这才是过了多久?

“去叫太医过来!”萧玉融喊道。

“殿下……”李尧止却跪下来,跪在萧玉融面前。

他把琴抱得更紧,嗓子沙哑,“琴……”

“这时候还管什么琴?”萧玉融又急又气,伸手扶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