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厌早上总会习惯性赖会床,所以也会拖着萧玉融贪睡一会。

这回易厌倒是醒得比萧玉融早,勾住了萧玉融的指尖,捏着萧玉融的手指把玩。

他悄悄趴到萧玉融的后背上,“小公主。”

萧玉融原本没在意,只是随手将胳膊搭在了易厌的腰上。

易厌又叫了她一声。

“干什么?”萧玉融眼睛都还没睁开。

“你跟李尧止……”易厌睁着眼,望着萧玉融乌黑的秀发,“你前世之死有他一份,你恨他吗?还是说你爱他?”

萧玉融半睁开眼睛,语调平静:“我与绍兖年少相识相伴,情深意笃。他固然有助势,可也为我而死。”

她觉察到易厌扣着她指掌的手略微收紧了一些。

“而今生我将他留在身边,是因为时局,是因为权衡利弊。”她说,“当然也有真心,但这真心犹如一星微弱的火,风起时旺一些,风止时却又弱了。”

她的声音极轻,似乎也是在缅怀些什么,刻画什么遗憾,带有释然。

她跟李尧止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笑闹过,在高朋满座里亲昵过,也在雨天、在府邸里做了所有该做与不该做的事情。

堂皇又躲藏。

毕竟萧玉融跟李尧止自幼青梅竹马,他们是相识最早的。

他们之间有太多可说的了。

是明朗清隽的少年负剑而立,牵着她的马往前走。

李尧止为她鞍前马后,为她买一包糕点跑过来时,在夕阳下红了脸。

在几近昏黄的天幕下,少年的白裳青衫却是明亮得那样惹眼。

是听到敲窗的声音,她打着伞走出去。

杏花微雨湿轻绡,她撑着伞时抬眸一眼,细雨打湿额发。

而李尧止站在烟雨蒙蒙里,被雨水淋湿,手里却小心翼翼地捧着新摘的杏子捧到她眼前。

少年眉眼带笑,弯弯的,犹如远山新月。

是案前灯火通明,李尧止陪着她彻夜沙盘推演,消遣长夜漫漫。

李尧止把暖炉裹在萧玉融的指掌间,再撑着头笑吟吟地与她秉烛夜游,促膝长谈。

李尧止本身就足够惊艳这个时代了,更何况他一直陪在萧玉融身边,又何尝不温柔岁月。

没有人会不喜欢那样的翩翩少年郎,见证李尧止一路走来的萧玉融更是。

何况那时候风雨都被挡在父兄的肩膀外,阴雨没有一滴落在她的窗前,破坏她的晴空。

而她也年岁浅,心事尚浅。

很难有人抗拒李尧止,哪怕是挑剔如萧玉融,鸡蛋里面挑骨头,也不能说他不好。

“相知相守,相濡以沫自然是好品,可权爱相缠,勾心斗角下掺着一丝真心更别有一番风味。”易厌将下巴搁在萧玉融肩膀上,“可这些你们都有了。”

易厌咬一口她的肩膀,“那也能称一句相爱,要不要我赞美一句破镜重圆?”

“你是狗吗?”萧玉融推他脑袋。

“相处时难免沉溺其中,可我们也互相试探。说到底,如履薄冰。”萧玉融笑了一声,“破镜重圆?破镜难圆。”

面对易厌,她说实话。

是因为对易厌没什么好瞒着的,易厌不是此间之人,从天而降,又知道前世所有人的结局。

易厌很特别。

“那你们这面镜子,欲裂欲碎,还是说缝缝补补,亦如当初?”易厌问。

萧玉融翻过身,跟易厌四目相对,“你还真是崇拜绍兖,三句不离他。”

易厌顿了顿,沉默了片刻。

他爱萧玉融吗?

好像也不至于。

那么就是被萧玉融的脸,还有她的身体,她的一切所吸引了?见色起意?

这个可能性倒是挺大的。

可是易厌总会想念萧玉融,哪怕靠得很近,这种情绪都是莫名其妙的。

其实他跟萧玉融多像啊,他这个巧舌如簧的土匪,萧玉融这个伶牙俐齿的美人煞。

靠近萧玉融要冒着穿肠破肚的风险,可是看见了这个人,就偏偏会激起骨子里的反叛精神。

诶?你危险?那我偏要去趟这浑水!

易厌切了一声,“他虽然没活多久,但是声名远扬,在历史上,可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后世的那些君王,但凡是得了什么惊艳绝伦的谋士,都要称赞一句——吾之绍兖,以此来表达喜悦和珍重。”他说,“你可是确确实实得了个真绍兖。”

“哦。”萧玉融面无表情地从易厌手里抽回自己的手。

易厌偏偏还要追着萧玉融继续问东问西:“诶,你俩以后会结婚吗?到时候我坐哪一桌?”

萧玉融没什么情绪地喊:“易厌。”

“跟你的小猫小狗一桌?”易厌丝毫不懂要怎么看人脸色,“还是跟你的先生师兄一桌啊?你会不会请崔明阳啊?如果你请他,我跟他一桌,老相识了。”

“易厌!”萧玉融怒道。

易厌还在滔滔不绝:“哦对对,你跟他闹掰了,你俩怎么样也能算个前任吧?邀请前任来当婚礼嘉宾太苦情剧了,你会不会跟着他逃婚?”

“嗯……”他捏着下巴,“李尧止那种性子的人,刀都怼脸上还能喜怒不形于色。你要是逃了,他是不是也不会生气?”

易厌又点点头,“也是,当众被戴绿帽子谁不气啊?”

萧玉融咬牙切齿:“易、厌!”

“啊哈,对,对了。”易厌笑嘻嘻地凑近萧玉融,“还是带我去吧,我比较自觉,知道该如何做好一个安分守己的……外室?”

萧玉融看着易厌近在咫尺的脸,冷笑一声。

易厌被打了一拳,还被踢下了床,扫地出门。

易厌最后顶着脸上的淤青,悻悻而归,走出了萧玉融的屋门。

易厌嘴太碎,惹得玉殊也跟他赌气。

萧玉融嫌烦,最后召的是听话乖巧的度熙。

易厌只能在屋里咬帕子,简直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果然还是小朵听话啊。”萧玉融感慨道。

度熙确实温驯,他情感丰沛,性格也柔顺温婉。

“还请公主……垂怜。”他低声说道。

安寝之后,两人同床共枕。

萧玉融似乎没有动静,应该是睡了。

这个时候,度熙才慢吞吞地侧过身,他只看到萧玉融纤瘦的背脊。

一点点,他悄悄靠近萧玉融,贴近一点再一点。

悄无声息地,他的嘴唇磨蹭过萧玉融的发梢。

这样,就好像是亲吻了萧玉融的头发。

他不敢直面告诉萧玉融自己的心思,因为他总觉得龌龊。但却又忍不住与萧玉融亲近,还害怕这样的心思被萧玉融知道,会远离。

每一日,如果萧玉融不在自己身边,他睁眼闭眼,总会想到萧玉融。

度熙脑海里就会浮现萧玉融的脸庞,想要触碰她,想念她的眼睛,她的侧颈,她的背脊,她的指尖。

度熙庆幸萧玉融对自己那些幽微的嫉妒和羡慕,那些不见天日的阴湿心事都一无所知。

不然、不然她必然会厌恶的。

还好她不知道。

度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就听到萧玉融的声音。

“为什么还没睡?”萧玉融问。

被发现了小动作,度熙猛的坐了起来,慌忙爬下床跪着,“公主恕罪!”

“我、我是……鬼迷心窍,才想着靠近公主一点……”他深深地低下头。

他跪在地上,用破碎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望向萧玉融,“公主请责罚我吧,只是……别厌倦了我。”

萧玉融轻叹一声:“度熙,我留你在我身边,也是因为你知情识趣,于我有利。”

“你的胆子得大些,才能办大事。”她说,“我不想用那种法子来逼你成为那种人,所以你得自己成为我想要的人。”

度熙仰起脸,目光含有希冀,水光涟涟,“公主不会厌弃我吗?”

“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萧玉融抬着度熙的下巴,指尖在他下颌摩挲,“只是我们小朵这颜色,着实盛丽。”

她笑:“你讨厌别人再喊你小朵这个名字,我喊你的时候呢?可会厌烦?”

“公主喊的时候……”度熙低着头,耳根艳红,“我、我很喜欢……”

“哈哈哈!”萧玉融笑弯了腰。

“公主……”度熙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膝行向前两步,轻轻环抱住萧玉融的小腿,将头枕在萧玉融的膝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萧玉融摸了摸他的头,显然心情愉悦,“说得好。”

能讨得萧玉融的欢心,对于度熙而言已经是偌大的一桩幸事了。

所以在后续的小半个月里,度熙心情都很好。

直到他从追月阁出来回到公主府,一只脚刚刚踏进府门时,一把刀横在他的颈间。

“闭上嘴,想活命就别出声。”挟持他的蒙面人压低了声音说道。

度熙看过去,各个角落都有死士埋伏,还有些看不到的,应该还藏着。

度熙愣了愣,可是想到昭阳府有扶阳卫层层把守,别说是这些死士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如此,应该是萧玉融的布局才对。

但是他现在被抓了,该不会影响到萧玉融吧?

这么想想,度熙又开始担心因为自己而坏了萧玉融的大计。

“你们要杀了我吗?”度熙问。

蒙面人没有说话。

度熙叹了口气:“这可如何是好啊?我还没有问过公主,就私自死了,公主怕是会生气的。”

“这般境地,你还想着你家主子生不生气?”蒙面人冷笑一声。

“死生是小,公主生气事大。”度熙温声细语道,“再者而言,我的命,是公主的。”

实在不行,一会还是直接撞在刀上自尽吧,总不能坏了公主大计。

若是死了,公主会为他伤心吗?

蒙面人不可置信地皱眉,“你有病吧?”

度熙说:“你们有所不知啊,公主生气起来很可怕的。”

“哦?有多可怕。”清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萧玉融从府门走入,锦衣华服,光彩炫目。

她身侧跟随着李尧止、易厌和谢得述,姿态从容不迫,似乎是对此情此景并不意外。

易厌看起来像是来看热闹的,背着手闲庭信步走过来,姿态嚣张又无赖。

度熙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这确实是萧玉融的布局。

但也难免心酸,看来大家都知道,就他不知道。

“还躲着呢?”萧玉融笑道,“宁小姐,要本宫亲自来请你吗?”

蒙面人当中有一人站了出来,她身量不大,直接揭掉了面纱。

“我本是想亲手送你上西天的,没想到没这个机会了。”宁柔紧盯着萧玉融,恨声道,“今时今日,我就算是鱼死网破,也要跟你同归于尽。”

“哇。”易厌浮夸地张大嘴巴,“她好恨你啊。”

萧玉融略显诧异,“诶?其实我也蛮好奇的,你我不和,但也没到这种生死之仇的地步吧?如今你荣华富贵都有了,又何须如此?”

“哈!荣华富贵?”宁柔笑出了声,“你高坐庙堂,就连李家的公子都在你身侧,入幕之宾!”

“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好命的人呢?好事占尽,还要说自己标榜所有人都要去争一争!能争得赢吗?”她哭笑着。

萧玉融无奈地叹了口气:“可你还是争了,挺好的。”

“我不像你,不用争就有人双手奉上!”宁柔指了指自己,涕泪并下,“我呢?我就要为了我的父兄,为了家族,嫁给一个都能当我爹的老头子!我要将我的一生都践踏到泥泞里,为连我名字都记不清楚的父兄铺路!”

她掩面而泣:“就连他们劝我嫁的时候,都喊错了我的名字……”

萧玉融轻轻啊了一声,望着宁柔,含了笑意:“可这……与我何干呢?”

“瞧瞧,瞧瞧!就是这样!又是这样!”宁柔大笑起来,恨声道,“你就没在意过我!你根本看不起我!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可怜虫!”

“这么想的人多了去,你怎么不一个个杀过来呢?光想着杀我了?”萧玉融问。

宁柔僵硬地站在原地。

萧玉融笑着对李尧止说:“你瞧,我就说嘛。我站在高处,太耀眼了,所以这天底下的箭都朝着我来了。”

李尧止笑道:“殿下风采,真是叫绍兖目眩神迷。”

易厌在旁边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