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书和刺绣这种事情,萧玉融从小到大都是偷偷摸摸推给别人做的。

作为罚萧玉融的萧皇和柳品珏,通常情况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即使是到了现在,也还是一模一样。

萧玉融都握着实权上朝了,犯了错萧皇还是罚她抄书刺绣,百官暗地里都摇头称叹,这不明摆着还把公主当小孩子吗?

李尧止替萧玉融抄书向来很自觉,书卷摊开,磨墨铺纸,就开始抄。

被萧玉融用信骗过来,以为还有什么要事的王伏宣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他还黑着张脸,阴森森地盯着萧玉融,“这就是你说的,有要事相商?”

亏他还以为萧玉融被罚了有什么难处,所以急需他帮忙。

他从王府坐车推轮椅跑到太傅府,结果萧玉融就给他说这个?

“的确是要事啊,你知道的,我又不会刺绣。”萧玉融求人态度还算良好,跟王伏宣将心比心,“你先前就帮我忙,如今也算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了。”

王伏宣气得慌,“你知不知道我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怎么可能替你绣花?”

他的时间多金贵,成日里忙不完的事情,还要被萧玉融叫过来绣花?萧玉融就不能随便叫个女婢帮忙绣吗?非得要他来。

说这话萧玉融可就不乐意了啊,多见外啊。

她道:“你先前不就替我绣花?我到今日绣凤凰还绣得像只野鸭,你也要占绝大多数的责任!”

王伏宣都给她这强盗逻辑气笑了。

不过萧玉融说得确实不错,从小到大刺绣这活就是落在王伏宣身上的。

王伏宣腿瘸,不良于行,至于他为什么会这样,也不得而知。

王家原先嫡系的子孙虽然不多,但也不能算少,王伏宣排下来算第三。

如果不是他天资聪颖,也轮不到他被眼高于顶的柳品珏收为亲传弟子。

至于继承家业,更别提了,王家不可能让一个残废当掌门人,按资排辈也轮不上他。

无论是在学堂还是在家里,王伏宣都是被冷眼相待被看不起的那个。

更何况他父母都在他年幼时遇到了泥石流,两个人都没能活下来,失去了庇佑,王伏宣在族中也就是外面看着光鲜亮丽,其中苦楚也就自己知道。

家里管事的欺负他也是常有的事情,时常克扣例银。夏日少冰,冬日少炭,年幼还没有还手之力的王伏宣就会凭借奶嬷嬷教的刺绣换银钱,再去买冰买炭火。

奶嬷嬷死后,他就一个人绣,就因为这个还被人嘲笑过很久。

但是王伏宣都忍了,因为对于那时候的他来说,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尊严体面什么的都可以先放放。

萧玉融知道他会刺绣,所以这种头疼的玩意儿都丢给王伏宣去做。

王伏宣本来是不乐意的,不管萧玉融愿意出多少钱都不愿意。

萧玉融不明白对于那时候的王伏宣来说,只有想要在萧玉融面前保持尊严。

她只是觉得,王伏宣刺绣也是卖去换钱,她既然愿意出更高价,王伏宣为什么就不愿意帮她呢?

萧玉融脾气上来了就直接把绣花架子往王伏宣旁边一丢,自己走了。

王伏宣一个人在那里僵坐半天,最后还是替萧玉融绣了。

萧玉融此人向来是得了好处便笑语盈盈,温言软语,没事了便翻脸不认人的。

见王伏宣已经替她做好了,便笑嘻嘻地拉着王伏宣的手道谢。

更年少的时候王伏宣比如今还要羸弱许多,脸长得秀气,更因为不爱跑动不见天日而皮肤苍白。

萧玉融就逮着他戏弄:“哎呀,我们小伏宣真是细皮嫩肉的,白净水灵得很。我若是男儿郎啊,我一定把你娶回家!”

萧玉融揽着王伏宣肩膀哈哈大笑,王伏宣则是整张脸都红透了,缩在那里不回话。

有了这个法子,更别说萧玉融从来都不知道变本加厉这四个字怎么写,愣是之后的刺绣活儿全一股脑的丢给王伏宣了。

王伏宣每次都不乐意,但回回都偷摸着帮萧玉融做完了。

长大了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在王伏宣前头的那些继承者接二连三全死了。

说是王伏宣没在其中下手,萧玉融也肯定是不信的,毕竟王伏宣都快把王氏嫡系的人都杀光了。

王氏嫡系的人就算是跑到萧皇面前一个接着一个以头抢地,涕泪横流地控诉王伏宣,那也没用。

萧皇本就乐得见氏族内斗,王伏宣更是杀得嫡系只剩下寥寥无几几个人。

王婉茹就也是运气好被留下的其中之一。

不管王伏宣使了什么手段,也不管当时剩下的最后当家做主的还是王伏宣。

从小到大都这样了,那这回肯定也一样啊。萧玉融把刺绣的工具都塞进王伏宣怀里。

“我可不管了,这事儿便交给你了啊。”萧玉融当了甩手掌柜,“我去练琴了。”

丢下话和东西,萧玉融就抱着琴跟柳品珏去了。

王伏宣在原地脸色铁青,愣是没说出半句话来。

即使是他如今这般品阶,这般地位,到了萧玉融面前还是要替她绣花。

“师兄,还不绣吗?”身后的李尧止不紧不慢地问道。

王伏宣转头看过去,李尧止坐在书案边,正提笔蘸墨,松弛有度地抄书,姿态工整平静,身姿挺拔,犹如修竹一般。

说这话的时候,李尧止含着笑看他。

王伏宣暗暗在心底冷嗤一声,真是没出息。

从小到大萧玉融犯的错基本上都罚在李尧止身上了,李尧止还巴巴地替萧玉融抄书。

心里是那么想的,实际上没多久王伏宣自己也没出息地坐在那里开始替萧玉融刺绣了。

而萧玉融本人正在后边跟着柳品珏学琴,她弹琴不说差,但比起柳品珏李尧止他们肯定就没多好。

可放在玉京扎堆的名门贵女里头,萧玉融的琴技也是能拿得出手,宴席上也是能作为贺礼弹奏一曲的。

断断续续的琴音从后面流出,王伏宣绣花的动作停顿了片刻。

“师兄。”李尧止道。

王伏宣仿佛猛然惊醒般,抬眸看向李尧止。

李尧止微笑:“琴声静心,殿下虽仍在学艺,但情感丰沛,理应也有清心效果才是。”

“真论起来,李尧止,你才是真深藏不露。”王伏宣说道。

模棱两可来点李尧止的话,听着一语双关。

李尧止低眸,笑了一下:“师兄谬赞。”

王伏宣看了一眼手里的刺绣,“我们这个师妹心比天高,当年她能写‘我本南山凤,岂同凡鸟群’这种诗,你也功不可没。我倒是好奇,你也是否确实如此想?”

“师兄说的是什么话?天下有能者数以万计,尧止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李尧止面不改色,嘴角噙笑。

“到了我这里还在装呢?”王伏宣嗤笑一声。

他问:“李尧止,既然你心高气傲,不愿意泯然众人,又怎么甘心侍奉萧玉融左右?怎么安于现状,坐在这里替她抄书?怎么愿意回回为一个任性的公主受罚?”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尧止连眼角眉梢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殿下天潢贵胄,岂能以身试险?”

王伏宣将手中刚刚扎了没几针的刺绣举到眼前,隔着薄如蝉翼的丝绸看向那一头的李尧止。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凤凰旁边,添条要化龙的毒蛇猛兽,才会惟妙惟肖。”

语罢,他扬眉看向那头的李尧止,李尧止保持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就这么上午练琴,看着李尧止和王伏宣替自己抄书绣花,下午就接着听柳品珏讲课。

萧玉融与柳品珏关系缓和了许多,没再一见面就阴阳怪气的剑拔弩张。

禁足的日子眨眼过半,这些天她日子过得非常舒坦,甚至还懒散了许多。

本来午后就容易困,柳品珏坐在椅子上,侧靠着丝织隐囊,手里握着一卷书看。

窗外蝉鸣声阵阵,微风徐徐而来,拂面不燥。

柳品珏的视线挪到了萧玉融身上,萧玉融跪坐在椅子边,书案前,手里捧着本书,眼睛却已经闭上了。

她脑袋一点一点的,如同小鸡啄米似的,看样子是读书倦了乏了睡着了。

柳品珏没喊她,看着萧玉融越来越困,睡得越来越熟,从一开始只是坐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到后头开始整个人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终于一下子,萧玉融歪倒在柳品珏腿上,枕到了他的膝盖上。

这会萧玉融可算是清醒了,两眼蒙笼余睡色。

柳品珏抬手抚过萧玉融的鬓发,“困成这样?昨晚没睡好?”

萧玉融从柳品珏膝盖上抬起头,“昨晚处理了些事情,这才耽搁了歇息的时间。”

“既然如此,今个儿便先回去歇着吧。困成这样,你也学不进什么东西。”柳品珏道。

“那怎么行?”萧玉融一脸正色,“弟子事师,当同如父。”

她说出这种话来脸不红心不跳,是半点心虚都不见得,差点给柳品珏气笑。

柳品珏道:“弟子事师,当同如父?这些天下来我看你是乐不思蜀,过得快活得很,什么时候来侍奉过你师父我?”

萧玉融摇摇头,说得煞有介事:“说来先生年长我八岁,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如此,我又怎么会不诚心尊敬呢?”

“旁的弟子晨昏定省,事事恭谨。你来了我这里,却诸事挑剔,连醴酪少添了桂花糖都得闹腾。”柳品珏轻嗤一声。

“先生嘴上这般说,实际上这府上,我所提的要求,不也是一力满足?”萧玉融笑道。

正所谓君子论迹不论心,看一个人怎么样不能单看他怎么说,怎么想,要看他做了什么。

柳品珏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公主尊贵,我府邸上下,岂敢怠慢?”

这时候翠翠走近,向柳品珏行了一礼,略有犹疑地看向萧玉融。

萧玉融意识到翠翠是有事禀报,但又忌讳柳品珏在场,犹豫要不要直接说。

她看了看旁边的柳品珏,柳品珏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等待她的选择。

“说吧。”萧玉融道。

于是翠翠禀报:“公主,先前招揽,有不少文人墨客愿入公主府中筑书。另外,有一人也愿意入公主麾下,只是此人……”

“你说便是。”见翠翠犹疑,萧玉融便知道此人怕是有些特殊了。

翠翠道:“此人是昔日太史侄子,公孙钤。”

公孙钤?

萧玉融与柳品珏对视一眼。

公孙钤昔日也是赫赫有名的风流才子,成日里流连勾栏瓦舍,放浪形骸,但也出口成章,才华斐然。

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每天都喝得烂醉如泥,一般要找他,酒楼青楼里,人扎堆的地方就有他。

文人墨客里他又敢说,又敢写,写得还好,所以读书人里头声望高。

尤其是喝完了酒,那更是洋洋洒洒收不住,因为酒后狂言被萧皇一贬再贬。

到后头他也干脆不做官了,就写文章,成日出入秦楼楚馆,但光是写写文字写写诗也一字千金,仰慕他才华的人不计其数。

要紧的一点是他还是前太史的侄儿,太史一家锒铛入狱之后流放西北。

萧皇对公孙钤的才华横溢还是历历在目,喝令他在七步之内写出诗来,就留下他在玉京,一切从旧。

公孙钤灌了两口酒以后,果然七步成诗。

只是这样的人……本应该是一颗闲不住停不下的浪子心,对于官场事事也不上心,怎么就愿意做公主门客了?

“看来卿卿确实魅力不浅,居然连公孙钤这样的人都愿意拜入公主府。”柳品珏不疾不徐地说道。

萧玉融没理睬柳品珏的阴阳怪气,对翠翠说:“既然人家主动来,只要心诚,昭阳府来者不拒。他愿意来,便好生安置吧,待我解除了禁足,回了府上再接见他。”

“是。”翠翠退下了。

柳品珏看了眼萧玉融,弯了弯唇。

心思不浅,既为了表现与他同心,毫无猜忌,所以让翠翠当面禀报。又为了保证详谈的东西不被听了去,所以说回了府再接见公孙钤。

看来萧玉融长进了许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