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乾坤归何处?曹雪芹思前想后,看来京城内是决计待不下去了,只有出城了。那么,举家归营吧!原来清朝时候,凡是在旗的人,在外边混不到事由了,唯一的归宿就是拔旗归营。
清兵入关,曾疯狂实行圈地,除了皇室占有的称皇庄,官僚贵族占有的称官庄,一般旗人所得的分地则称旗地。
北京西郊所圈占的旗地,按八旗的名称划分区域,每区都设有专人管理,称为旗营。原属于哪一旗的人,拔旗归营后就只能回到哪个旗的旗营内。曹家隶属正白旗。
在一个风雨飘摇的秋日,曹雪芹打点行囊,携着妻子回到西郊香山附近正白旗村落了脚。曹雪芹初到香山时,按照旗营的规定,每月尚可以领到四两月例银,每季支领一石七斗米石、斗,古代容量单位,10 升等于1 斗,10 斗等于1 石),另分草房三间。
这点儿进项,生活用度自然很拮据。不过,这里没有城里的喧嚣,没有乌烟瘴气的人事纠纷,倒也落个清静。
清秋时节,香山一脉枫叶染丹,与黄栌树金色的树冠错杂交织,远远望去,像一副织锦挂毯。
正白旗村满种的也是黄栌树,如果站在山顶往下看,就像谁撑起一把金伞,故又称黄叶村。敦诚在《怀曹雪芹》诗里曾咏道: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扣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这些诗句,正是对曹雪芹拔旗归营回到西山后的思想和生活风貌的写照。
他的《石头记》在右翼宗学里并没有写完,一些已经写下来的章回,还有不少地方空着待补。曹雪芹的创作态度一向是很严肃的,一句诗斟酌未稳,一个情节甚至一个细节还没有十分把握,他就空起来,待思虑成熟之后,再回头补上。
他是经历过大富大贵的人,但在饱经沧桑以后,已经体会到这人间的悲苦、世态的炎凉。他开始对过往的一切重作思考,重新评价。
在右翼宗学与友人交游中,他了解到了更多与他相近人家的盛衰变迁、坎坷际遇,这使得他能够跳出自家经历的小天地,把《红楼梦》里所写的人物、事件,放到历史社会的大背景下来观察把握,进一步挖掘出其中的悲剧意义。这就促使他必须继续积累生活素材,边写边改。
《红楼梦》第一回作者自白:
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
这就证明这项浩大的工程,是他在晚年贫居黄叶村时最后完成的。
黄叶村厚待了作家。尽管生活十分清贫,有时候不免举家食粥,但是,农民的真诚,民风的淳厚,给曹雪芹的思想与生活打开了一个新境界。
有一天,他路过汉民村落,看到村民正在忙着收秋庄稼。
米谷刚刚打下来装好袋子,庄户头就挨家挨户来讨租了。
农民们哭着喊着向庄户头求告,诉说今年遭了涝灾,收成不好,请求庄户头减收一点儿租子。可是没有用,粮食还是一袋袋被强行装车抢走了。就这样,地净场光,农民们一年的辛苦又落了空。
曹雪芹知道,庄户头抢走的粮食,转手还要运送给作为他们主子的住在城里的富贵人家。
早年,曹家也是这样的。不过,那时候他不知晓农民种地有多艰难、生计有多困苦。
以前读唐诗,每读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些句子,曹雪芹往往并不大去理会。现今,活生生的情景就摆在眼前,使他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之中。
后来,曹雪芹在写到庄头乌进孝来贾府交租一节时,就好像那一日看到的凄惨情状又浮现于眼前了。乌庄头是为贾府经营田地的代理人,本身并不是佃户。他向主子诉说: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至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圆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
这本是如实反映的,乌庄头却没有获得贾珍一点同情,反而被贾珍臭骂一顿,说他“打擂台”,还恶狠狠地斥他:“不和你们要,找谁去要?”
曹雪芹已经朦朦胧胧地意识到,整个贵族统治阶级骄奢**逸的生活,都是建立在那些一年四季脊背朝天,在地主的土地上当牛做马,流血流汗,却无法活命的广大农民肩膀上的。一旦这些农民的肩膀再也负担承受不动了,他们就只有铤而走险去做盗匪这一条路了。
他借书中人甄士隐之口说:
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
恐怕这正是作家对大清朝局大厦将倾的预感。
曹雪芹在乡村的生活除了写书之外,还有与塾师张宜泉的相识、结谊。这份友情给曹雪芹山村清居的生活,增添了新的乐趣与慰藉。
张宜泉生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 年),卒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 年),内务府汉军旗人,约比曹雪芹小五岁。他自言“先世曾累受国恩”,祖上曾因战功授勋,但后来不知因为何故败落了。足见他也是一个破落户的飘零子弟。
宜泉十三岁丧父,没过几年,母亲也死去,继而遭到哥哥嫂嫂的虐待,被迫分居离开了家。好在他念过书,流落到西郊来,便在农村私塾里谋得个塾师职务。他嗜酒好饮,诗也写得出色,留有诗集《春柳堂诗稿》。
他在诗稿自序里感叹身世说:
家门不幸,书剑飘零,三十年来,百无一就。
这跟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作者自云”所说的“半生潦倒,一技无成”,正是一样的口气。
张宜泉也是一个傲骨嶙峋、放浪不羁的人。他与曹雪芹的身世际遇有相似处,又都有着愤世嫉俗、傲世傲物的情怀。所以,两人一经相识,便一见如故,成了交往密切的朋友。
有时候曹雪芹去访他,有时候他又去访曹雪芹,两人便“破灶添新火,春灯剪细花”,对饮畅叙,通宵达旦。两人要是有几天不见面,就会有如隔三秋的思念,企盼着“何当常聚会,促膝话新诗”。
他们的交谊纽带,正在于能常聚会,得以有畅意抒怀的诗歌唱和。只可惜曹雪芹的诗没留存下来,我们只能从张宜泉的诗篇里,觅寻些踪迹了。《春柳堂诗稿》存有一首题为《题芹溪居士》的七律,对曹雪芹做了热情称赞。
爱将笔墨逞风流,结庐西郊别样幽。
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
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
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
曹雪芹结庐西郊,贫贱自守,以诗画著述为乐事,张宜泉的诗描绘得多么真切生动。
“羹调”“苑召”用李白和阎立本二人的典故。李白号青莲居士,唐玄宗召他为翰林学士,曾“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初时甚得玄宗欢心。
阎立本为唐代宫廷画家。有一回,唐太宗召他为宫廷画花鸟,他急得汗流浃背,回家后深感惭愧,告诫儿子说:“勿习此末技!”张宜泉借用这两个典故,意在称赞曹雪芹有骨气,宁受穷,也决不去做那种供皇上役使的御用文人、御用画家。由此还让我们知道了一件事,曹雪芹迁居西山后,大约曾有人向宫廷画苑举荐过他,被他拒绝了。
饮酒唱和之余,他们谈得最多也最投契的,恐怕还是时世。
翻阅《春柳堂诗稿》,张宜泉笔下竟然数次跳出诸如“莫厌飞觞乐,于今不是唐”“亭沼非秦苑,山河讴汉家”等直言不讳讽怨当时贵族统治者的诗句。这与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借秦汉而讽喻当朝的思想感情,又是多么惊人的一致!
曹、张二人相约同游,寄情山林,还留下了又一佳话。张宜泉在教书、曹雪芹在写书之余,两人相约遍游香山一带山林,也是他们生活中一大乐事。
有一次,他们二人约定要去人迹罕至的一处野山坡寻幽探胜。那里山势险峻,林木茂密,几乎没有什么道路可循,他们便各找一根树枝权作为拐杖。他们就这样翻崖越岭,攀援而上,很有一些探险的味道。
漫山遍是黄松,兼有枫树、榆树、柳树、黄栌、柿树、野漆树,更有荆条、葛藤相缠附。钻进密林子里,荫天蔽日,好像天色一下子黑了下来。偶尔遇见一两个山民,有的用绳子系在崖畔上,在悬空采药;有的抡着一把钝斧头,“哐哐”地爬在树上砍柴。
曹雪芹、张宜泉二人走累了,便坐下来休息。通过跟山民交谈,二人知道这些山民原本都是从平原地面逃租役躲进山坳里来的。却没有想到,跑到这样的深山老林里,也并没有跳出贵族地主老爷的手心。这不,采药也好,砍柴也好,通通还得抵租交纳上去。
待那位砍柴老人摘下裹头的巾布,他们才惊异地发现,原来竟是一位老妇人!老妇人哭诉说:“唉,没有法子啊!我家老头子患了病,卧床不起。不出来捡点柴火,拾点野果子、榆树皮什么的,吃什么呀!命苦啊,作难死了!”
曹雪芹、张宜泉禁不住连声叹息,劝慰了老妇人一番。曹雪芹还把随身带的一点儿干粮和一把铜钱掏出来,通通放到老妇人手里,这才怅然离去。
二人一边走一边慨叹。曹雪芹愤愤地对宜泉说:“‘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不独唐代有此惨相啊!”
张宜泉痛楚地点了点头,狠狠地说了一句话:“恐怕是于今尤甚!”
经刚才那位砍柴老妇人的指点,他们后来又翻过一道山冈,寻到了一处古刹遗址。据说,那地方原先叫作广泉寺,如今颓壁残垣,荒凉破败,成了鸟兽栖息之地。曹雪芹有感于世事沧桑,不禁生出黍离之悲,随即吟咏了一首七律《西郊信步憩废寺》。
可惜,这首诗没有留存下来。只有张宜泉的和诗《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尚存。全诗如下:君诗未曾等闲吟,破刹今游寄兴深。
碑暗定知食雨色,墙颓可见补云阴。
蝉鸣荒径遥相唤,蛩唱空厨近自寻。
寂寞西郊人到罕,有谁曳杖过烟林。
值得注意的是,张宜泉既然说曹雪芹的诗“未曾等闲吟”,而且“寄兴深”远,那么,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推断,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一诗,必是充满着吊古凭今、感时伤世、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松涛滚滚,烟林苍莽,两位诗人曳杖前行,他们的心底该泛起多少不平静的涟漪啊!
这次深山险游,给曹雪芹的思想带来了新的触动,也对他的创作做了新的补充。山民们的淳朴善良,山民们“已诉征求贫到骨”的极端贫困情状,使他更加深刻地认识了这个世道的不平。
曹雪芹回到家里,顾不得休息,随即翻捡出书稿,重新修改了书中写到刘姥姥的有关章节,特别是关于这个人物的身世、性格、言谈举止。他感到生活本身较之一切艺术都更为深刻。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鸳鸯考问刘姥姥,问她这盛酒的木质大套杯,到底是什么木做成的?刘姥姥答道: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做街坊,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口儿里天天讲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的。
这么质朴生动而又极富有个性的农家语,也应是山居生活恩赐给曹雪芹的。离开生活,他是编不出来的。
做风筝的“大师”
风筝本系玩物,富家子不惜百金求购,足以玩物丧志;贫寒人巧手扎糊出售,正可以此疗饥。曹雪芹授艺,一片诚心,一片爱心,博爱情怀,实实感人。
大约在乾隆十九年(1754 年)的严冬岁末的一天,北风呼啸,大雪飘飞,天气出奇寒冷。年关将届,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家里,杀鸡宰鹅,张灯结彩,都在忙着准备过年用的福礼,充满了天地增福人增寿的喜庆气氛。
而曹雪芹一家却清锅冷灶,守着三间破旧的空屋,瑟瑟地蜷缩在一张绳**。儿子一迭声地喊:“妈妈,我饿,饿……”曹雪芹前日卖画得来几串铜钱,从集市上换回两斗玉米,十斤麦粉,可那是过年的用度啊!
曹雪芹实在不忍看着儿子啼饥号寒的样子,便吩咐妻子:“去,给他擀碗热汤面。小孩子不禁饿,肚里无食,天又这么寒冷,会闹出病来的。”
妻子看看儿子,回头又看看曹雪芹,长叹一声,脸上现出些酸楚,从绳**下来,低头默默地走向灶台去了。
不一会儿,灶膛里腾起火苗,湿柴噼噼啪啪,浓烟从窗洞里涌了出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蒿草的烟味,令人觉得身上好像也平添了一丝暖意。
正在这时,大门外远远传来“咚、咚”的响声,再仔细听听,才听见有一个少气无力的颤音:“芹圃,芹圃。”
曹雪芹卷起纸窗的一处活动垂帘,循声向外张望,这才看清来人是一个肋下架着双拐的中年汉子,那人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简直像个乞丐。曹雪芹赶紧披上破披风,推门迎了出去,十分动情地朝来人喊道:“叔度,小心滑倒,我来扶你!”
这来人原是曹雪芹的一个老朋友,叫于景廉,字叔度。于叔度本是江宁人氏,早先家居江宁时,他们就相识了。于叔度青年时候从军,不想在征战中受了重伤,失去了一条右腿。病残无依,流落异乡,眼下也落脚到了京城。
一个残疾人,儿女又多,要养活一家老小,日子过得分外艰难。幸喜他早年学过丹青,擅长绘画,虽说不上画得多么好,摆在天桥的地摊上,有时也能换上几文钱糊口。可近些年年景不佳,人们普遍生活困窘,谁还有闲钱买字画呢?这不,一连三天家里断炊,揭不开锅了。万般无奈,他才冒雪一瘸一拐地来找好友曹雪芹求助。
曹雪芹一看昔日的老朋友于叔度竟沦落成这等模样,心里顿时升腾起一腔怜悯与悲愤。叔度因征战致残,也算于国家有过功勋的人,可如今……
这时,耳畔飘来若断若续的一派鼓乐歌舞之声,那是从健锐营里传出来的。快到新年了,官老爷们自然要排场排场,热闹热闹的。曹雪芹不由吟出唐代诗人高适《燕歌行》里的两句诗:
战士阵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打个什么仗!卖个什么命!当官的拿士兵的血染红了顶子,升官发财。士兵们死的死,伤的伤,到头来贫病交加也没人管。这世道多么不公平啊!
曹雪芹把于叔度扶进屋子里,掸去他身上的雪花,安顿他在桌前坐下。这时,妻子正好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进到屋里来。曹雪芹赶前一步,接过妻子手中的汤面,递给于叔度说:叔度,快把它吃下去,喝点儿热东西,身子就暖和了。”
于叔度一边吃着汤面,一边诉说起来。原来,他是因为年关难过,万不得已,这才找到曹雪芹门上来想想办法的。
尽管曹雪芹此时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他生性豪爽,意笃于友道,但凡自己有一口吃的,也要分半口给朋友。他指指床边立着的一条布口袋说:“这不,还有两斗老玉米,你先拿去,碾一碾喝粥,还可以喝上几天的。对了,还有几斤麦子粉,你也带了回去,大年初一,给孩子们包一顿素饺子,这年不就过去了嘛!”
于叔度拉住曹雪芹的手,颤抖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知道,曹雪芹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弄这两斗玉米不一定是作了多大难呢!曹雪芹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宽解地说:“不妨事,我再想想法子。说实在的,朋友有求,自当倾囊相助。不过,这些年的光景,我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我看,得想法子帮你谋个求生之路才是正理。”
交谈间,二人说起京城近况来。于叔度愤愤地说:“咱们这些本分人家,穷得揭不开锅,可我听说某王府一位贵公子,为购买一只风筝,一掷就是数十两银子。唉,若有这一半银两,也足够我们这些人家一年半载的生活用度了。”
曹雪芹听了于叔度这番话,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他双手合在一起,拍出了响声:“好!我这里就有扎制风筝的竹骨和纸张。
于兄,咱们说干就干,我帮你扎它几只时新样式的风筝,你不妨带回城里,到小市上去试卖试卖。”
曹雪芹手巧心灵,又是丹青好手。剔竹、裁纸、裱糊、绘画,用了两天一夜的时光,扎制出了四只分别绘有鹰、燕、鱼、蟹的大风筝,形象逼真,栩栩如生。他向邻家借来一头毛驴,帮叔度把玉米、风筝等物放置停当,让叔度骑着驴回城去了。
过了五六天,正是大年除夕这一日的中午,于叔度又兴冲冲冒雪而来,鸭酒鲜蔬,满载驴背。原来,他带进城里去的几只风筝,刚在小市上摆出,就围上了众多的人品赏、赞叹。有几位纨绔子弟争相购买,结果把价钱抬了上去,竟卖得了三十两银子。
见到曹雪芹,叔度便解下腰间的褡裢,高高拎在手掌里,朗朗说道:“芹圃,你真乃妙人!瞧,卖风筝所得,当共享之,咱们可以过一个肥年!”
自此,于叔度便以曹雪芹传授给他的扎糊风筝的技艺养家糊口。生意日益兴隆,后来还在宣武门外菜市口租了一间门面,扎售风筝。有了一点儿名气,人们都亲昵地称他“风筝于”。
后来,在于叔度多次催促下,曹雪芹用了近两年时间,“谱定新样,旁搜远绍”,终于编定《南鹞北鸢考工志》一书。其中有各式风筝的彩图,有用浅近的近似于顺口溜的韵文形式编写的扎、绘风筝的歌诀。正文前头,还有曹雪芹写的一篇《自序》。
他在《自序》里详述了编写这本书的机缘:曩岁年关将届,腊鼓频催,故人于景廉迂道来访。立谈间,泫然涕下。自称:“家中不举爨者三日矣。值此严冬,告贷无门,小儿女辈,牵衣绕膝,啼饥号寒,直令人求死不得者矣。”闻之怆恻于怀,相对便咽者久之……风筝之为业,真足以养家乎?数年来老于业此已有微名矣。岁时所得,也足赡家自给,因之老于时时促余为之谱定新样。此实触我怆感,于是援笔述此《南鹞北鸢考工志》……乃详察起放之理,细究扎糊之法,罗列分类之旨,缕陈彩绘之要,汇集成篇,将以为今之有废疾而无告者,谋其有以自养之道也。
后来,曹雪芹又陆续整理编写出了有关治印、脱胎、织补、印染、雕刻、烹调等特种技艺的原理和制作方法的通俗文字,总名为废艺斋集稿》,流传至今。作者明确声言:此书系为废疾而无告的穷民们撰写的。
乾隆二十二年(1757 年)腊月二十四,懋斋主人敦敏邀请过子和、董邦达、曹雪芹、于叔度几位朋友,来他的槐园一道鉴赏一幅古画。殊未料及,这次赏画之会后来竟成了一个欣赏曹雪芹制作的风筝的览盛会了。
那还是在三四天之前的腊月二十。敦敏收到过子和一封短信,说是可以约定在腊月二十四过府聚会,让敦敏备一请柬,去请一请董邦达。
次日,天气晴暖如春,是几年来年末腊尽之时难得的好天气。敦敏一大早就离家,信步出了城,打算买一坛南酒,好为朋友们的聚会添些兴致。
可是,一连走了几家南货食品店,也没有挑上中意的陈酿花雕。又向前走至菜市口,见有一家纸店,便进去选购了几张宣纸。正要走出纸店大门时,忽听到传来一阵十分耳熟的朗朗笑声,不觉循声寻视,竟出乎意料地遇上了多日不见的好朋友曹雪芹。不由分说,敦敏紧紧挽起曹雪芹手臂,俩人说说笑笑地边走边交谈起来。
曹雪芹告诉敦敏:“那一年为于叔度扎了几只风筝,结果这老于竟真的以此为业了。这以后就常常邀请我,要我为他创扎时新的花样。近一年来,又催促我逐类定式,画出图谱,写出制作的规程。他的美意,是想让我以艺活人。这不,前边就到了老于的店铺,不妨进去坐吧!”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家旧裱糊铺门前。曹雪芹正待要呼叫,于叔度已经拄着拐杖迎了出来。这敦敏本是个快言快语之人,刚进得门来,就急嚷嚷要看一看曹雪芹授艺扎制的风筝。
于叔度怀着感激和借机炫耀一下的心情,一件一件,把曹雪芹亲手扎制的和自己在曹雪芹指导下扎制的风筝精品,都搬了出来,罗列满室。真是五光十色,琳琅满目,争奇斗艳,蔚为大观。于叔度一边摆放着,一边向敦敏述说曹雪芹教他糊风筝,救活他全家的往事,说到动情的地方,声音都有些哽咽起来了:“当日若不是芹圃兄传艺救我,我这把老骨头早不知喂了哪里的野狗了。”
曹雪芹在一旁赶紧劝止说:“小事一段,那是咱们有缘分。
何况,朋友之间本应有个通财之义。今后可千万别再逢人便说这件事了。”
于叔度分辩说:“做人得有良心,我受了您的大恩,怎敢不念着您的大德呢?像我这样一个贫贱残废之人,数年来,赖此为业,一家人才侥幸无冻馁之虑。所以,我才一再恳求您为风筝定式著谱,好让那些像我一样有残疾的人,也学会一技之长,借以谋生,免得陷入伸手向人求告的窘境。”
曹雪芹点一点头,慨然叹息说:“叔度推己及人之见,我是深为同意的。不是过来人,哪会有这样深切的感受呢!”
于是当下约定,翌日于叔度带上这些风筝,赴懋斋之会,好让董邦达、过子和这些老朋友们饱一饱眼福,也使敦敏家里上下人等开开眼界。
腊月二十四这天,敦敏懋斋中厅的屋檐下面拉起了三根长长的绳子,长绳上挂满了曹雪芹亲手扎制的和于叔度在曹雪芹指导下制作的各式各样的风筝,有宓妃、双鲤鱼、刘海戏金蟾、串鹭、比翼燕、苍鹰……
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董邦达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一看这气派场面,惊喜得简直有些发愣,竟痴痴地指着一只叫作宓妃”的风筝诧异道:“这前面站立的妙龄少女,是谁家的女子呀?真是神品,乍一看跟活人一模一样,令人叹为观止矣。”
脱了披风,在檐下由东向西一一审视良久,口中啧啧不已。
又见角落里立着一只“苍鹰”,双翅微翘,目光锐利,好像就要扶摇而上。
董邦达诙谐地对众人说:“咦,怎么把这敢与天公争雄的鹰,委屈到这个偏僻角落里了?曹雪芹,莫非你也要把它流放到黑龙江宁古塔去吗?”在座的朋友都能听出这话里藏的机锋,顿时发出一阵快意的朗笑声。
敦敏走了过去,轻轻把“苍鹰”提过来,摆在厅堂的正中央,与高洁自重、不染纤尘的“宓妃”并肩而立。曹雪芹击节感叹着,喃喃自语说: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邦达、敦敏!
这一天的聚会,**是观赏曹雪芹亲手施放风筝。曹雪芹不仅有扎制裱糊风筝巧夺天工的绝艺,还是放飞各式风筝的行家里手,他甚至有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观天时、辨风向的丰富天象知识和经验。
这一日天气特别晴朗。吃罢午饭,眼看到了未时,即下午两点左右,天气却毫无起风的意思。性急的敦敏有些火躁起来,埋怨地说:“这鬼天气,不想让它刮风,它天天刮个没完没了,今儿个想叫它送点儿风来,它倒端起架子,纹丝不动了。看样子,今儿个风筝放不成了。”
曹雪芹嘻嘻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莫性急嘛。我刚才说过了,今日午后必有风起。你想,今早稍刮了一阵东北风,卯时过,风就停息了,中午又如此清爽无风。静中孕育着动,我判定未时稍过,必有和风自西而东,申时左右将转为西南风,刮向东北,变为宜人的清风。宋玉不是说过,风起于青苹之末吗?现时风力还较微弱,不易觉察罢了。此时,可以先放一些软膀风筝,轻风托翅,也是很有可观的。待西南风起,咱们再改放硬膀,那就更是好看了。
敦敏听了,颇不以为然,说道:“芹圃,你又不是风神,怎么能知道一会儿必有风起呢?现时毫无起风的意思,莫非你还能呼风唤雨吗?”曹雪芹依旧从容不迫,耐心地解释说:呼风唤雨不可能,而刮风的规律是可以认识的。今晨劲风起于丑时,转于寅时入卯时,见和风由西北而转北,天明又转到刮东北风。这正是京师地方冬季里风向的常律。所以,我才敢断言,略等一会儿必有风起。不信,你且等候。
曹雪芹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站在旁边的董邦达深怀敬意地看了曹雪芹一眼,感慨万端地说:芹圃啊,前人称赞曹子建才高八斗,可惜他曹植只有文才。应该说你曹雪芹才高一石还要有余呢!你的《石头记》前不见古人,你渊博的杂学知识,恐在当世也算得上是“后不见来者”了。杜少陵《赠曹将军》诗句云:“试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坷缠其身!”看来,从古至今,怀才者多不遇时,思之令人嗟叹!
董邦达话音未落,敦敏顺手从地下捡起几片树上落下的枯叶,就手一扬,树叶果然飘飘地向偏东方向飞了起来,众人同时感觉到脸上有一阵轻风拂过。敦敏兴奋地喊叫道:“起风了,快放风筝去!曹雪芹,你真是个活诸葛啊!”
说话间,他们几个人步出懋斋,托着风筝来到太平湖。湖边风更溜一些,岸边垂柳的枯枝有些舞动。他们准备先把“苍鹰”放飞到天上去。
曹雪芹用右手捏住“苍鹰”的头向东北方向顺手一扔,趁它向前冲去的余力,左手一翻手腕子,滑开摇车,然后迅疾伸出右手顺势拢住了被风刮起的细鼠儿线,略略往回一带步,回身向着东北方向向上一扬,随后又向右下方做了个半圆的滑线动作,只见这只“苍鹰”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后,就掉转了身子面向西南,对着风儿“飒”地一立,昂首朝着蓝天一直钻了上去。
一会儿工夫,“苍鹰”就越钻越高,自由自在地翱翔于蓝天之上了。
敦敏、董邦达、过子和他们简直看得出神,入了迷,禁不住连声赞道:“好啊,你曹雪芹称得上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了。这‘苍鹰’可以说是你曹雪芹的化身了。”一边说着,一边还鼓起掌来。
“苍鹰”定在空中,曹雪芹把手中的滑轮交给了敦敏。自己又托起放在地上的“宓妃”风筝。
碧蓝的天空,衬着远处的疏柳,弓绦遇风,闪闪飘动,有如风吹碧波,远浪层层。风筝下面挂着许多小铃铛,在地面上听起来,远远的犹似滚滚涛声。
只见那“宓妃”款款凌波徐步,腰肢微微扭动,婷婷婀娜,风流妩媚。观者翘首仰视,一个个看得痴痴呆呆,宛如置身于仙境一般。
董邦达走到曹雪芹面前,拱手庆贺说:绝技!绝技!我借用春秋时吴国公子季札的一句话说吧,真可谓之“观止矣”!曹雪芹,曹雪芹,我要亲书“巧夺天工”四字赠给你。此生能一饱这样的眼福,也算不虚度了!
接着,曹雪芹又放起了“串鹭”风筝。一串白鹭,迤逦升空,一会儿成一条直线,一会儿又弯曲为弧形,状若游龙一般。董邦达对敦敏赞赏说:“曹雪芹以天为纸,画了许多活动画儿,这莫不是杜工部诗中形容的‘一行白鹭上青天’吗?”
敦敏在这次盛会后,写下一篇题为《瓶湖懋斋记盛》的文字,《小序》里曾这样记述道:
观其御风施放之奇,心手相应,变化万千,风鸢听命乎百仞之上,游丝挥运于方寸之间。壁上观者,心为物役,乍惊乍喜,纯然童子之心,忘情忧乐,不复知老之将至矣。
这些话确实出自肺腑,令今天的读者读了,也会神往于两百多年前这样一个观赏风筝的盛会啊!我们从《红楼梦》中屡屡看到作者有关扎糊风筝、施放风筝的种种生动逼真的描写,就会更感觉到它的真切、可信了。
关于曹雪芹与风筝,至今北京西山一带,还流传着一些美好动人的传说呢!例如下面一则:乾隆十九年(1754 年),正黄旗旗试,考放风筝。因为这年春间,京西一带闹蝗灾,长得绿油油的庄稼,转眼之间就整片整片地被蝗虫吃掉了。传说风筝可以把蝗虫引走,旗兵老爷就命家家糊风筝驱虫,并且悬赏说:谁能驱走蝗虫,儿子可以破格做官,另外还有重赏。
正黄旗有个孤寡老人万奶奶,跟前只有一个九岁的孙子叫小顺儿。小顺儿的父亲被迫去当兵征南,结果战死在了异乡。儿媳含恨上吊自尽,可怜只剩下这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现如今家家都得糊风筝交差,一老一小可该怎么办呀?
幸喜这万奶奶认识曹雪芹,平时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只要老人家张口,曹雪芹从没有回绝过。此时,她也只能再去向曹雪芹央求了。
万奶奶带着小顺儿来到曹家,曹雪芹已猜出老人的来意,满口应承说:“老人家,这个不难。放风筝治蝗虫的办法,还是从南边学来的。您回去准备线吧,越结实越长越好。我教小顺儿糊风筝就是了。正好,我这里有现成的滑线车子,到那天治虫时,我去帮小顺儿放。”
过了两天,风筝刚刚做好,蝗虫果然铺天盖地飞来了。
四乡的人都奔跑出来,敲锣打鼓,焚香磕头,闹嚷嚷乱作一团。
都统老爷也坐着轿子亲自出阵了,命大家快放起风筝,驱逐蝗虫。一时间,千奇百怪的风筝全出来了,什么“螃蟹”“蝴蝶”“蜈蚣”“钟馗”“孙猴儿”,降妖的“法海”,破阵的“八卦图”,形形色色,五花八门。
一声铳响之后,各路人等排列开来,前头一人高举起风筝,后头一人紧拉着牵线。可是,有的刚刚飞起一点儿就跌落下来,有的则只是在手中打转,好像见这蝗虫遮天蔽日的阵势,先自怯了三分似的。
正在这时,只见曹雪芹帮助万奶奶做的那架形似圆筒的风筝,在一根轴线牵引下,凌空而起,像是长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径直钻进了天空中的蝗群里。
曹雪芹忙示意小顺儿:“快,快往上套草圈。”小顺儿就手把带来的用羊胡子草编成的草圈套在风筝线绳上,曹雪芹一拉一放地抖动着线绳,草圈像长了翅膀一样,悠悠地飞了上去,不一会儿就钻进了风筝筒里。
原来,这羊胡子草就像钓鱼的诱饵,蝗群追逐草圈,一窝蜂地朝风筝筒里钻。眼见得风筝沉重起来,曹雪芹就势收线,风筒迅速降下,及待曹雪芹接住风筒,就像倒豆子似的,把满满一筒蝗虫抖落在万奶奶早已点燃的一堆干柴堆上。
蝗虫扑火,烧得“噼里啪啦”响。顿时,飘散出一股难闻的焦煳味儿,把这一筒蝗虫来了个彻底的火葬。
人们见曹雪芹这风筝捕蝗的办法很灵,个个拍手称快,称赞曹雪芹救了一方人的性命。就这样,曹雪芹一次次地放飞,一次次地焚烧,蝗虫果然逐渐稀少了,散去了。
都统老爷看得发呆,想不到平日里蔑视官府、桀骜不驯的曹雪芹,还有这等奇异的本领,就发话说:“曹雪芹,快把风筝取下来,我要带进京去为你请赏!”
曹雪芹听了,哈哈大笑地说:“都统老爷,你弄错了,这是万奶奶一家的功绩。您应该给他们祖孙二人奖赏。”
说着,他一抖腕子,不知弄了什么机关,风筒脱钩飘然而去,只留下一方状似条幅的东西浮在高空。人们定睛看时,辨认出上面潇潇洒洒书写的七个大字:“富非所望不忧贫。”
都统气得面孔蜡黄,气急败坏地跺起脚来,眼看着风筒越钻越高,越飘越远。不一会儿,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不见了。曹雪芹拱手告别了众乡亲,又回首向都统投以冷峻的白眼,背着手扬长而去。
从此,人们更敬重这位有侠胆傲骨的穷读书人了,对于他高超的糊风筝、放风筝的技艺,蔑视权贵、悯孤怜贫的义举,更是赞不绝口、世代相传。
这则传说在曹雪芹所著《南鹞北鸢考工记》一书的图谱里,确有一幅书有“富非所望不忧贫”的风筝图谱。它可以从一个侧面,作为曹雪芹蔑视权贵、安于贫贱的高洁人格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