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青璃叮嘱了让沈溪山早点出发回仙盟, 但沈溪山还是想再等个两日。

宋小河现在这种状态,适合赶路?

她本就处于极其伤心的时候,那么多事一股脑地发生, 就算是她血刃仇敌, 也无法挽回失去的人, 这对宋小河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

她需要几日的时间冷静, 平复心情。

沈溪山想, 干脆我假装受伤, 借口养伤拖个两日再走。

反正当时宋小河发动极寒神力他就站在宋小河的边上, 情况又相当混乱,谁也没注意他究竟有没有受伤。

如此想着,他去寻左晔, 与仙盟的人对接, 将此事全权交出。

沈溪山也不想管这麻烦事,如今梁檀已死, 当初作恶之人也被宋小河砍了脑袋,魂魄都在收押状态, 只等审问完毕之后才会送往冥界轮回。

死人永远比活人方便审问, 因为魂魄不会撒谎, 必定问什么答什么。

沈溪山特地交代了审门的人,要他们着重询问当初梁颂微被抽的那一魄藏在了何处。

在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告诉他们, 沈溪山就卸下了一身的负担, 在回房之前, 去找了苏暮临。

苏暮临当日召来神雷,等同昭告天下他有使用风雷咒的能力, 即便宋小河将风雷咒改为清檀雷法让世人传承,但能够有几人学会也未可知。

他这般能力必定已经被人盯上, 那些心存歹念之人必定很快找上门来,苏暮临如今的处境也相当危险。

不过他到底也是魔族王子,沈溪山倒也不会担忧他,毕竟当真被追杀得躲闪不及,他跑回魔界就是。

只是他体内的魂魄,沈溪山觉得可以取出来了,从当日梁颂微化形的状态可见,他的魂魄已经被滋养得良好,不必再待在苏暮临的体内。

他与梁檀是双生子,应当可以共存一盏长生灯中。

沈溪山找到了苏暮临,一把将他的房门推开。

苏暮临还在**呼呼大睡,四周下了结界,无人知道他在此处。

沈溪山心生不满,心想着宋小河都睡了一觉醒了,你还在睡?究竟是白狼王的后裔,还是白猪王的后裔。

他走过去,用脚踢了踢床脚,整张床就夸张地晃了两下,一下将苏暮临给惊醒。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翻起来,当场扎了个马步,喝道:“谁!谁!”

沈溪山目光淡然地看着他。

苏暮临看见了他,第一反应是往四周瞧了瞧,只见门窗紧闭,除却沈溪山之外房中空无一人。

糟了,没有外人在场。

那沈溪山可就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了,苏暮临当下就老老实实地做好,声音也跟着降下来,小心翼翼地询问,“是有什么事吗?”

沈溪山问道:“你回不回魔界?”

苏暮临登时紧拧着眉头,摆出绝不妥协的模样:“龙神大人在哪,我便在哪!”

沈溪山就说着风凉话,“那你将来有危险了,可别喊着我救你。”

“龙神大人会救我!”苏暮临大声说。

沈溪山轻哼一声,没与他争辩,刚想要取他体内魂魄,却忽而心念一动,问道:“步天师临走前,有没有托你给我什么东西?”

苏暮临一顿,立马道:“有有有,先前她将我唤醒,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说着,他拿出一个枣子般大小的黑色珠子,递给沈溪山。

珠子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上面还布满磕磕碰碰的痕迹,像是一个古老的物件。

不过沈溪山接过的时候,就感觉到里面蕴含一股淡淡的气息,一下就知道这里面就是梁颂微的魂魄。

步时鸢知道他会来找苏暮临取魂魄,所以提前做好了此事,将梁颂微的魂魄暂存于这颗珠子中,意为告诉沈溪山,将他与梁檀的魂魄共存一盏长生灯之举可行。

“这是什么啊?”苏暮临好奇地将脑袋凑过去问。

沈溪山觑他一眼,故意骗他:“你的魂魄。”

苏暮临大惊失色,“啊?!难怪步天师是从我身上抽出来的,原来是我的魂魄!还给我!”

他扑过去就要抢,沈溪山将手一抬,就这么按着他的肩膀轻轻一推,苏暮临就在床榻上翻了个滚,他爬起来怒吼:“还给我!魂魄不全我修炼会大大受阻!”

沈溪山道:“就算是魂魄齐全,也没瞧出来你有多厉害。”

苏暮临闭着眼睛瞎吹:“在魔界,我已经是佼佼者!”

“上次你在你姐姐面前哭,说不想回去,因为他们都欺负你。”沈溪山挑着眉问,“欺负你太厉害了?”

苏暮临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吼道:“我跟你这恶人拼了!”

他捏起两个拳头,朝沈溪山冲过去,却被沈溪山一掌抵住了脑门,道:“骗你的,你的魂魄还健全,这只不过是将寄生在你体内的东西拿走而已,于你无碍。”

沈溪山说完,掌上用力,一下就将他推翻过去,玩味地笑起来,扔着那枣子般大小的珠子转身离开。

苏暮临咬牙切齿敢怒不敢言,暗暗传信给母亲,问能不能攻打人族,尤其是收拾那个叫沈溪山的仙盟弟子。

他拿着黑珠子走回自己房,动作轻缓地推开了门,原以为宋小河还在睡,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推开门却看见宋小河已经起来,穿好了衣裳坐在桌边,枕着双臂趴在桌子上,传来低低低语,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沈溪山疑惑地走进去,就看见桌上摆着一盏灯。

正是装了梁檀魂魄的长生灯。

与此同时,宋小河也听见了有人进屋的动静,直起身转过头。

清亮的眼眸一下对上沈溪山的视线,宋小河露出一个笑,“沈猎师,你回来了?”

沈溪山都好几天没在宋小河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笑容了。

就好像是雨过天晴后一朵重新绽放的花,面朝着朝阳,每一片花瓣都沐浴着光,充满蓬勃的生命力。

沈溪山一时愣住了。

他原本以为宋小河会伤心许久,郁郁寡欢,沉浸在失去师父的难过之中。

却没想到她就是睡了一觉,在他出去的这段时间里不知做了什么,待他一回来就看到了与从前仿佛无异的宋小河。

“你……”沈溪山细细打量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你师父刚死,你不伤心了?

你自己在屋里念叨什么呢?

“你回来得正好!”宋小河站起身,小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他往桌边拉,语气欢快道:“你快看,师父在灯里能听到我说话!”

沈溪山被她牵到了灯前,就见长生灯摆在桌子上,比寻常灯盏小了不少,琉璃剔透的灯壁泛着微芒。

宋小河对着灯说:“师父,沈猎师来了。”

长生灯毫无反应。

沈溪山疑惑地看了宋小河一眼,用眼神询问。

“嗯?为何?”宋小河将灯拿起来,在手中晃了晃,喊道:“师父师父!你方才不是还在亮着吗?为何现在不理我了!”

灯被她捏在手中晃了好一会儿,才忽而闪了几下,忽明忽灭,像是梁檀在斥责宋小河不尊师的举动。

宋小河顿时眉开眼笑,献宝似的举给沈溪山,自己也十分清楚道:“师父在骂我。”

沈溪山恍然大悟。

长生灯不愧是守护人魂的灵物,梁檀的魂魄寄于其中,还有着自己的灵识。

他能听见宋小河的话,也能给出回应。

只不过受了神雷而死,魂体虚弱,所以难以时时刻刻给宋小河回应。

沈溪山就将长生灯从宋小河的手中接下,说:“敬良灵尊真是魂魄不稳的时候,小河姑娘还是让他好好休息吧。”

宋小河刚刚发现还能与师父进行这种极其简单的交流,心里正高兴着,说什么话都应。

他拿出黑珠,“我方才去苏暮临的体内取出了你师伯的魂魄,打算放入长生灯中,让他们兄弟二人团聚,小河姑娘觉得如何?”

宋小河扒着他的掌心,看见了那颗黑珠,眸子晶亮。

她惊叹道:“这是我师伯的魂魄?”

沈溪山道:“不错。”

宋小河用指尖悄悄触碰了一下,欣喜道:“还是沈猎师聪明!师父虽生前无法再见师伯,死后却能与他团圆,想必他在长生灯里也颇为高兴。”

她满目笑容,从眼角到眉梢,各处都绽放着欢喜,让沈溪山看了动容不已。

他此刻才明白,先前是她小瞧了宋小河的韧性。

宋小河从来不是金枝玉叶,千娇万宠,她在长大的路途中遇到过很多挫折,数不尽的伤心,遗憾之事,但豁达快乐是她的本性,不论环境多么恶劣,不论遭受了多么悲惨的事,她都能像是野火焚尽之后的小草,顽强地等着春风过境,然后一股脑地钻出地面,旺盛生长。

只是……

沈溪山直直地看着宋小河的笑颜,朝她的眸中窥探,但那里漆黑一片,无法窥得宋小河的心。

他觉得这一股春风来得太早了,有些不对劲。

宋小河一直在笑,沈溪山也没法在现在深究,只得先将面前的事给办了。

他用灵力催动黑珠,将里面寄存的魂魄引出,缓缓送到长生灯里。

只见琉璃灯亮着温润的光芒,仿佛将沈溪山的灵力当做灯芯,金色的光瞬间大作,照亮了整个屋子。

其后魂魄送入,长生灯灭,恢复了平静,那颗黑珠也顿时化作细沙,从沈溪山的指缝流走。

宋小河捧着灯,像说悄悄话一样轻声问,“师父,师伯,你们在里面吗?”

灯却没有回应。

宋小河撇撇嘴,有几分失望。

沈溪山适时地开口:“或许二人正团聚着呢。”

“也对,也对。”宋小河怔怔地应了一声,然后将灯放在桌上,又趴下去,恢复成方才沈溪山进门时所看到的姿势,就这么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长生灯。

“师父,你跟师伯团聚完了之后,记得理理我呀。”

宋小河说。

沈溪山看了眼长生灯,又看了看宋小河,忽而道:“宋小河,想不想回仙盟?”

宋小河转头,道:“想。”

她不想再留在长安了,这是个不好的地方,宋小河讨厌这里。

沈溪山颔首,说道:“我们今日就出发。”

正午一过,沈溪山就向左晔领了人,说了启程之时。

左晔纳闷,“你今早还说你受了伤,需要在此休养几日。”

沈溪山义正词严道:“我的伤势不碍事,还是先将此次受伤的弟子先带回仙盟疗伤才是,况且师父另有事嘱托我,不能因我一人耽误了正事。”

左晔听后满脸感动,几乎要落泪,拍了拍沈溪山的肩膀,发自肺腑地叹道:“仙盟有弟子如此,何愁大道没于凡尘?”

沈溪山谦逊低头,“灵尊过奖。”

左晔行动也快,将这次受伤的仙盟弟子名单整理好,一并通知,于申时在钟家外城的门口汇合。

基本上都是随着沈溪山来长安的那批人,除却宋小河与苏暮临之外,关如萱也在其中。

钟家事发之后,关家人藏得很快,这些日子都没露头,关如萱看起来像是没受太大的影响。

宋小河穿上了素色衣裙,在外面披上一层素白的外衣,衬得眼眸头发乌黑发亮,肤色雪白,眉眼间有几分精神气了。

她就站在沈溪山的身边,有些安静。

宋小河爆发寒冰之力斩杀钟氏家主与寒天宗的宗主,虽说有梁檀吸收灵力在前,但她这份冰封几里的强悍能力,也足以让她的名字彻底与仙门百家中震响。

这下不管走到何处,都是万众瞩目的存在,各种各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有艳羡的打量,有不怀好意的窥伺,有满是怨恨的诅咒,更多的是好奇。

苏暮临与宋小河站得也近。

他召来九天神雷一事,自然也是人尽皆知,跟宋小河站在一起,则更被众人注视。

三人站在一处,顿时成了话题的中心,众人议论纷纷。

沈溪山早就习以为常,并不理会,宋小河的注意力也不在周围人的身上,只有苏暮临有些小骄傲,听到别人夸他厉害,他挺胸抬头,压着嘴角的笑,就差摆手对众人说:“没错是我,就是我能够召九天神雷。”

沈溪山见不得他这副得意样子,将手上的名册递给他,说道:“去,看看人到齐了没有。”

苏暮临只好被派遣去核对队伍。

出了这么大的事,百炼会被迫结束,所有弟子陆续离开长安。

仙盟派来不少人,将钟家城团团围住,搜查抓捕,任何钟家人不得离开,处处警戒着。

偶有猎门的队伍路过,冲沈溪山行礼,沈溪山都是点头淡淡地回应,并不多言,看着所有钟家人,甚至连带着外门弟子也全部收押候审。

钟氏毕竟是百年之族,势力庞大,这场审问恐怕要持续很长时间。

“小河!”

远处传来一声呼唤,宋小河转头望去,就看到云馥跑着过来,到她面前才气喘吁吁地停下,笑着道:“幸好赶上了!我还以为要来不及跟你道别!”

宋小河也微笑,说:“舒窈,我先前也在找你呢,但是这里人太多了,我不知向谁打听你,所以没找到。”

“无妨无妨。”云馥从袖中摸出了一个香囊,说:“这是我绣的香囊,里面是我自己调的安神香,还有一张平安符在里面,你夜间睡觉的时候就放在床头,可以除梦魇助眠。”

宋小河接在手中,就看到这香囊并没有用什么花里胡哨的彩线,用的是素白的料子,上面用墨金交织的线绣了延绵的山,底下是一条蜿蜒的小河,香囊鼓鼓的,里头塞满了东西,散发着清淡的香味。

宋小河认真看了看,抬头冲云馥笑道:“你真厉害,做饭好吃,绣工还如此精湛,这香囊做得真好!”

云馥有些羞赧地笑了,“都是我娘教的,这算不得什么。”

宋小河打小没有娘,这些年与钟慕鱼见面的次数不多,碍于梁檀不让她与钟慕鱼多接触,所以她从未在钟慕鱼那里学到什么,听到云馥提及娘亲,她多问了几句。

云馥就道:“我娘是个很执拗的人,我与她脾气不和,还经常怄气争执呢。”

宋小河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舒窈,别跟你娘吵架,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娘。”

云馥忍不住笑弯了眼眸,应道:“好,知道啦,也祝你一路平安。”

宋小河与她拥抱了一下。

从一开始的相遇到现在,这是她与云馥的第三次道别。

云馥像个年长的姐姐,拍了拍宋小河的背,轻声道:“小河,当心钟家的人。”

随后拥抱分离,宋小河与她对视了一眼,缓慢地点头。

“珍重。”云馥与她道了别后,也并不多留,转身离去了。

宋小河回想着她的那句话,心知云馥的用意。

她现在是整个钟家的仇人,当初作恶的是钟懿盛等人,而钟家人大多都并未参与此事,甚至还有许多人不知道,就算仙盟给钟氏定罪,也断不会将钟氏全部灭口。

所以钟家便仍是潜在的危险。

但宋小河并不惧怕,若真有人觊觎她的力量,或是想找她复仇。

那么来一个,她便杀一个,来两个,她便杀一双。

杀杀杀。

沈溪山在一旁看着她,见她眉头煞有其事地皱着,刚想询问她在想什么杀气那么重,就听见有人唤他。

十步开外,左晔赶来,似有事要避着众人单独交代他,于是远远冲他招手。

沈溪山又转头看了眼宋小河,然后动作很轻微地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说道:“我稍后回来,别乱走。”

宋小河应了一声,将手抬起来一看,掌心里是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放着几块雪白的糖。

她眼眸微亮,心里因为这几块看起来漂漂亮亮的糖暖起来,捏了一块放在嘴里,甜味瞬间蔓延到了口腔的每个角落。

她嚼着糖,正站着发呆时,关如萱却主动找上了她,站在她身边,轻声道:“宋小河。”

宋小河转头,糖黏住了牙齿,她无法开口说话,并没有应声。

却不想这关如萱突然拉住了她的手,顺着手腕摸下,将她的手抬起来。

宋小河有些惊讶,下意识蜷缩了手指,但她动作轻柔似乎没什么攻击力,宋小河也就没有抗拒。

关如萱垂着眸,指尖轻动,覆在宋小河食指上的碧色戒指上。

她轻轻抚摸了两下,语气轻飘飘的,“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宋小河用舌尖顶了顶嘴里的糖,含糊不清地开口,“戒指。”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关如萱抬眸瞧她一眼,而后说:“这是鲛王墓出土的仙器,品级为上等,能够同时收入几个灵兽,乃是人界独一无二的宝物。”

宋小河惊异地瞪大眼睛,“怎么会,这是我朋友随手送我的东西。”

关如萱道:“这戒指乃是四年前的百炼会时,玄音门给出的彩头,谁获胜,谁便能拥有。”

话说到这,已经十分明了了。

宋小河就算是再不知世事,也知道上次百炼会的魁首是谁。

宋小河低头,看了眼戒指,又看了看沈溪山方才悄悄摸摸塞给她的糖。

她想起六岁那年,她在沧海峰的后山迷路,坐在树下哭的时候,就是沈溪山来到她身边,给她吃了这种糖。

其后多年,宋小河一直惦记着这块糖,只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相同味道的东西。

直到先前在去鬼国的路上,沈策拿了几块给她,那是她第二次吃,只是当时追问沈策从何得来,他却不肯说。

然后就是沈溪山这次给她。

这么些年,她只吃了这种糖三次。

都是姓沈的所给。

“啊。”宋小河失神地喃喃,“好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