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这一日, 寿麟城才像是有了一些活气儿。

街道比往日要热闹,走在路上的百姓皆是喜气洋洋的模样,街道摆满了贩摊, 甚至有人挑了挂鞭, 在路边点着, 噼里啪啦地放着,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过年节。

宋小河坐在窗边, 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往下看, 手里捻着一块糖往嘴里送。

这是昨夜沈溪山来之后留下的糖。

他说完了那句跟猎师们一同进山之后, 便转身离开了。

宋小河松了他的衣袖,也没出声挽留,今儿一起来才发现她桌子上多了包糖。

今夜月圆, 城中百姓定然也会往山中跑, 为防止他们在山中遇到危险殒命,仙盟的猎师们一大早就在城中奔走相告, 说山中有邪祟作乱,劝百姓们老实在城中待着, 别往山里跑。

这会儿已经有人劝到了宋小河所在的这条街。

只是百姓们自然不领情, 更不愿与猎师说话, 一瞧见他们靠近就会远远地跑开或是大声呵斥。

宋小河觉得没必要这样,等天一黑在城中落下结界, 将百姓暂时困在城中就是了。

如此也能起到一个保护作用, 但不知为何, 似乎没人想到这一点。

她看见路边站着正被一男子驱赶的杨姝,立即从二楼的窗户翻下, 落在她面前,将这想法说给她听。

杨姝听后就笑话她, “你怎么还是个乙级猎师,连这点都想不明白,这城中的人虽比不得繁华地带,但少说也有几万人口,要困住那么多生灵岂是那么简单的事?再且说咱们仙盟本就名声不好,若当真如此蛮横行事,岂非落人把柄。”

宋小河道:“但是这样劝,他们也不会听。”

“俗话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我们将危险告知,若他们执意送死,就是他们的命数。”杨姝哼哼了两声,对她道:“你不必管那么多。”

宋小河觉得有道理,却又做不到冷眼旁观,便加入了杨姝的队伍,劝说城中百姓在今夜老老实实留在家中。

当然,劝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宋小河奔走了一下午,嘴巴说干嗓子说哑,收效甚微。

她觉得自己比那地里耕田的老牛还累,坐在路边讨了杯茶水喝。

正润嗓子呢,苏暮临就跑了过来,往她身边一坐,正气凛然道:“小河大人,今夜危险,我一定要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宋小河想起他遇到危险时抖得像筛糠的双手,认真地问他:“你还记得前几日遇到傀的时候你那双腿都抖成什么样了吗?你恨不得化成一滩水躺在我脚边装死。”

苏暮临当即不乐意了,紧紧拧起双眉,把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怎么会!危急时刻保护自身安危是万灵之本能,虽然我有时确实胆怯了些,但在保护小河大人这件事上,我从不曾退缩!”

说着,他开始掰着指头数自己不算多的英勇往事,“酆都鬼蜮的时候,大人被梦魔伤害时,是我用雷符炸了他,后来沈溪山与人打斗,也是我在旁帮忙,我挨了不少打呢!”

宋小河听着,便想起来那时候的事。

分明是去年的事,回想起来竟然有一种十分久远的感觉。当时她与沈溪山所假扮的沈策算是相看两厌的自己人,时不时就要争吵一回,已经不记得从何时开始,沈溪山不再与她吵架,两人一同面对着那些诡谲的危险和埋藏多年而无法开口的晦涩往事。

宋小河嘴边浮现笑容,说:“如此说来倒还真是,你先前用雷符帮我不少忙呢。”

苏暮临应和,积极地为自己邀功,“还有黑雾鬼国那次,沈溪山让我引雷我也引了,那回你都差点死了,是我引来的神雷救了你。”

宋小河一愣,倒是头一回听说这件事,“在夏国之中的九天神雷,是你引的?”

虽说她之前就猜到了,毕竟苏暮临在长安时的确引来了神雷,皆因他当时体内还有她师伯的魂魄,才能借助师伯的力量使用风雷咒。

恐怕除了他之外,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人再能引来神雷,但现在听苏暮临亲口提起,还是忍不住好奇,“他为何要你引雷?”

“沈溪山没告诉大人吗?”苏暮临露出惊讶的表情,以为宋小河早就知道,眼下见她一脸迷茫,便解释道:“当时你与谢归打架,受了重伤,不知为何没能释放龙神之力,气息微弱到濒临死亡,沈溪山便要我引雷往你们所在的位置劈。”

宋小河微微瞪大眼睛,“那岂不是一下就能把我劈死?”

苏暮临摇头,“起初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沈溪山接住了那道雷,将神雷的力量从身上过了一遍度为己用,然后借助神雷之力破了大人体内的龙神封印,这才释放了龙神之力痊愈了伤势。”

宋小河满脸惊诧,不可置信道:“他接住了九天神雷?”

这天底下还有人能接住九天神雷之人?

苏暮临也觉得奇怪,猜测道:“我在召雷之时,也感觉有微小的电流自体内而过,会不会他也用了同样的方法?”

这题宋小河会。

小时候梁檀总盼着她在符箓方面学有所成,让她看了不少关于符箓的书,不过大半知识看过就忘,犹记得最基础的一条。

“符箓是结契的媒介,你用水符,便是用符箓与水元素结契,用火符便是与火元素结契,风雷咒也不是例外。你之所以能引来神雷,是风雷咒与九天神雷建立的短暂的结契,所以才渡入你的体内,再由你释放出来。”

正因如此,才表明了梁颂微在符箓方面的天赋有多么卓绝,他所创造的风雷咒,是足以让六界都震撼的存在。

宋小河道:“沈溪山若没有用风雷咒,如何能将神雷度为己用?难不成他什么都不用,就可以空手与神雷结契啊?”

苏暮临神色一愣,呆呆道:“啊?这不可能吧?”

沈溪山的确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不错,但他竟然强到了这般地步吗?

“或许……”宋小河恍然道:“他天劫将至了?”

苏暮临自然也回答不出来这问题,两个人傻着脸在路边坐了许久,直到夕阳渐渐落入地平线,天色开始变暗。

今日是晴朗天气,夜晚必定有皎月。

宋小河仰头看着慢慢染黑的天幕,起身后将她的木剑别入腰侧,拍了拍衣袖,将衣裳稍稍整理了一下,捋了一把肩头的小辫,潇洒地往后一甩,斗志满满道:“走!进山去!寻回师伯的最后一魄!”

苏暮临紧跟在她身后,二人前往城东集合。

那座山的位置在今早又挪了一回,现在于寿麟城的东面,沈溪山端起身份,从连着几日都在生闷气的少年,变成了仙盟中极其让人信任的天字级猎师。

他站在最前方,身边没有旁人。

剩下的猎师则与他隔了十来步的距离站在旁处,三三两两地抱团,低声议论着。

宋小河的目光扫了一眼,看了看背对着众人的沈溪山,又将目光落在并肩而立的关如萱和杨姝身上。

杨姝站得很随意,将一只手搭在关如萱的肩上,正笑着说什么。

关如萱如往常一样,神色一派清冷,仿佛听不见杨姝的声音,却也没有将搭在她肩头的手抖落。

宋小河安静地走过去,没有走进人群里,但也没隔太远,她与苏暮临站在当间的位置。

天穹很快就黑下来,云层稀薄,一轮圆月悬挂在半空之中,散发着明亮的光芒,给大地披上银纱。

宋小河先是踮着脚朝东方眺望,见那边仍旧是一片平原,什么都没有,继而抬头朝天上看。

银月皎皎,宋小河盯了片刻,心想着满月都出来了,为何那座山还不见踪影。

等她再低头看去时,连绵的高山就出现在视线之中,分了些稀疏的光,像是画笔勾勒出的水墨之形,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她心头一震,有些兴奋,“出现了。”

苏暮临也应道:“我感受到灵力了。”

大片的灵力从山中涌出,乘着风在周围迅速铺开,所有猎师都感受到浓郁的灵气,同时发出惊讶的低呼声。

这时候,队伍里的最后一人姗姗来迟。

孟观行小跑过来,老远就喊着沈溪山,到了近处他慢慢停下来,颇为歉然地笑着,“抱歉,因一些小事给绊住了脚步,来迟了。”

沈溪山偏头,眸光淡然,“无妨,并不算迟。”

“那咱们快出发吧!”孟观行催促道。

沈溪山回身,面上没有笑容,不像往常那么温眷,给眼下的行动平添几分沉重和严肃。

他说道:“进山之后分头寻找程猎师所带领的那一队人,山中布有迷阵,在迷阵未解开之前可能遇到各种危险,你们各自保命。”

仙盟之中的猎师出任务,向来都是各凭本事,尤其是沈溪山带队的时候,他从不喜欢一群人聚在一起。

所以他说出此话,无人发出异议,皆点头称是。

宋小河朝他看了一眼又一眼,对上视线的时候又假装不在意地撇开,没有将自己想跟他组队的心思暴露。

沈溪山再无他话,踩着剑御空而上,其后的猎师纷纷御灵,宋小河与苏暮临则照旧是坠在队伍的最后面。

她倒没急着动身,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她念动法诀,将濯雪从戒指中放了出来。

濯雪眨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迈动短短的四肢,一身卷毛随风飘扬,看见苏暮临之后就要去咬他的腿。

苏暮临骂骂咧咧地躲了几下,濯雪就停下了,跑到宋小河的腿边蹭她。

她蹲下来,拍了拍濯雪的脑袋,然后拿出一个沾了血的锦帕给他,说:“你记住这个气味儿,然后去找他,今夜就跟着他进山,去看看他做什么。”

濯雪耸了耸小鼻子,在锦帕上闻了闻,随后一转身,在地上跑了几步,幼小的身形就化作灰色的烟雾消失不见。

“大人让这崽子跟谁去了?”苏暮临好奇地追着问。

“是吴智明,这是上回我给他鼻血打得乱流,然后用这锦布擦的。”宋小河说:“此人看起来就奸诈狡猾,也不知究竟在山里埋了什么东西,我留个心眼让濯雪跟着他,若是计划着什么害人的阴谋,我再去把他打一顿。”

“小河大人英明!”苏暮临连连赞道。

耽搁了一小会儿,两人这才动身前。

众人走得分散,拖出了长长的队伍,接连进入山中。

飞行了一段,宋小河在山边就落了地,夜风吹得满树的叶子纷响,偶尔有一两声悠长的鸟啼声传来,显得寂静又吵闹。

沈溪山和关如萱就站在林子边,不知道在说什么。

若是搁在从前,宋小河看见了这场景,肯定会绕道而行了。

但现在她并不想绕开,心头的酸水泛滥,一边咕噜翻滚着,一边让她迈开步子,直接走到了二人的面前。

苏暮临是个很称职的狗腿子,虽不敢对沈溪山大小声,但关如萱此人,他并不放在眼中。

他上前一步,用手臂一挡,直接将关如萱往后逼退了两步,“让一让,别挡小河大人的路。”

关如萱的脸上染了一丝愠怒,“这旁处那么多地方走不得,偏要从我们中间过?”

苏暮临挺着腰板,专门奔着气死人,用嚣张的语气道:“大人想走哪里就走哪里,用不着你管。”

“你……”关如萱咬了咬牙,约莫是忌惮苏暮临会召九天神雷,当真不敢与他争执。

宋小河摸出一块糖,往嘴里一扔,酸溜溜道:“倒是不知你们有多少说不完的话,连着几日还没说够,都要进山了还要站在这里说。”

沈溪山眼眸稍敛,视线落在她稍微鼓起的腮帮子上,雪嫩的脸颊映了月光,显得娇俏漂亮。

他问道:“这糖的味道如何?”

宋小河轻哼一声,“我为何要告诉你?”

“我买的。”

“你买的?”宋小河微微扬高了声音,而后道:“我早就扔了,这是我自己去买的。”

沈溪山听闻,很轻地笑了一下,并未拆穿她。

宋小河见他笑,一阵心动一阵烦,负气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回头,语气不大好地问:“你们究竟在此地商议什么?”

关如萱站在月下,抬头看了一眼宋小河,接着她的话回道:“没什么,只是我向沈猎师表明心迹而已。”

“表明心迹?在这里?”宋小河十分不理解,虽说她昨日已经从杨姝那里听说了关如萱爱慕沈溪山,但怎么也没想到都到了这个地方,正事堆到了眼前,他们还有心思花前月下。

关如萱反问:“如何不能?此地有什么特殊?”

宋小河没回答上来。

“只是在你眼里不能而已。”关如萱又道:“我没有你那么胆小。”

宋小河拧着眉头,立即反驳,“我不胆小。”

沈溪山往前两步,抓住了她的手腕,像是想将她带走。

此时关如萱的声音再次传来,“你不胆小,为何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你分明就已经动心,却佯装无异,骗人也骗己。”

她的语气有几分苛责之意,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沈溪山大概是料到了她要说什么,才想将宋小河给拉走。

但宋小河听了之后,反而不愿意走了。

她转头重新看向关如萱,眼睛里却没有恼怒,满是求知。

“你怎么知道?”她问。

关如萱看着她,缓声道:“眼神骗不了人,宋小河。你的眼里向来装不下其他人,从前你不知心动时,不管何时看你,你的目光都在沈溪山身上,现在你知自己心动,所以目光开始频频闪躲。”

“你在乎他,才如此胆小,怕毁了他光明灿烂的道途。”关如萱讥讽地笑了一下,说:“但沈溪山的无情道必定因你而破,不过是早晚的事,你又何须顾及那些?”

“你为何那么想要他破无情道?”

宋小河抽丝剥茧,在纷乱的思绪里,找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关如萱顿了顿,良久之后才道:“我别无选择。”

话音落下,一声尖锐的哨响刺破苍穹,林中的鸟儿成群飞起,发出吵闹的哗然声响。

关如萱双袖挥舞,在瞬间甩出十几张符箓,眩目的白光乍现,刺得宋小河眼睛生疼,下意识用袖子挡住了脸。

等白光散去,宋小河放下衣袖时一看,却发现她已经不在山边,而是不知被传到了山中的哪一处地方。

茂密的叶子遮住了月光,眼睛经过了方才那刺目的亮光之后,现在骤然陷入黑暗,她是一点东西都看不见了。

眼睛看不见时,宋小河的耳朵就会特别好用。

很快,四面八方的各种声音就传入耳朵里,她听见了远处有鸟群被惊动的声响,辨别出那是她方才站的地方。

除此之外,周围只剩下风吹树叶的声音,她听不到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关如萱将他们传入了林中,并分散了位置。

宋小河隐隐明白,不管是关如萱先前暗示她沈策就是沈溪山也好,或是现在甩符将他们分散也好,她针对的不是宋小河,而是沈溪山。

她不让宋小河与沈溪山待在一处,就说明这山林里,有一处专门为沈溪山设下的陷阱。

她站在黑暗中理清了思绪,眼睛也适应了昏暗的环境,她借着那么一丁点的月光,动身走到了一处树木稀疏的地方。

满月将星星的光彩给压住了,只余下北斗七星还算明亮,七颗星星成为月亮唯一的点缀。

没有共感咒,宋小河无法与沈溪山联系,这寂静无人的大山之中,她如何去找沈溪山的踪迹?

但她又想着,沈溪山没有那么弱,应当能应付那些陷阱吧?

可若当真万事都能应付,当初在酆都鬼蜮他怎么就突遭意外了呢?

宋小河一想,觉得不行,沈溪山恐有危险。

她快步在林中穿梭起来,走到树木稀少之处就仰头看看天,望一望北斗七星,好像真的能依靠看星星而辨认方向似的,实际她在不分方向地乱走。

也不知道这样找了多久,宋小河感觉自己的身上都累出了汗,她终于明白,这座山虽然并不高,但是几座小山峰连在一起,地势还是十分广泛的。

更何况地势还在不停地变动,她走哪都觉得身边的风景方才见过。

宋小河站在原地休息,夜风一阵阵吹来,散了些许她身上的热意。

她站着站着,忽而抬手,用手掌感受了一下空中的风。

今夜的风颇为喧嚣,带着山里的清凉,吹拂在人身上很是凉爽。

宋小河猛然想到一个关键。

山里的地势虽然不停变换,但是风不会变!

她只需要站在风向的最前方,或许就能向沈溪山传递自己的位置!

宋小河如此一想,觉得可行,立即动身迎着风往前奔跑,小辫子上的铜板撞得叮当响,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连着跑了一刻钟,她实在跑不动了,停下来扶着树慢慢喘息,隐隐觉得这地方十分靠近风向了,便双手结印,催动体内的力量。

“炼狱八寒。”宋小河念念有词,心口的业火红莲缓缓绽放,赤红的光芒将她双手笼罩,染红了精致的眉眼,她轻唤道:“天寒地坼。”

下一刻,猛烈的寒意从宋小河的身体迸发而出,如飞流直下的瀑布,声势无比浩大。

寒意融在风里,眨眼间就送出去半边山头,宋小河周围的树叶草地开始凝结白霜,初夏转为寒冬。

风会将寒意一直往下送,直到沈溪山也能感受到。

若是他明白这是她故意释放的力量,或许就能前来找她,就算因别的因素绊住脚步,沈溪山也能想办法送出什么信号,传达给她。

宋小河是这么想的。

寒流很快就将周围的草木冻住,哗哗叶响减弱后,风的呼啸就明显许多。

宋小河站在原地,不断释放寒力,直到脚步声在暗处响起。

她立即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出声问:“谁在那里?”

“我道这初夏季节为何突然这么寒冷,还真是因为小河姑娘。”暗处传来一个熟悉的人声。

宋小河听到这声音的瞬间就倍感失望,甚至没有掩饰神色,大剌剌地挂在眉梢,“怎么是你?”

那人取了一盏灯,从暗处走来,“怎么?让小河姑娘失望了?”

此人正是几日不见的钟浔元。

上回在雨天去找他说了几句之后,宋小河就没再见过他了,却没想到在这林中第一个遇到的人竟然是他。

宋小河说:“我在找人呢。”

“我知道,小河姑娘是在找沈猎师吧?”钟浔元走到她面前站定,“我知道他在何处,不妨先将这极寒之力收起来,免得殃及旁人。”

宋小河收了灵力之后,空中的寒意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就散去了,温度恢复正常。

“你怎么知道他在哪?”

钟浔元往身后指了下,“方才从那边路过之时,我听见有人说看见了沈猎师,只不过我想着这空中的寒气应当是小河姑娘释放,所以急着来寻你,并未亲眼见到沈猎师。”

宋小河看着他的脸。

钟浔元的脸上带着温润的笑,跟平日里一样,有一种亲和力,让人见之便很容易放松警惕。只是眼下他手里提着一盏灯,光影从下往上一照,却显得他面目可怖,十分阴森。

宋小河默默伸出手,拉着灯往上抬了抬,然后才点点头说:“这样更让你看起来像个好人。”

钟浔元:……

“走吧。”宋小河的态度很是随意,看起来像是毫无防备,“带我去找他。”

钟浔元就笑了笑,带着她转身往下走。

刚走了一段路,宋小河就忍不住发出疑问,“不过……这里地势一直在变,你现在还分得清他在哪个方向吗?”

钟浔元回头道:“当然分不清。”

“我想也是。”宋小河问:“那你想把我带去哪里?”

“就是随便走走,毕竟也有几日未曾见小河姑娘了,倒是想念得很。”钟浔元叹道:“我先前本想去找你,奈何沈猎师实在是霸道,我一靠近他就要打我,我不是他的对手,只好放弃找你。”

宋小河一听,当即来了兴致,笑着问:“何时的事?”

“就是这几日,也不知他是怎么猜准我何时前往你们住的客栈的,只要我一靠近他就从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冒出来。”钟浔元回想了一下,啧啧摇头,“也不说话,出手就要打我,他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她抿着唇,眼里盛满水波一般,亮盈盈的,不应声。

钟浔元瞧了她两眼,道:“先前与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宋小河哪里考虑过,当日出了他的客栈门就忘得一干二净,也不打算回答,正想说些别的话转移话题,却忽而看见前面出现了个模糊的身影。

她忙道:“有人在前面!”

还不等钟浔元开口,她就小跑上前,连续十来步拉近了距离,才看见前面是个女子。

月光倾泻而下,那女子身着劲装,手里捏着把铁锹,脚边有一个刚挖的坑,土堆了满地,正从坑里面拿了个东西出来。

宋小河认得她,是先前她去钟浔元客栈时,站在院中问有没有机会见识她寒冰之力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的后腰上挂着一把半臂长的短刀,刀面呈密密麻麻的锯齿状,没合鞘,上面全是血,正往下滴着。

“喂。”宋小河骤然出声,唤了她一下。

那女子没察觉宋小河的靠近,被吓了一跳,猛然转身,短刀被极快地抽出来旋在身前,散发出白色的光芒。

如此一照亮,宋小河才算是看清楚。

她身上的衣袍几乎染满了血,侧脸上也沾了不少,也不知是杀人所致,还是杀山中野兽所致。

“是你?”她看见了宋小河,随后挑起半边眉毛,咧着嘴露出一个邪戾的笑,“正好方才没杀爽,你倒是来得及时,不过我这把刀有点钝了,割脖子上的气管有些费劲,你介意吗?”

宋小河又往前走了两步,这才看清楚,那女子脚边黑乎乎的不是挖出来的土,而是一个个随意摆放的人头。

粗略一眼,似有四五个,血糊了面,看不清楚是谁。

宋小河倒是没有半点害怕的模样,她抬手,指了指女子另一只手上的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说:“可以把那个给我吗?”

女子用手抛了两下,“你想要?倒是可以给你,不过你一个将死之人,要这东西做什么?”

宋小河乐了,缓缓抽出腰间的木剑,语气轻快道:“你只要同意给我就行,师父说过,不问强取是抢,不问自取是偷,我可不是那种品行不端之人。”

那女子将东西别在腰后的挂袋之中,而后把短刀一翻,脚尖猛地往地上一蹬,整个人像只凶悍的豹子朝宋小河冲过去!

宋小河握着木剑往身前一横,纵然这女子的速度再快,她还是轻易地捕捉到了她的身形,在她出击的瞬间,宋小河后脚跟一旋,整个腰往后弯,看样子像是要摔倒。

然而她腰身柔韧,轻松躲过攻击之时,在摔倒的前一刻身子一翻,同时往女子的脊背挥出木剑。

木剑出击的刹那,迅速裹上一层淡淡的红色光芒,寒气贴近女子的近侧爆发。她本能用术法抵挡寒意,却躲不过背上的一剑,剧烈的痛楚在脊背上炸开。

她的身子被巨大的冲击力撞飞,狠狠摔在地上,翻滚许多下才正了身形,用膝盖抵着地面后退一丈远才停下。

寒意顺着背上的伤口,直往骨头里钻,仅仅几个眨眼的工夫,她的血液和骨骼就像是被冻得坏死,女子的心中开始涌起滔天恐惧,飞快结印,用法术封住背上的伤口,防止寒气蔓延。

还没等她完全封住,宋小河持剑从天而降,颇为神气地大喊道:“小河直下三千尺——!”

寒流疯狂席卷而来,女子惊恐地瞪大眼睛,慌乱地往旁边打滚躲避。

宋小河的剑因此落空,刺入了土地里,下一刻,白色的霜以她的木剑为中心,极速朝四周散开。

乍起的寒风像是锋利的刀子往皮上刮,密密麻麻的刺痛让女子完全乱了方寸,本能开始用法术防御保护。

宋小河用脚尖将刺入地上的木剑踢起来,一个漂亮的原地翻,将下落的木剑踢出去,凝着红光的剑飞速旋转,搅起芒白的风涡,所过之处,草木瞬间冻成冰。

女子在极短的时间内丧失斗志,寒冰冻得她四肢几乎无法动弹,半边身子都染上了霜,像是把身上的骨头敲开了细细密密的裂缝,刺骨的寒疯狂往里钻。

她拖着半边坏死的身子转身要逃,宋小河的身影却眨眼而至,她追上了空中旋转的剑,握住剑柄,借着冲过来的力道,狠狠刺向女子的脊背。

女子感知到危险,转头就见宋小河的剑已至,自知再无闪躲的可能,只得扬起刀,祭出耀眼的白光,形成厚实的光盾来抵挡,想接下宋小河的这一击。

木剑看起来无刃,剑的两头都被削得圆圆的,经过多年的抚摸已经相当油润了,像是孩子的玩具,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然而宋小河握着它,硬生生刺破了女子濒死爆发出来的全部灵力凝结而成的光盾,也将她手中那把染满了血的刀击得粉碎,捅进女子的右胸腔内,然后将她死死地钉在树上。

“啊——!!”

她发出凄厉的叫喊声,身体疯狂挣扎**,面容极度扭曲,狰狞得丑陋。

“吵死了。”宋小河从她背后拽下木袋,反手一倒,里面竟然又倒下来几颗头颅,只是没有血,像是很早之前杀的人。

宋小河当场呕了一声,差点吐出来,骂道:“你是不是打小的时候脑子被撞碎过?所以对别人的头这么执着?”

她从地上捡起那个黑乎乎的东西。

也就掌心的大小,有棱有角,上面覆满泥土。

宋小河没急着研究它,而是转头看了被钉在树上的女子一眼。

她的惨叫和挣扎也没持续多久,身体已经被冻得完全僵住,露出来的皮肤先是泛着青色,再是看裂开密密麻麻的血色细纹,像是一朵朵绽放的莲花。

她的半边脸也全是血纹,嘴唇苍白泛青,浑浊的眼睛满是绝望,气若游丝道:“这……这就是寒冰之力?”

“对啊,我说过你会有机会见识的,是不是没食言?”

宋小河将木剑拔出来,拿出锦布擦拭剑身,再抬头时,她的眸光陡然冷了几分,面上有一抹笑,缓声道:“安心去死吧。”

女子已然闭上了眼,绝了气息。

宋小河擦完剑,然后又去擦那个黑乎乎的东西。

泥巴拭去了大半,就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是一个外面裹了一层铁皮的方体灵器,上面雕刻了极其繁琐的咒文。

这便是当年那年轻公子去寿麟城喊了七个人进山,埋在山体各处的东西。一共有七个,组成了山体的迷阵,却误打误撞让这恶人给挖出来一个。

宋小河心说,也算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捏在手中研究了一会儿,忽而发现这灵器当中有一条缝,于是双手各捏在一半,用力一拧!

只听“咯哒”一声,随后那缝中就飘出了屡屡青色光芒。

光芒悬浮在灵器的上方,竟慢慢汇聚成了几行字体:

崇庆四十五年,九月初八。

今日我听闻南方有长生殿的消息,决定去找一找,或许有机会找到那座神殿。

哥哥,若是我所学之法无法召回你的魂魄,或许守护人魂的长生灯可以一试,你再等一等我,求你。

寥寥几行字,宋小河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双眼瞪得极大,心头巨震,猛烈地跳动起来。

她发着抖,慌张的用手指头把灵器上面的泥土给抠干净,指腹在上面反复摩挲寻找,最终在灵器的一角找到了一个刻字。

是“檀”字。

“啊……”宋小河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眼泪瞬间就滚落下来,她攥紧了灵器,低声道:“是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