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皇城。

已经夜了,景福殿仍旧灯火通明,赵祯还不想睡觉。

皇帝在什么地方,就需要有许多人抬着灯火作陪,除了显得热闹些,也是正大光明释义。这是规矩。

赵祯是个节俭的人,但他仍旧需要皇帝该有的仪仗。

站在下方的各种小太监们正悄悄传递着眼神,猜测着皇帝为了什么事而兴奋,这么晚都不睡觉,而是手拿着某大臣的文报沉思。

那个看着相当阴险的老太监站立赵祯身边,阴测测的把眼睛一横,又吓得小太监们赶紧低着头,不敢眼神交流了。

这个时期赵祯身体并不算好,于是老太监担心的道:“夜了,官家该休息了,莫要累垮身子。”

“呵呵无妨,今个朕高兴。”赵祯笑着扬起手里的文报:“这是张方平给朕的汇报。你能相信吗,朕的那神童,上次提交的策论并非空谈,已经初见成效。张方平说了,小孩已经开始了人工孵化工作。把小鸡出生的过程效率加快了几十倍不止。舒州市场上的小鸡正在增加,张方平的展望是,来年舒州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吃到鸡蛋,鸡蛋会跌价。”

老太监道:“老仆以为,这时代流通困难,鸡蛋是易损物资,难以运输,所以未必是天下之福,至少汴京就很难享受到。”

赵祯苦笑道:“这次你错了。张方平说除了饲料配方,那个小孩把孵化的方式也上缴朝廷了。张方平现在就在舒州,亲自熟悉人工孵化小鸡的流程,他想把这些流程吃透,那当然以后就会在许多地方推广,自然也包括汴京。托神童的福,咱们皇城采购鸡蛋的价格应该也会便宜下来。”

随即皇帝又道:“你觉得是小孩大公无私,还是张方平威胁勒索王家了?”

老太监想了想躬身道:“张相公口碑素来就不太好,为人较奔放。所以老仆认为是他威胁勒索小孩的可能性大些。”

赵祯这才舒出一口气:“如此就好啊。朕的江山,朕的子民,张方平如此勾当做下来,等于替朕勒索王家。所以你觉得朕应该怎么弥补王家一下?”

老太监道:“这当然是陛下做主。不过上次赐他神童已经有些人不高兴,他年纪太小,老仆觉得不宜操之过急。”

赵祯叹息一声喃喃道:“天下子民都以为朕可以为所欲为,却又有谁知道帝王家的烦心事。那个司马光也不知怎么了,竟是专门上书朕,要求朕撤销神童封号,他说那个小孩三观不正云云,说是迟早败坏朕的名节。除了司马光和小孩有仇外,其他人倒不是和小孩过不去,而是和王安石过不去。尤其淮西的官员此番对王安石意见最大。”

赵祯很孤独,是真正的孤家寡人,需要倾诉,所以继续叹道:“人人都有难念的经,大宋的压力就是朕的压力,朕的压力成为了张方平的压力,张方平的压力成为了王安石的压力,于是为了解决目下岭南的窟窿,王安石得罪的人越来越多。这是一个循环啊,并且是死循环。这个天下,为何就有这么多的矛盾无法解决?”

随即再道:“这个王安石也是……他从出仕起就是个充满了争议的人物,是一块茅石头。”

老太监笑道:“这些老仆记得,当年他进京赶考时,鉴于他孩童时候就非常出色,于是都还没进行殿试便有许多人看好他,京城的贵人们纷纷都召见他要点拨。可王安石都不去,谁的面子也不给。然后皇城司监控到这些后,老仆亲口汇报您了。”

赵祯点头道:“这就是从那时起,朕就关注他的原因。朕并不觉得他有多好,只是觉得他特别。事实上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得罪人,导致朕原想点他为状元,进行更高一级任用。却是那些召见他未果的大臣就不干了,整天纠缠着朕说这不妥,那不妥,没办法下只得点他第四名及第,外放使用。”

“结果他不论在什么地方都伴随争议,有时甚至和朕对着干,着实可恶。”赵祯最后道。

这就是王安石的仕途了。

北宋时期所谓的榜下捉婿,这个时期就是巅峰。许多大佬喜欢等在东华门,士子的名字被皇帝亲自唱出来的时候,就捉回家去。这其实就是政治联盟的形成,裙带的建立。

许多宰臣都喜欢把看好的“潜力股”捉进家来培养,以便将来接班。而及第的进士们也愿意被这些权贵捉进家门去,那叫“有后台”,仕途就会顺利得多,放官的时候容易留京,容易获得重要位置。

这些就是北宋政治中的另类门阀。

欧阳修都不能免俗,大佬胥偃保举他才能考起的,考起了后就“报恩”,留在了老胥偃家里,否则他老欧阳仕途想如此顺利?

这些就是北宋这个时期的特点。基本上有才的士子们进京考省试时,就会被京中大佬关注,看看哪个骨骼比较惊奇,于是就会提前召见点拨。这就叫门生,考生们也会提前把这些大佬称为“恩师”,就此一来,一旦考起就有了靠山。

王安石最恨这一套。考起了就是“天子门生”,不是谁的人。于是王安石在京中就没有“恩师”照顾,所以险些就状元及第的他,最终被大佬排挤,就弄成了第四名。皇帝赵祯喜欢讲平衡,既然有一群大佬反对茅石头状元及第,赵祯也就不会强求。

纵使第四名也非常牛逼了,东华门唱名的时候当然有人觉得王安石骨骼惊奇,如果愿意攀附,当然可以“嫁入宰相家”。不过老王拒绝了。

就此王安石的仕途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第四名及第的天子门生不能留京,老王远赴地方做了一个“州签判”。这个职务相当于州秘书长。其后又放了鄞县。

若在后世市委秘书长当然比县长牛,但在大宋主政的人最厉害,知县也是军政一手抓的,乃是中央空降特派员的意思。也就是说因为老王的“拗”,第四名及第的他,放官的时候连知县都不如。

年轻时代的王安石已经和他们显得格格不入,所仇恨是从年轻时候就开始的,并不是变法了才开始。

于是老王苦干了十年,现在才到了淮西转运使任上。若东华门唱名的时候他“入赘宰相家”,当然可以少奋斗几年。

皆因大宋的官,没特别突出情况的话,一般都是依照规矩三年考核,然后挪动。对于王安石那家伙而言,当初他进京赶考时候机灵些的话,状元及第起点就会高一级,那就省去了三年奋斗。

可惜那是一块茅石头,于是花费了十年才走到了舒州通判位置上。

王安石为什么顶住了入赘宰相家的**呢,原因是他已经和吴氏有了私下约定。

从史料猜测,他们的感情类似两小无猜开始的。

早些年老王忙着读书,其后为父丁忧,然后就进京赶考。后来这些事总算忙完了,王安石拒绝了京中大佬们的美意,赶着去和吴琼结婚度蜜月。

“向蒙执事畀之严符,开以归路。暮春三月,登舟而南,浮江绝湖,绵二千里,风波劲悍,雨潦湍猛,穷两月乃至家。展先人之墓,宁祖母于堂,十年萦郁,一旦释去。戴执事之赐,此时惟重,还职不时,以惧以惭……”

这应该是王安石为了度蜜月,误了上任日期被朝廷责问后,写给朝廷申辩的《上徐兵部书》。

大宋进士及第后作死也不会死。所以王安石和他们扯犊子说“我以后会多为国家尽忠的”,于是就没人和他计较了,最多让这块石头升的慢些。

这些就是多情老王的前世今生,他的确是块茅坑里的顽石又臭又硬。

不过刺头也有刺头的好处,就是因为特别,皇帝始终关注那个家伙,他干的还不赖的情况下,别人就压不住他了,升的的确慢了些,但好歹在升。

沉默了少顷后,赵祯道:“朕当时就在想,小孩年纪太小不适合封赏,教育儿子也是王安石的功劳,所以是不是可以一定程度把赏赐加给王安石头上。可他王安石倒好,那是朕想照顾他都找不到理由。他送粮就送粮呗,好端端的跑那边去把陈署打一顿,这就炸锅了,过失被记录在案了。”

老太监暗暗觉得好笑,陈署被打了后,起初皇帝觉得打的好,但是后来形势急转直下,陈署在京城是真的惨,真的可怜。于是呢多谋少断比较仁慈的皇帝又开始同情陈署、责怪王安石打人了。

紧跟着,就是现在张方平勒索王家,给国家弄来实惠的事件,结果皇帝又有些为王安石冤枉了,想要给些补偿。可惜老王打人的被记过处分了,与此同时,现在被拿走职田收入的整个淮西官员都在打王安石小报告。

多谋少断就意味着纠结,这就是赵祯不睡觉,坐在这里的缘故。

皇帝认为这些家伙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更可气的是不知张方平是不是疯了,他竟然在以“私分战争财富”为由把岭南宣抚使、枢密副使给拿了。

老张要只把狄青吊起来抽一顿赵祯就能接受,可惜张方平有点不讲究,确切的说是把狄青软禁了。然后消息走漏,被包拯收到了风声。

所以赵祯现在头大了。大宋军队怎么带所有人都知道,就包拯不知道。宰相庞籍推荐、赵祯钦点的枢密副使狄青,结果是包拯自带饭盒的去追着狄青咬。

一个好东西都没有,但看起来他们又谁都没错。结果就是赵祯做冤大头。

他们就是这么对待一个为大宋屡建奇功、宰相推荐、皇帝钦点的将军的。

仅仅张方平和包拯这俩家伙跳,赵祯还有办法平衡。然而那个死了爹正在丁忧的欧阳修都不在其位,却也跳出来生事了。欧阳修抓住机会上书皇帝说“看吧老夫早说那是一个小人,不能信任,国朝内忧外患之际不恰当私分战争财富就是小人,结果被张方平抓到了不是”。

对这封文书赵祯只有苦笑,欧阳修的“被张方平抓到”几字用的好销魂,不愧文坛泰斗。所以欧阳修的意思是“我虽然跳出来了,但官家你不要怪我,这事是张方平他们干的,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路过时候顺口说了一句”。

都堂上,庞籍对欧阳修的添乱大为光火,庞太师写文章讽刺的时候是这样用词的:欧阳修是帅臣,然而现在大宋安稳,不需要他运筹帷幄于茅庐中,安份丁忧吧,别想出来做事,否则就是不孝。不孝的人他也不会忠。

汗。这边没有消停,那边庞籍和欧阳修也掐起来了。

于是现在仍旧没人去关注陈署那个战败的二流子。好在陈署已经没有被气死的危险,老陈的救星是张方平和王安石。

王安石后来公开写信道歉,言辞诚恳。其后张方平不讲道理的把狄青给软禁了,那么最看不惯狄青的陈署也找到了一丝心理上的安慰。

陈署虽然战败了,但狄青即将被否定,那么当初陈署“抗拒狄青命令”就成为了有挪动的政治事件,而不是一次简单的军法审判。

现在,多谋少断的赵祯一边记恨张方平收拾狄青,好处又在于赵祯不想把陈署逼死,那么在张方平给狄青暴击的现在,也就一定程度找到了为陈署开拓的理由。

庞籍也不是个好东西。理论上狄青是他保举的,狄青的事庞籍立场应该和朕一致才对。然而现在追着狄青事件不放的人是包拯,他庞籍却不想惹包拯,去追着欧阳修和张方平怼。

人家欧阳修死了爹心情不好是正常的好吧?

还有,赵祯知道庞籍现在不爽张方平不是因狄青事件,而是庞籍在护着他的好学生司马光,而司马光再追着王家咬,张方平护着王家。于是就掐起来了。

“乱了啊,这群人,他们还不如个孩子。都说人越老越像孩子,这些家伙比王雱更孩子。”

赵祯叹息一声也困了,于是起身打算回去睡觉。

走得两步,赵祯又道:“警告司马光‘放开那个神童’,不要整天追着小孩找麻烦。”

“是直接发中旨警告,还是让庞籍相爷传话?”老太监道。

“庞籍传话。这不是朕滑头,而是大家都在牺牲,宰相就是要为朕分忧,他庞籍不会连这点牺牲都不愿意吧?”赵祯说完洗洗睡,暂时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