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汴梁城上空的天色愈加的干冷起来,积雪早已经化尽,空中没有一丝的湿气,都被干冷的北风吹散了。

大相国寺后院之一的梅清院中,梅花的花苞含苞待放,徐皓月独自一人走过院中石径,到了院中禅房门外,朗声说道:“愧悔大师在吗?故人徐皓月来访。”

禅房门咯吱一声开了,一名独臂僧人单手礼敬道:“徐施主请进。”

徐皓月大步走进禅房,经过那独臂僧人身旁时,笑了笑说道:“想不到小师父你如今也彻悟了。”

那独臂僧人宣了声佛号道:“各人自有际遇,彻悟也是早晚,施主请。”

徐皓月抱拳回礼后走进了禅房,只见房内只有一铺石榻,地上蒲团数个,就再无别物,一个中年僧人正团坐在当中一个蒲团上入定,身上僧袍老旧,心中感慨,上前道:“大师当真清苦。”

那僧人睁开眼来,缓缓说道:“皮囊之苦怎及心性之苦?施主请坐。”

徐皓月一拉衣摆团坐在那僧人对面的蒲团之上,微微笑道:“数年不见,大师身上再无杀伐之气,看来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那僧人摇摇头道:“比起施主大智慧来,贫僧相去甚远。施主的信函贫僧看过了,施主似乎比贫僧看得更加透彻,身居高位、荣华富贵,竟能说放就放,贫僧自愧不如。”

徐皓月摸着鼻子笑道:“大师未免太高看在下了,我只是怕死而已。”

那僧人亦是莞尔笑道:“若施主怕死,天下间便再无不怕死之人了。施主起兵淮南,兵戎尽十载,历经生死磨难,并不是个怕死之人。”

徐皓月轻叹道:“权臣权将最终都会不得善终,大师当年起兵不也是因为这个吗?”

那僧人摇头道:“贫僧当年为权势所迷,只想着成就一番大业,如今想来,所谓成就大业不过是藉口而已,贫僧也只是个放不下权势的俗人而已。施主如今功高震主,掌朝堂权势,正是大展拳脚之时,忽然想要退隐,实在令人费解,或许施主大智慧的确非贫僧所能想及。”

徐皓月沉声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回想昔年的白起、李牧、商鞅、韩信、周亚夫,谁人不是功威盛极一时?但最后都落了个身死的下场?”

那僧人点头道:“以施主的禀性,又不肯做彭越、英布这等反复无常的小人,所以只有学范蠡此人,即可功成身退,又不失君臣之谊?”

徐皓月笑道:“正是如此,其实世间之事,谁也不能谋算得全,更无人能保长盛不衰,能够结束乱世我已经心满意足,也不负先帝所托,太后如今已经不需要人扶持也能掌控全局,也是时候退隐了。若强要想着日后如何让大周继续强盛下去,我不是神仙,更加学不了诸葛亮,这些事让下一代人去头痛好了,不放手让他们去做,又怎能让大周保持兴盛?我们这些人总有一日会垂垂老矣的。”

那僧人轻叹道:“正是如此,施主大智慧却是非常人所能猜想。”

徐皓月点点头道:“今日来此便是想在此处和一个人了解一段恩怨,然后借此机会便可隐退。”

那僧人轻叹道:“若是一年之前贫僧知道此人尚在人世,或许贫僧的业火尚不能全消,如今听闻他尚在人世,而且也在大相国寺内为僧,心中反而有些安慰,看来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他如今已然残废,能否宽赦了他的罪业?”

徐皓月摇摇头道:“有些人能够宽赦,但有些人却是处心积虑的要想复仇,这样的人就算再可怜也是不能宽赦的。此人眼中如今只有仇恨二字,大师不知道的事还很多,其实他一早便知道大师身在此处,近日他总算探明了大师之所以能逃过当日处斩之罪,乃是我徐皓月所为。前日他冒险去面见了李重进,道出了我帮大师掉包假死脱罪之事,足见他害人之心从未泯灭。”

那僧人皱眉道:“李重进知道此事?”

徐皓月嗯了一声道:“此人自从被削了兵权之后,一直在家投闲置散,本来相安无事,但听闻了此事之后,心中波澜又起,李重进此人想借此事扳倒我。”

那僧人眉头锁得更深:“没想到牵扯这人,这人定是想以贫僧未死之事,公诸于天下,让天下人都觉得施主你只是假仁假义,因公而忘私,私放朝廷反贼,这样就算太后也不得不将你入罪,因为你私放的乃是当年造反称帝的赵匡胤!”

徐皓月微微一笑说道:“不错,只要他能将你赵匡胤抓到手中,我便想遮掩也是遮掩不住的,他们今日便会动手,所以我来了此处。”

赵匡胤起身宣了一声佛号,朗声道:“贫僧几年前本就应该死去了,这时候才死,也算让贫僧能够多念了几年经文,稍稍减赎自己的罪业,施主此刻才下手,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贫僧死而无憾。”

说罢赵匡胤便闭上眼睛,缓缓抬起头来,闭目待死,过了半晌却不见动静,又睁开眼来,却见徐皓月望着自己发笑,口中说道:“大师为何觉得我今日是来杀你的?”

赵匡胤双手合什道:“贫僧一生杀人无算,又连累许多无辜将士身死,便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如今只要贫僧一死,李重进他便不会再有借口,以贫僧一命换这么许多人的命,最为合理。”

徐皓月哈哈笑着站起身来:“我既然要归隐了,就不能留下后患给太后和小皇帝,李重进既然有心扳倒我,便是心中还想着掌握大权,图谋不轨,我走之前如何能留下他?今日我要杀的是李重进和王文昭两人,大师已经是化外之人,不应牵扯这些俗事之中。”

赵匡胤摇摇头苦笑道:“施主何苦为贫僧再多造杀业?”

徐皓月也摇摇头道:“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大周。”说罢缓缓步到门边道:“李重进他们一会儿就到,我在隔壁禅房等候。”说完便开门离去。

赵匡胤合什长叹一声道:“阿弥陀佛,何苦如此?”说罢又坐下身,安然念起经文来。

一顿饭工夫之后,禅房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不少人涌进小院来,跟着禅房门被人一脚踢开来,十余人都是寻常家丁打扮,手执兵刃冲进禅房来,一人紫袍玉带,哈哈大笑着走了进来,身旁跟了个手拄拐杖的貌丑僧人,这两人正是李重进和王文昭。

李重进指着赵匡胤道:“赵匡胤,没想到你没死躲在这里,看你如今还能躲到哪里去?”

赵匡胤睁开眼来,坦然道:“阿弥陀佛,施主认错人了,世上已经再无赵匡胤此人,只有愧悔和尚。”

李重进哈哈大笑道:“赵匡胤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何况你的容貌并未大变,你以为出家做了和尚便能抵消造反谋逆的大罪了么?这次连帮你法场掉包的那人我也要一并除去!给我拿下!”

李重进手下十余名家丁正要动手,禅房两侧墙壁只听轰的一声竟然倒塌了下来,两侧的墙后竟然隐藏了数十名白甲军士,正是徐府的白甲亲卫,只见英吉当先冲了过来,手中长刀森森立时砍到一人。

李重进大惊,当即也拔出腰间长剑,喝命手下抵挡起来,但他手下家丁不及白甲亲卫人多势众,也不及白甲亲卫武艺高强,厮杀片刻之后或死或降,只剩下李重进和那丑和尚兀自在顽抗。

李重进一见白甲亲卫就知道自己中了徐皓月的诡计,一边拼死舞剑厮杀,一边怒喝道:“徐皓月!你这个小人!你私放赵匡胤,难道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了吗?”

一道剑光闪过,李重进手上长剑落地,徐皓月手持长剑已经架在李重进喉间,淡淡的说道:“你想借赵匡胤之事扳倒我重新上位,但是可惜啊,太后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不懂事的女子了,今日我便最后出手一次,替她除掉你这个隐患!”

跟着那丑和尚也被英吉打落拐杖,周身都被刀剑架住,怨毒的看着徐皓月,口中呵呵的却是说不出话来。

徐皓月看了看英吉,缓缓道:“快些安排吧。”

英吉大声领命,一挥左手,手下白甲亲卫将俘虏的家丁尽数杀死,跟着他走到石榻边到转刀柄重重的在地上敲了敲,只听轰的一声,石榻边的地面忽然陷了下去,露出一条地道来,过了片刻只见英若兰从地道内手执火把爬了上来。

李重进和王文昭二人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只见英若兰走上前来对徐皓月说道:“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只见地道内又出来几人,都提了一个个的黑色罐子,跟着到禅房内四处泼洒起来,那气味一闻便知道是火油。

跟着英吉一声低喝,一众白甲亲卫带着赵匡胤和那独臂僧人悉数从地道退走,只剩下英吉几人看着李重进和王文昭。

李重进看了哈哈大笑起来:“好你个徐皓月,竟然想到如此恶毒之计,借我来诈死退隐。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事事都能洞悉先机,提前布置?”

徐皓月淡淡的说道:“我不是神仙,但我运气很好,内子十天前偶然在大相国寺见到王文昭,他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他对英秀依母子的神情出卖了他,内子派人查探之后,最终查出了端倪,之后一直有人跟踪王文昭,而你李大将军身边我也早就安排了风语堂的眼线,你和王文昭见面之事,我也探听得一清二楚,所以就将计就计了。为将者,首重用间,探子细作其实我从淮南就开始培植,在京的官员我都有监视,并非独你一人。”

李重进仰天大笑道:“好好好,死在你手里也不冤枉,只怪我太不小心,还道自己行事隐秘,原来一直都在你的鼓掌之中,老子的命只能自己来取!”说罢猛然握住英吉架在自己颈中的长刀狠狠一拉,登时划破了自己的咽喉,直挺挺的倒地气绝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