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孟得鹿一起床便去官府报了昨夜碧波亭的案件。

等她回到店中,钟望鹏也带着一众家仆,捧着大筐小箱来到了蕉芸轩。

上次求见孟得鹿未果后,钟望鹏总不死心,天天前来蕉芸轩转悠。

孟得鹿总是避而不见,众姐妹却依着她“狠狠坑钱,不许坑人”的指示,很快发现了钟望鹏的一个“致命弱点”——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其实心地极软,泪窝子更是极浅,一听到凄惨的故事便止不住泪水。

于是,众姐妹轮番上阵,给钟望鹏讲述自己凄苦的出身和坎坷的境遇,再配上美酒和哀乐烘托气氛,每次都哄得他号啕大哭,倾囊打赏。

很快,在好友口中,钟望鹏成了万花丛中过的长安第一浪子。

而在蕉芸轩众姐妹口中,他却有了一个新外号,“散财童子”。

这些日子里,钟望鹏请教了国子监里最有学识的好友,又命府上小厮全员出动,跑遍了长安城大大小小的药坊和菜场,也没猜破孟得鹿上次给出的哑谜,最后索性命人把药铺与菜场里所有的名贵品种全部买下,兴冲冲地跑来献宝。

看着奇珍异品摆满一地,其中不乏外域进贡的稀有品种,孟得鹿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这不是我要的东西……”

钟望鹏心虚作祟,不由提高了声音,“哎?娘子也没在药坊和市场里日夜守着,怎么知道不是?”

孟得鹿答非所问,“公子何处出身?”

“生于长安,长于长安。”

“那公子可曾见过长安城?”

“这不是废话!”

“公子眼中的长安城是什么样的?”

“天下之都,万邦来朝!”

孟得鹿轻轻摇头,“公子从未见过长安城,在公子的眼中,长安纸醉金迷,纵情歌舞,但公子从没见过一百零八坊中的普通百姓,没见过他们是如何为了一粥一饭劳苦奔波的。我想要西市药坊开门后卖出的第一样药品,是因为穷苦人家生了病是请不起郎中趁夜出诊的,所以他们只能连夜守着药坊等着开门,也只能买得起最便宜的药材,我想要东市菜场收摊前卖出的最后一根野菜,是因为收摊前剩下的都是残根烂叶,但依然有人在眼巴巴地等着它果腹活命……公子也许见过斗鸡走狗,一掷千金,却没见过有人因为拿不出区区数枚铜板的药费便放弃性命,回家等死,公子也许尝遍山珍海味,却没见过即便是几根腐烂的菜叶也有人拼命争抢……现在,公子还觉得自己见过真正的长安吗……”

钟望鹏双眉一紧,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公子出身官宦之家,将来一定也会踏入仕途,身负朝廷重任,身系百姓生计,难道不应该睁开眼睛看看这繁华盛世下的老百姓真正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钟望鹏健硕的身躯微微一震,“你……到底是什么人?”

“和他们一样的芸芸众生而已……”

钟望鹏不再争辩,若有所思地离去。

白镜又气势汹汹带人赶至,高叫一声,“在下奉钱明府之命,带得鹿娘子回县廨问案!”

在孟得鹿的引荐下,妹妹白成影已经获得了考取吉府杏林学堂的资格,正在家中专心备考,孟得鹿还不时派小瞳为妹妹送来些难得的书籍,白镜心里非常领情,于是一边暗暗向她示意不必惊慌,一边板着面孔照常收下漫香塞来的铜板。

接着,一群不良人像迎接贵客似的将孟得鹿“请”进了南监最阴暗恐怖的角落——刑房。

逼仄的房内刑架林立,烙铁,火筷子胡乱扔在炭盆中,被烧得通红,墙上挂满奇形怪状沾满血污的刑具,让人望之胆寒,不敢去细想它们每一样的用途。

若不是高墙上还有一巴掌见方的小窗透露出一点人间的气息,这里俨然就是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

脚下,是一片血污染成暗红的黄泥地,其中却有三尺见方被扫得干干净净,一张掉漆的圆凳被擦得锃亮,摆在当中。

劣质的香料味扑面而来,徒劳无功的想掩盖满屋的血腥气,从阴森中渗透出丝丝诡异的亲和。

县令钱进岱快步赶来,摊掌示意,“得鹿娘子,请坐……”

看钱进岱身着便装,孟得鹿心下已有了几分盘算:他年过半百才得了县令一职,必然格外珍惜身上那身官服,现在是正当值的时辰,他却刻意脱下官服,换上便装来见自己,这说明他在有意和自己套近乎,所以,他今天召自己来只有一个目的——徇私枉法!

只是自己和钱进岱素不相识,孟得鹿想不通二人之间有什么“私情”可徇。

钱进岱果然满面堆笑,说话时竟先向孟得鹿微微行了行礼。

“娘子是崔侍郎的人,在下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这些日子,漫香悄悄将李正冠在蕉芸轩行卷成功的风声放了出去,学子们立刻趋之若鹜地挤进蕉芸轩,都想借孟得鹿之手暗度陈仓,绞尽脑汁向崔国南送些好处,得到保荐。

孟得鹿表面帮崔国南受贿,其实会将收到的每一本文集都暗中浏览一遍,倘若文章的确优秀,她也乐于顺水推舟,如果文章实在平庸,她就会借着崔国南的名义把文集退还,考生也只能以为是自己行贿不够,不敢声张,悻悻作罢。

孟得鹿八面玲珑,滴水不漏,被蒙在鼓里的崔国南却对她信任不疑,把她当作了“自己人”。

孟得鹿还礼,“崔侍郎是我娘店中的常客,只是时常关照民女的生计而已,民女身份低微,哪敢与崔侍郎并论,明府有话敬请直言。”

钱进岱稍作示意,狱卒离大娘便从腰后取出一份拟好的诉供,双手奉给孟得鹿。

孟得鹿一目十行,飞快地将诉状上的内容浏览完毕。

圣人登基以来,鼓励民间大兴告密之风,眼前的诉状正是假借着她的口吻检举钟望鹏酒后吐真言,多次向她炫耀他的父亲——地官侍郎钟苑东渎职贪污,中饱私囊!

“钟苑东……”

这个名字,孟得鹿再熟悉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