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蕉芸轩门口,孟得鹿便听到店里传出小瞳撕心裂肺的哭闹声,急忙冲进门去,才知道刚才封迎木来过店中,迎面撞见小瞳,记起之前被她拔刀相向的旧怨,又对她百般刁难,差点再命令人把她投进监牢!

就连漫香都不由对这位大金主满口抱怨,“他自从死了儿子之后,一直没心思寻欢作乐,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平康坊了,今天上门,不像来找乐子的,倒像是特意来找碴撒气的,哼,真是的,自己家死了孩子就拿别人家的孩子垫背!”

众人正说着,蓝达水又夹着一只小包袱上门了。

看到已经完全改作了少女打扮的小瞳,蓝达水的双目中闪动起了泪花,喃喃感叹,“我闺女……这么俊啊……”

他双手颤抖着打开带来的包袱,抖出一套绣花别致的绿色衣裙。

“都赖我!这么多年想儿子想瞎了心,结果把闺女给坑害惨了!从小到大,这孩子就一直打扮得像个假小子,从没像别人家的女孩一样穿过鲜亮的衣裙,所以,我特意请了全城最好的裁缝和绣娘给闺女赶制了一套,要把闺女打扮成全长安城最漂亮的姑娘,也算表表我真诚悔过的心意……”

众人默默看向小瞳,这一次,小瞳没有顶撞父亲,只是抽泣着低了头,双手相互扯着袖口。

蓝达水强忍着哭腔轻唤,“小瞳,就算你不愿意原谅阿爷,家里还有你娘啊,你不想娘吗?”

小瞳刚止住的泪水又如同决堤般涌出!

漫香只得命人先哄住小瞳,自己和孟得鹿回屋悄悄商量。

回想起刚才封迎木在店里的那一场大闹,漫香还是心有余悸,“封迎木死了儿子,女儿又被夫人带回了娘家,一时邪火没处撒,少不得以后还得再来找小瞳的麻烦,这样想想,要是小瞳能先回家躲躲倒是好事。”

孟得鹿也点头赞同,“那老蓝虽然可恨,但小瞳母女总是无辜的,小瞳又很恋她娘,梦里也总是哭着喊娘,要是能成全了她们的母女之情,也算功德一件。”

话虽这样说的,但漫香心里还是有种莫名的不踏实,“我总觉得那个老蓝今天哪里不一样了,有点……人模狗样的!”

漫香的一双眼睛就是一对算珠,穷人装富,富人扮穷,穷人乍富,富人落魄,打眼前一过便逃不过她的法眼。

孟得鹿也深有同感,今日蓝达水虽然还穿着寻常的布衣,举手投足间却都透露出一股子“小人得志”的窃喜。

“是‘五香丸’!”她猛地想起来了!

“五香丸?”

“不错,把豆蔻、丁香、藿香、零陵香等中药研成粉末,再加上蜂蜜调和,搓成小丸,含在口中慢慢吞咽,可以使口气清新,浑身幽香不散,朝堂大员面圣时为了防止口气冲撞圣人,就经常会在嘴里含上‘五香丸’,遮掩口气。”

被孟得鹿一提醒,漫香也想起来了,以往蓝达水满嘴黄牙,口气熏人,自己每次要拿着小扇掩住口鼻才能勉强和他交谈,今日的他却吹气如兰,一呼一吸间不自觉地就有了三分贵人的体面劲儿。

“难怪,都说财气养人,看来这厮是发财了,说不定,就是在对门的‘回头路’里赢的。”

孟得鹿还是觉得不对劲,“只是‘五香丸’价格昂贵,老蓝要有闲钱,为什么不先给自己买两件体面的衣装,却先去买这点无关紧要的东西?”

漫香倒是很快想通了,“咳,许是哪位贵人赏的,又或者在哪里捡的吧,不含着也是浪费!”

二人再次下楼,蓝达水已经在拉着小瞳的双手语重心长,窃窃私语了。

小瞳没有抗拒,只是低头听着,看起来,她多年来渴望父爱的心已经被打动,还是想再给父亲一次机会。

漫香也只得松了口,开口向蓝达水要了个极高的赎身价码,一来,她黄漫香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二来,只有这笔价钱高到足以让蓝达水日后想起来夜夜心疼,他才会加倍珍惜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

蓝达水愁眉苦脸,也不敢还价,只说自己再去筹钱,但只过了半天,便将钱凑足送了回来。

众人手忙脚乱地帮小瞳收拾着行装,漫香拉过小瞳,用小扇子比着在柱子上量了量身高,眼中已经噙了几滴泪花。

“小丫头长得就是快,刚来的时候才到这里,转眼间已经长高这么多了……可别回家一见了自己亲娘就把我这娘给忘了啊!”

小瞳鼻头红得像刚熟透的樱桃,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又摇头又点头。

蓝达水在楼下催了又催,漫香才替小瞳又理了理衣襟,不舍地道别。

“去吧!好歹有爷娘在,是你的福气!这么多年了,从我这里出去的女儿,有从良的,有自立门户的,能被爷娘接回家的你还是独一份!嗯,够娘吹嘘一辈子的了!”

小瞳拎起裙角往楼下跑了一半又折返回来,奔向孟得鹿,踮着脚尖趴在她耳边神神秘秘地耳语了一句。

“得鹿姐姐,你娘虽然没了,但还有阿爷在啊,有一天,你也回家吧!”

孟得鹿心里一酸,回过神来时,小瞳的身影已经随着她阿爷隐入了茫茫人海……

在平康坊里,孟得鹿认识了很多奇女子,在这里,她们相互扶持,相互开导,也相互救赎……

黄昏过后,狂风大作,预示着一场好雨将至。

玉落照例坐在二楼窗边,手轻轻压在领间,不让狂风吹散自己倒披的帔子。

今日的她依然是妆容精致,凭栏远眺,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

一阵风过,将她额间贴着的那一对蜻蜓翅膀吹落,恰好落在楼下一名过路男子的肩头。

那男子身穿白麻长袍,右袍襟上几朵血色的红梅被左袍襟掩盖着,被风一吹,时隐时现,仿佛是娇花耐不住高墙里的寂寞,隔着门暗露春信。

他举手投足倒是优雅,只是脸被一只麻布面罩盖得严严实实,遮住了五官,引得路人暗生好奇,悄眼打量。

蕉芸轩的众姐妹们也忍不住多看过去两眼,七嘴八舌地猜着他的身份。

“那人大约是位画师吧……”孟得鹿漫不经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