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看他一眼的时间都没挤出来◎

父债子偿这道理叶淮深谙于心,被叶斌扭曲的人格,得由他这个做儿子的亲自掰正。

叶淮敛了敛神,又问:“你自己估算一下,现在情绪能有几分?”

大二那年,他制定出了一套专门针对温北砚的情绪评断标准,按照打分机制,从负五到正五,正负代表情绪的好坏。

大多数情况下,温北砚的情绪线是没有起伏的,稳稳停在零。

“负三。”温北砚说。

距离上次他情绪出现如此大的波动还是在十多天前,虽然他脸上没表现出来,但整个气场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像个即将开屏求偶的花孔雀。

当时叶淮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答:“正四。”

接近满分了。

短短半个月,大喜大悲都让他尝过一遍。

叶淮不知道这是不是好征兆,一方面他希望温北砚能自然地表露自己情绪,另一方面又怕他失控,失控的后果不堪设想。

仿佛看穿了对方的心思,温北砚说:“还能控制。”

声音里带点闷不透气的低沉。

叶淮松了口气,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抓错了重点,比起知道他现在的状态,似乎找到引起他情绪波动的原因更为重要,“到底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没法得出确切的答案,温北砚保持沉默,清瘦的脸上笼着一层阴影,加深五官的立体感。

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回答,叶淮投降:“算了,就当我没问,你自己调节好就行。”

他相信他能做到,从始至终,没有缘由。

快走到停车场,叶淮手机响了几声,是他女朋友发来的短信,开车门的动作顿住,脑袋一偏,用征询意见的口吻:“要不我给你送到路口,你自己打车回去?”

温北砚没接话,薄薄的眼皮下的一双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

叶淮笑眯眯地说:“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是没办法,我女朋友要我去接她,还说我要是这次再抛下她不管,跟你待在一起,明天就到律所宣扬我是基,搞基的对象还是你,我脸皮厚不要紧,但不能败坏你的名声是不是?”

-

温北砚最后打车回的云澜水岸,已经是晚上十点,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的影子落在空旷的地面上,声控灯照亮前面的路。

脑袋有撕裂般的疼痛,缺氧感一阵阵袭来,显然他高估了自己调节情绪的能力。

他不是个喜欢回忆过去的人,唯独今天是个例外,从小区门口到楼下不过几百米的路程,成堆的画面往脑海里钻。

盛华高中高一年级都会组织一次春季郊游,由班主任带队,温北砚那届去了附近的仓茗山野营。

曲懿那天没有穿校服,而是套了件嫩黄色碎花连衣裙,她发色偏黄,梳成两股鱼骨辫,发尾系着纯白蕾丝飘带,花纹很精致。

清透到毫无点缀的一张脸,唇色是天然的胭脂红。

等温北砚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一班队伍,像个不见天日的偷窥者,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走出了一段路。

藏在潜意识里的警惕心和危机感,没让他离得太近,以至于她每个回头的动作,每个投射而来的探究目光,他都能及时低下头,避开,长长的帽檐遮住了他的眼。

她在溪流前停下,双手掬起一捧溪水,手腕又细又白,脉络血管清晰,好像轻轻一捏就会崩碎。

这让温北砚想起很久以前养过的金鱼,咕噜噜冒着气泡,在水草中穿梭,它们自由,却没被赋予强大的力量,被他攥在手里,稍稍施力,脏器四分五裂。

就像她细瘦的手腕,看上去那么脆弱,不堪一击。

她停在原地,他只能踩着石头往前走,快到对岸,身后才传来脚步声,一下两下,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不到十秒,没了动静。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扭头看了眼,她身前那块石头离她脚下踩着的有一大段距离,她犹豫的模样,泄露了她的胆怯。

他可以直接走开的,但他没有,破天荒地转身,抬起手,薄瘦的手掌正对着她。

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懿懿!”

她没来得及回应他的援助,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他眼,迅速侧过身。

那人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她应了声好,原路返回。

从温北砚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半截侧脸,眼睛弯得像月牙,明媚又澄净。

脚上一双锃亮皮鞋,鞋跟敲击鹅卵石,哒哒的声响逐渐远去,鱼骨辫在后背扬起落下的节奏,和翩跹的裙裾拂在腿边的频率一致,细长的腿白到晃眼。

温北砚悬在半空的右手僵住了,阳光穿过树叶罅隙,灼烧着,火辣辣的疼。

紧接着,掌心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温北砚眼尾垂落,手上落着两片粉色花瓣,他收紧,感觉不到疼似的,任由指甲嵌进皮肉,再摊开,黏糊的汁液衬得手心几条纹路更加清晰。

正要离开,发现石缝里多出一颗糖,彩色糖纸勾着光,刺目。

他弯腰捡起,手指捻开包装。

很多人喜欢将糖含在嘴里,细细品味舌尖的甜腻。

他不一样,他没什么耐心,喜欢用牙齿咬碎,两半,然后是四半,碎成渣后再咽下。

糖很甜,留不下任何记忆点的那种甜,温北砚面无表情地抬眸,树荫中早就不见她的身影,却能听见声音,她喊的是:“苏祈。”

这个名字他有印象,经常出现在学校通报批评栏里,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从那刻开始,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学习有高低优劣之分,同样藏进她眼睛里的人也有轻重之别,没有人能成为永远的赢家。

这种认知放大了身为偷窥者的他,心里的阴暗面,很长一段时间,他选择性地遗忘了那天发生的一切,包括她雀跃的步伐、凝在脸上的笑容、张扬的裙摆。

唯独记得能将他心脏反复拉扯的痛感——

他主动朝她伸出手,可她连看他一眼的时间都没挤出来。

……

温北砚捏了捏眉心,电梯光滑的壁面模糊他的五官,宽厚的背抵在上面,像贴了层冰片,冻得他混沌的意识消散些。

楼道插在盆景上的玫瑰花茎被人为折成两截,仅有的两片花瓣落在地毯上。

温北砚冷淡地收回目光,一眼看到挂在门把手上的礼品袋,取下。

鬼使神差般的,在袋子被他抛向垃圾桶的前一刻,他卸了几分力道,纸袋砸到地上,里面掉出来一张便签纸,顺着微弱的气流飘到他脚边。

临睡前,叶淮看见手机屏幕亮了下,点开,是温北砚传来的消息。

【正二。】

-

礼品袋是曲懿在苏祈离开后,放在温北砚家门口的。

第二天中午离家前,曲懿有意无意地往3001室扫了眼,袋子完好无损地挂在门把手上。

她走过去,眼睛朝袋口里钻,CD还在。

他是睁眼瞎,还是一整晚没回来?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答案,咔的一声,门开了,曲懿慢半拍地抬头,对上另一双眼睛,对方平静地传递出“你在我家门口做什么”的反问。

“……”

曲懿轻轻咳了声,下巴朝地一点,“这个你不喜欢?”

温北砚从她目光中躲开,“喜欢什么?”

似意有所指,曲懿稍顿指了指袋子:“唱片。”

“是你放在这里的?”

他不知道是自己放的?

曲懿有些莫名其妙,“我在里面放了张便签,你没看到?”

就怕他不知道谁送的,她还特地在便签纸上写了一句话:“3002,谢礼”。

曲懿打开袋口,求证似的,手伸进去胡乱掏摸一番,没找到便签,倒是被CD盒边角扎伤几回。

难不成是她忘记放进去了?

曲懿抬眼,见他保持着双手下垂的姿势,站在明暗交接地带,离自己足足有两米远,明显不想和她有任何肢体接触。

曲懿也不自讨没趣,隔着一段距离点了点头,“是我放在这里的,给你的谢礼,你要是不想要可以还我。”

他想要的不是这个,但他目前只能得到这个,温北砚言简意赅地说:“多谢。”

明明是自己跟他道谢,怎么最后反成他轻轻松松说出了这两个字?

曲懿脑回路一时间没跟上,最后除了说“不客气”,找不到别的话。

目光不着痕迹地从他脸上掠过,随后捋了捋鬓角的碎发,踩着高跟鞋掉头离开。

不慌不忙的两个字,从身后响起。

“曲懿。”

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名字,曲懿稍愣后回头,他一步未挪,橙色的光披在他肩头,姿态从容。

眼神不太明朗,像在酝酿着什么。

曲懿心里顿时警铃大作,怕他想在自己毫无防备的节骨眼上提起六年前夺走他贞操,又偷偷逃离现场的罪孽。

她脚跟贴地,无意识往后挪了一步,划出更安全的距离,随即梗着脖子装腔作势:“你认识我?”

——以大众眼里高高在上的女明星形象。

其实这问题根本经不起推敲,甚至可以说是显而易见的废话,偏偏他答了,回答却独辟蹊径,不是“你是明星,我认识你不正常吗”的合乎情理,也不是“你是我老师的女儿,我当然认识你”的理所应当。

而是盛着浓重的自嘲意味:“我能忘记吗?”

一字一顿,敲在她心头。

作者有话说:

曲懿:这诡计多端的病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