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不会死的◎

曲乔生是在离家不远的巷口出的车祸, 车祸的发生只在一瞬间,那一幕恰好被晚归回来的曲懿撞见。

车头因巨大的冲撞力挤压到变形,玻璃碎了一地,沥青路面被鲜血和汽油混合的**浸染, 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

曲懿双脚像被钉住, 听不见周围喧闹的声响, 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正被人用力拽着,倒在驾驶室的那张脸血肉模糊,随着距离的拉远变得更加朦胧不清,她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人真的是曲乔生吗?

她难以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 直到手术室前的灯暗了——

没有电视剧里熟悉的对白“对不起, 我们尽力了”,医生只是摇了摇头, 用微小的幅度表示惋惜与哀悼。

曲懿的手脚忽然恢复了知觉, 放空的意识也慢慢复苏, 视线再一次变得清晰。

曲乔生相貌清隽, 气质儒雅温和,每天都把自己拾掇得干净又体面,他会笑会生气,说教时爱板着一张脸,他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一个人, 而不是没有生气、一动不动躺在冰冷的太平间,清洗后的脸上错落着深浅不一的伤疤,血肿明显。

曲懿还是没能认出他,但她接受了这个事实:曲乔生不会醒来了, 而她再也听不见他的呵斥。

她没有爸爸了。

特殊情况赋予了她可以在公众场合肆无忌惮痛哭的权利, 但她没有行使, 曲乔生不喜欢喧哗的环境,她得安安静静地送他离开。

从那之后,她开始恐惧铁锈味浓稠的血,被外力重伤的肉|体,脱离躯壳后飘散的灵魂,哪怕即将消失的这个人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这种恐惧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甚至怀疑眼前看到的全是自己的错觉,破碎的鱼缸,软塌塌的水藻,他身上数不尽的伤口。

脚踝那钻心的疼痛再次传来,曲懿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视线里的一切并非虚构,世界从未停止转动,鲜血不断涌出,混在潮腥味的绿水中。

和冥冥之中的预感对应上。

耳边嗡的一声,比车祸产生的声响小,类似于炸弹被引爆的声音,她终于明白叶淮说的“负五”究竟是什么程度的伤害。

……

鼻尖窜进来一阵浓烈的消毒水味,推车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手术室前的金属长椅冷到刺骨,饶是这样,曲懿脑子还是空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喉咙因嘶喊过度胀痛不已。

椅子一沉,右肩传来暖意,她慢半拍地抬起头,撞上徐清澜的脸。

“你怎么来了?”哑而破碎的嗓音。

“来接小景的,”徐清澜没有停顿地说,“懿懿,别怕。”

怎么才能做到别怕?

她的心跳始终恢复不到正常指数。

“妈。”曲懿再度开口。

时隔十六年,又一次这么叫她,徐清澜不免愣了下,没给她追忆过去的时间,旁边那张阴沉沉的脸、衣服上干涸的血迹,把她到嘴边的自我感动硬生生逼退回去,最后变成反复的呼唤:“懿懿。”

曲懿低头看着手心手背已经凝固的血,脚踝的撕扯感在脚尖不断点地的瞬间复苏,大理石地面折射出晦暗不明的光圈。

她没有回应徐清澜的担忧,开始语无伦次,“我应该早点察觉到的,不对,我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只不过是在抱着侥幸心理,我以为我就出去一小会,不会发生什么的,他也答应过我,不会再伤害自己的……他骗我,他没做到……可我明明跟他说过他要是再伤害自己,我会心疼的,他这么爱我,不会让我心疼的,可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和温北砚都是胆小鬼,爱情里的胆小鬼没有高低优劣之分,但爱的本质有深浅之别,他爱她,要远远多于她对他的爱。

一开始无欲无求的机器人,就这样爱成一个时刻举着枪的疯子,在应对她的事情上,黑黢黢的枪口永远是朝着他自己打去的。

“他真的很爱我,不会有人再比他更爱我了,其实有时候,我倒希望他别这么爱我。”

曲懿不停揉搓着虎口处的血痕,呼吸声比平时沉了许多,心里的闷热感压得反应迟缓不少,半分钟后,血痕已经消失,她的动作仍旧机械,“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但我知道我还没爱他爱到奋不顾身去死的地步,可他要是就这么死了,我想陪他一起。”

当着生养自己母亲的面,说出如此荒谬的言论,曲懿以为徐清澜会生气,再狠狠地骂醒她,但徐清澜没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开口,呼出的气息在环境渲染下也变得沉重。

徐清澜尽量让自己的情绪看上去平稳些,但嵌入手心的指甲、额角绷起的青筋血管通通暴露了她的不安,长长的一声叹息后,她说:“妈妈是生下了你,但在生下你之后,你就是个独立的个体,你有你自己选择的权利,就像当初,我和你爸离婚,我们也只是行使了自己拥有的选择权利。”

曲懿愣愣抬头,听见徐清澜继续说:“那会你外公外婆,包括我们身边的所有亲戚都劝我们,为了孩子,日子将就着过,等你真正懂事、有了完完全全的独立能力后再提这事,但我和你爸还是坚持要这么做,'为了孩子'这四个字本身就是一种错误的观念,比起你不能理解我们的做法而埋怨我们,我们更怕的是我们自以为是的为了你好,会慢慢形成压在你身上的负罪感……这也是我和你爸最不愿意看到的。”

医院的白炽灯敞亮,刺得眼底曲懿眼底一片酸涩。

冗长的安静后,她问:“你说你一直没忘了我爸,那当初为什么要和我爸离婚?”

她不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尤其在对待会让自己害怕的事情上,也因此逃避般的从来没有问过父母离婚的原因,在这种情况下听徐清澜聊起往事,心里并没有产生抗拒,只是觉得自己的未来好像被罩上一层薄雾,迷蒙到看不见脚下的路,是荆棘丛生还是鲜花遍布她一无所知。

时过境迁,现在这场合也不适合深入回忆,徐清澜觉得不应该和她说这些,余光扫了眼手术室,想起十一年前的夜晚,她顶着一个前妻的身份,坐立不安地等待一个救治结果。

许久,她才做足心理建设开口道:“婚姻和恋爱不同,它会掺进去很多现实因素,比如两个人的三观理念,对未来的规划,并不是仅仅依靠一个爱字就能维系的。”

“维系”这个词让曲懿大脑产生了一霎的空白,她的注意力悄无声息地转移到另一处,断裂的神经愈合,不受控制地又想起了手术室里的人。

她的语气里带着自嘲:“他这人固执,做事偏激,还爱自虐,谈恋爱的时候又一点情调都没有,跟我一样,一身的臭毛病,可有我在的时候,他的眼里就只会出现我一个人。”

她可以漠视别人的求救,他同样可以淡然看待生死。

她可以为了他改变自己大大咧咧的脾性,小心翼翼地照顾他的感受,他也可以为了她强行压下自己无处安放的偏执占有欲。

这世界上不仅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么爱她的人,也不会有第二个同她如此契合的灵魂。

想到这,曲懿眼眶已经湿润,又被她艰难收了回去,现在还不到哭的时候,话题拐回一开始,她干脆利落地说:“他要是真出事了,我就这么活下去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脚边覆着一片阴影,她心跳短暂地滞了一下,抬头看,果然是盛景。

她不知道盛景是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听到刚才那句话,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盛景鼓起勇气牵住她的手,不再叫她“懿懿”,故作成熟的眼神牢牢锁住她,用他这个年纪特有的细腻嗓音恳请道:“姐,你别死。”

只有不谙世故的孩子,才能毫不避讳地将“死”挂在嘴边,曲懿无法违心地答应他,片刻有气无力地朝他挤出一个笑,忽然听见他又说:“骑士不会死的。”

-

温北砚的手术三个小时后结束,他身上伤口看起来多,但不深,刀刀避开了要害,加上发现得及时,没有生命危险。

这让曲懿松了一口气,摇摇欲坠的心脏终于安稳地落在柔软的土地上,没走几步,被徐清澜察觉到异样,“懿懿,你脚怎么了?”

曲懿哽着嗓子回:“扭了下。”

徐清澜蹲下身,轻轻捏了捏她脚踝,一面去寻她的反应。

曲懿被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知道徐清澜接下来要说什么,忙不迭打断:“我先去看他一眼,就一眼。”

见她这副恳切的模样,徐清澜没忍心再说什么。

说好一眼,实际上过去快半小时才离开,曲懿被徐清澜扶到急诊外科,拍了片显示没伤到骨头,只是轻微扭伤,最近两天少走动,冷敷热敷交替进行,很快能痊愈。

回住院部路上,曲懿接到赵时韫打来的电话,她冷着脸直接掐断,没几分钟,对面的消息又进来。

赵时韫:【听说你那男朋友出事了?】

明明是始作俑者,却端出看客般的冷漠和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自得。

赵时韫:【我现在就在市中医院停车场。】

赵时韫:【不是想找我聊聊,在这聊。】

曲懿掐灭屏幕,拒绝了徐清澜的搀扶和大壮推来的轮椅,跛着脚走到停车场,一眼扫去,精准地找到拐角处赵时韫的专属宾利。

车上的烟味很重,曲懿开了车窗,冷风从侧面削过,心里憋着火气,倒也不觉得冷。

赵时韫眼尾瞥过去,没有制止,而是将暖气开大了些,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刚点上,隔壁传来凉飕飕的一声:“熄了。”

曲懿懒得再跟他虚与委蛇下去,雪藏还是彻底封杀都随便他。

赵时韫微微抬了下眉,似乎在惊讶,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最后乖乖照做了。

曲懿冷笑后,用肯定的语气开门见山道:“你和他提了霍霄,还有江稚鱼和我的关系,以及我为了引诱霍霄做的那些蠢事。”

赵时韫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承认得坦然。

短暂的沉寂,曲懿又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宋吟的身份,然后故意把她放到我身边当我的助理,说白了,从头至尾我们就是你的一颗棋子,是你用来对付霍霄的手段。”

出道这么多年,她身边都只有一位助理,宋吟的出现让她没法不多想,时机也过于凑巧,恰好在霍霄出狱前半年。

霍霄出狱后,赵时韫故意创造出机会,让她和霍霄两个见面,故意激化他们之间的矛盾,如他所料,霍霄真的对自己出手了。

可真正引起她戒心的是,宋吟被签到东霖娱乐这事,就和当初成为她助理一样,如果没有赵时韫在中间牵绳引线,或许到不了现在这一步。

他也应该和宋吟达成了某种协议,配合宋吟暗地里替她俩不合的消息添油加醋,从而引导舆论,让霍霄慢慢放下戒备心,认为宋吟和她是真的水火不容。

对于毫无戒备的人,容易在不经意间暴露自己的死穴,宋吟要做的,就是跟在霍霄身边,哪怕以自己为代价,也要找到能够击垮他的证据。

赵时韫笑着问:“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曲懿眼皮子不掀,唇角有轻微的勾起,“我是相信巧合,但我不相信接二连三的巧合,你别自作聪明地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

赵时韫懒散一笑,一副就算被拆穿也对他无所谓的态度。

“至于你为什么要对付霍霄,更准确来说是为了对付东霖集团。”

曲懿缓慢说:“你的身份说起来好听,盛安总裁的小儿子,集团未来的合法继承人,实际上就是个不被承认的私生子,你迫切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而目前最好的垫脚石就是东霖。”

曲懿一直没想明白,刚签到盛安那会,她算不上受宠,偏偏在出了当众让霍霄难堪这事后才受到重视,明面的雪藏,实际上的韬光养晦。

再之后,赵时韫大把的资源砸向她,把她捧成了今天这地位。

最近她才捋清思路,她不过是赵时韫计划里的一环,借着江稚鱼的名义,利用她和宋吟,巧妙地进行一番推波助澜,放大舆论的焦点,最好能让霍霄身败名裂,霍家这两年本来就已经在走下坡路,财务亏空越来越大,独子遭受舆论风波,东霖就不可能独善其身,在两头遭受攻击的节骨眼上,盛安再趁虚而入,不需要太长时间,盛安就能在娱乐传媒业一家独大,赵时韫也不再是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

一箭双雕。

赵时韫挂在嘴边的笑容一丝丝地敛了,声音也沉,“你从哪听说的?”

曲懿侧面回答:“还不是你教的好,能用钱打听到的事都不叫事。”

赵时韫气极反笑,“曲懿,是我看低你了,你比谁都会扮猪吃老虎。”

她没搭腔,继续揣测:“宋吟应该快拿到了能让霍霄遭受千夫指的罪证,所以你才会在这时候找上温北砚,你觉得比起别人,霍霄更信任他,要真到了需要律师那一步,他的第一选择会是他。”

她没想通的是,她和温北砚有这层关系在,霍霄怎么会放心委托他来替自己辩护?

不过这不重要,目前她更在意的是温北砚,既然他已经知道了她和霍霄的恩怨,那他就不可能再安安分分地完成这即将到来的委托。

她堵上了自己的名声和星途,同样他也会因为爱她,堵上自己的前程,别有用心地接近霍霄。

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你就和以前一样,继续利用我,别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没有指名道姓,但赵时韫知道她在说谁,轻笑了声,“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他没给她说话的空档,话题突地一转,“我有个问题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你会在关键时刻放弃引诱霍霄,没准当初你再坚持一下,霍霄那蠢货真能受到点小惩罚。”

曲懿不答反问:“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

赵时韫脑袋偏过去,示意她把话说得明白些。

“因为我没有为江稚鱼抛弃一切的觉悟。”

曲懿平静地说,“你说过的,我这人自私自利,要真出了什么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那次也是。”

那时候,她一想到自己的未来会被这样一条蛀虫缠上,就觉得恶心。

说白了,她对江稚鱼的愧疚,不足以让她舍弃自己的前程。

赵时韫纠正她的话:“曲懿,你已经不是了。”

曲懿眼睫一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开车门的同时说:“你最近好像在困扰和周挽的关系,怎么,你现在喜欢上她了?”

一片静默。

曲懿反唇相讥:“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困扰,从头至尾周挽就不喜欢你,她只是把你当成了另一个人的替身而已。还有一点,我不是扮猪吃老虎,只是懒得跟你耍阴谋,但现在不同了。”

她再次强调:“别把他牵扯进来。”

-

温北砚的这一觉睡得很沉,第三天下午才醒来,眼皮艰难睁开,看见趴在床边阖着双眼的人,产生一霎的恍惚,感觉还在梦里。

曲懿有预感般地睁开眼,一阵欣喜,然后再也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温北砚没什么力气,抬不动手,只能循环着说:“别哭。”

她没听他的,哭得撕心裂肺,许久才用手背抹了眼泪,体面全无,嘴上骂道:“你这个骗子。”

他嗯了声。

“你明明说,你不会再伤害自己了,你骗我。”

他还是嗯。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曲懿瞬间没脾气了,又哭得一抽一抽的,抹眼泪的动作粗鲁不少,依旧闭口不提和霍霄、赵时韫有关的事,“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没有人爱,但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她得到的爱早就已经泛滥,有曲乔生和徐清澜的,有盛景的,有江稚鱼的,后来又多了他的。

只是她为自己创造出的受害者身份,掩盖了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

“你要是觉得我对你的爱还不够,那我把我得到的爱全都分给你。”

温北砚盯住她看了很久,“曲懿,我没到负五。”

他补充,“以后也不会出现负五。”

这次算不上万念俱灰,只是感觉她离开后的自己就像鱼缸里孱弱渺小的一尾金鱼,被玻璃圈成的狭小空间困住了。

他想从这个不见天日的噩梦里醒来,于是反复地尝试,反复的失败,在灵魂几乎从躯壳中剥离而出前,他将鱼缸砸了个四分五裂,拿起其中一块碎片狠狠扎向自己的身体。

她没出现前,是盛景救了自己,她出现后,他就靠剧烈的疼痛,艰难维持着自己仅存的清醒,一面想象她就在身边。

最后半梦半醒间,他真的看见了她,能触摸到实体的她。

“你问过我,我在伤害自己的时候,会不会产生快感,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以前有,但这次没有,这次只有痛苦。”

曲懿倏然停止眼泪。

“在我挥刀朝向自己时,我只能感受到疼痛,因为我想起了你,你会伤心,可我控制不住。”

温北砚终于找回些力气,握住她的手,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手很冷。”

话题切得突然,曲懿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带跑,哑着嗓子应了声,“脚也冷。”

空气安静片刻,温北砚用郑重的语气,又一次岔开话题:“曲懿。”

“嗯?”

他明确自己给不了承诺,只能说:“下次被困住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到那时候——”

长时间等不来他的后半句话,她讷讷重复,“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他收紧了手,眼眸深沉似海,“像现在我抓住你这样,紧紧地抓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