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北砚,生日快乐◎

盛景在某些方面太像温北砚, 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呆板固执,重复着同一套行为模式。这份爱沉重得让受赠者难以承受,也容易产生一种廉价又不知悔改的愧疚。

和温北砚吵架的前一个月, 她去参加一个品牌活动, 主办方那边出了点事故, 活动延迟了整整两个小时,本来跟温北砚约好一结束就去看电影,无奈之下,她只能中途给他发去消息。

温北砚反问:【几点结束?】

主办方那边给出的时间是五点左右, 曲懿照着回复, 事与愿违,最后又多拖了半个多小时, 回去的路上正值下班高峰期, 交通拥堵, 半个小时的路程开成了双倍时间。

雨突然下起来, 砸得车顶噼里啪啦的。

夏天的暴雨就是这样,来之前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时凶猛热烈,气势汹汹,几秒工夫, 劈头盖脸地将人浇成落汤鸡。

曲懿从车上下来,视线的另一边,层层叠叠的雨幕中,温北砚笔挺地站在喷泉前, 衬衫严丝合缝地贴在身上, 宽肩窄腰, 腹肌平坦。

她微怔。

风很大,雨水落下的路径被吹弯了些,有几滴斜斜地打在她**的手臂上,小腿也溅上些泥水。

曲懿讨厌这种黏糊的触感,可当她看见他被浸湿的衬衣后,所有的抱怨卡在嗓子眼——她没有资格当着在暴雨里淋得全身湿透的他抱怨什么。

曲懿快步拉进同他的距离,把伞支到他头顶,又从包里拿出纸巾擦他的脸,沉默无言的氛围里,只有车辆路过水洼溅起的水声,她觉得这会应该说些什么。

于是她问:“你在这站了多久?”

他不答。

“一直在这等着是吗?”

看到他身上细细密密的水珠,她意识到自己又问了一个愚蠢又多余的问题。

“你是傻子吗?”

他终于开口,“约好的地方就是这。”

理所当然的语气让她的心跳短暂地失去平稳的节奏,手顿在半空,片刻别开眼,瓮声瓮气地说:“要是有下次,你别等了。”

话虽这么说,但她知道,不管她会不会来,只要她承诺过,或许只是随口一提,他也会将此奉为教条。

他对她,永远怀有一种期待,哪怕他知道她永远满足不了这样的期待。

……

曲懿收回翻涌的思绪,用硬邦邦的语气说:“送你回家。”

“家里没有人,小景要跟懿懿一起。”盛景跟在身后,语速飞快地说。

曲懿回头。

树影斑驳,在白皙的脸上落下点状的碎光,盛景漂亮的眼睛柔软又无害,看得她一阵心软,不自觉拖慢了脚步,勉为其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然后别别扭扭地说:“不过说好,就半天时间,晚上送你回自己家。”

盛景重重点头,笑弯了眼睛,他的瞳色像温北砚,眼形却酷似曲懿,笑起来像月牙。

回到酒店,曲懿才想起自己有正事没做。

这算什么?东西没收拾,反而还带回来一个爱闹腾的小屁孩。

好像也不闹腾。

盛景独自找了个角落坐下,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像空气一样,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即便如此,看上去还是和周围格格不入。

曲懿头疼地捏捏眉心,使唤大壮,“去给他买几套乐高,记住要高阶版的。”

大壮视线跟着扫过去,盛景还耷拉着脑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阶版的?给他?”不可置信的语气。

曲懿点头,大壮走后,她拿出手机订餐,选了中餐,特别备注“不要葱姜蒜”。

餐送上楼不久,大壮提着两盒乐高回来。

盛景不会用筷子,两根木棒在他手上凹出了奇形怪状的姿态,筷子头贴着一起,腿脚叉得很开。

曲懿递过去一个银勺:“自己用勺子吃。”

盛景点头,动作熟练多了,大壮诧异地看了曲懿一眼,她这人有洁癖,尤其在饮食方面,要求特别多,要是一群人围在一起吃火锅,必须得用公筷,吃饭前要拿纸巾把桌子、碗筷反复擦上几遍。

思绪飘忽间,大壮看见盛景用沾了汤汁的勺子去够曲懿面前的牛肉,刚想提醒他用纸巾擦干净,他勺子已经落了下去,再然后,看见曲懿面无表情地也夹走了一块。

“……”

吃完饭,曲懿交代大壮:“我去睡一觉,你看好他。”

大壮自然熟,但他没有跟自闭症儿童待在同一空间的经验,在盛景面前屡屡碰壁,盛景压根不理他,以至于他从头至尾唱着独角戏。

“你觉得哥哥我这人怎么样?”

没听到似的,盛景眼皮不抬,脸上还带点婴儿肥,思考时会习惯性地嘟起嘴,腮帮子鼓鼓的,漾着些红晕,自然卷的头发乱蓬蓬的,发旋处有两撮不安分地弯成了爱心状。

大壮抱着试探的心态又问了句:“那小景觉得你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盛景手上的动作停了几秒,轻飘飘的一声:“姐姐很温柔。”

他只有在曲懿不在的时候,才会称呼她姐姐。

这是对温柔有多大的误解?

大壮笑到不行,曲懿从主卧出来后还没止住笑,“懿姐,你弟居然说你温柔。”

曲懿唇角弯了几度,凉飕飕的视线扫过去:“你是觉得他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大壮瞬间收了笑,转移话题:“懿姐,别的不说,你这弟弟是真聪明,这没多久的工夫,已经拼完了一半。”

“他不需要看图例说明,能省下来不少时间。”

见大壮一脸懵,曲懿多解释了一句:“他智商比普通人高,哦,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大壮感慨:“果然上帝都是公平的,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给你开另一扇窗。”

“别把现实想得太美好了,”曲懿淡淡说,“像他这样的天才,是自闭症儿童里极少数的特例。”

她拧紧瓶盖,看向盛景,盛景手上拿着刚才被大壮不小心折了一角的说明书,他反复捋平后放到一边。

傍晚接到盛衡电话,询问盛景的情况,曲懿敷衍几句,用不耐烦的语气问:“你们什么时候结束工作,我好把他送回去。”

“得再麻烦你几天,我这边接到临时通知,要去外地出差,你妈现在在医院,没法照顾小景。”

曲懿心跳滞了两秒,“她在医院做什么?”

盛衡语焉不详,“几天前做了个小手术。”

曲懿低头看着脚尖没说话。

“是你妈不让我告诉你的,但我觉得不该瞒着你。”他报了串地址,“有空就去看看吧。”

曲懿烦躁地掐断电话,她特别讨厌这种先被人蒙在鼓里,随后又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一想起徐清澜的脸,更加烦躁了。

她很少回南城,上次见面是在两年前,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徐清澜的脸在脑海里依旧清晰,眉眼温柔得不像话。

和她这种张扬明艳,不笑时攻击性极强的长相是极端。

大壮走后,曲懿看了眼还在角落拼乐高玩具的盛景,拿起睡衣进了浴室,咬牙开了冷水,从头浇下,冷水落在皮肤上的那瞬间,冻得她牙关直打颤,半夜,发起高烧。

浑身上下酸痛无力,撑到第二天,才点开大壮微信头像。

大壮看了眼温度计,“烧得这么厉害,还是去医院吧。”

得到若有若无的一声嗯。

这次这么好说话?大壮微微诧异,但没有多问,正准备叫车,插进来一道闷闷的声音,“我叫。”

工作日医院里的人不算多,很快叫到号,针扎进手背那一刻,曲懿脸更白了,腿也软,心有余悸的声线颤抖,“你先回去,我在这随便逛逛,挂完我直接回酒店。”

医院有什么好逛的?

大壮投去匪夷所思的一瞥,随后听见曲懿说:“盛景还在酒店,你回去看着他。”

挂完一瓶吊水,曲懿没了耐心,找到护士拔了针头,脚步还是发虚,龟速挪到住院部。

病房里就徐清澜一个人,扎了个低马尾,安安静静坐在床头,远远看着像一幅画。

听见动静后,她抬起头,脸上出现一闪而过的惊喜。

曲懿选择性地无视,挪开床边的椅子,“别误会,我不是特地来看你的,刚挂完吊水,顺路来看看。”

她把自己贴着创可贴的手背露出来,不留一点空档地问:“就你一个人?没请护工,盛衡就这么抠搜?”

“是我说不用的,一个人清静。”

曲懿神色僵硬几秒,随口引导出新的话题,“盛景在我那。”

“我听说了。”

“我上次给他找来的心理医生怎么说?”

徐清澜不答,眉眼又柔和几分,“小景要是知道你这么关心他,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曲懿眉心很快拧了下,嗓音听不出异样:“我什么时候关心他了?”

徐清澜看破不说破,展眉笑了笑,盯住她看了会,“比上次见到更瘦了。”

曲懿正想嘲讽一句,忽然想起昨天盛衡在电话里说的:她不敢打扰你,也怕你不愿意见她,所以每次去你那,都是小区外干站着,运气好,还能远远看你一眼。

还在走神,徐清澜忽然来了句,“妈妈对不起你。”

“对不起?”

曲懿觉得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蹦出来太过荒唐,她的童年缺失了太多的关爱,可在她最需要听到这句道歉的年纪,徐清澜和曲乔生却只顾着自己的事业,在她不到十岁时两个人分道扬镳。

“你对不起我什么?”分不清是高烧还是本能的反感,心脏闷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稀薄,呼吸频率越来越局促。

徐清澜声音已经哽咽,“你一个人在外面这么辛苦,可妈妈什么忙都帮不上。”

曲懿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她已经看到网上的舆论导向和所有负面攻击。

和之前一样,这次依旧连带着徐清澜也被误伤。

收到第一条恶评是在七年前,对方骂得很难听,曲懿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包括每一个标点符号。

【你妈没个十年脑血栓生不出你这样的智障,这么爱舔男人,我看干脆被男人艹死算了,真特么贱货。】

不知道是出于赌气还是什么心态,她浑身颤抖地发过去一段长评以示回敬,最后还特别强调:“我没有妈”。

……

曲懿没法说服自己陪徐清澜一起扮演母女情深的戏码,也没法用一句“没有关系”来粉饰太平,很多时候,但凡她动了想发泄情绪的念头,就从来不会委屈压抑自己。

“我不需要你帮忙,你就跟以前一样,别管我、管好你自己、管好你家里人就行。”在徐清澜面前,她一如既往地无法产生归属感,总爱习惯性地将自己从重组后的“四口之家”单独拎开。

徐清澜从她的话里听出了担忧,“懿懿,别担心我,妈妈身体没什么大碍。”

曲懿想笑又笑不出来,“别太美化我了,我从来都没有担心过你,之前不想让你生下盛景也不是出于担心。”

她说谎了,担心是有的,高龄产妇生产的风险有多大,她大致了解过,但阻止盛景出生的出发点,更多是源于她的嫉妒和不理解。

冒死生下盛衡的孩子,她就这么爱他吗?

她觉得徐清澜背叛了她,也背叛了曲乔生,哪怕徐清澜早就和曲乔生断绝夫妻关系,哪怕那个时候曲乔生已经离开人世。

后来她花了两年时间,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结局:

徐清澜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妻子。

徐清澜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妈妈。

“你和我爸离婚的时候,说实话我没有太多感觉,我只当你们是暂时分开了,但你们还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爸走后,你改嫁,又生了盛景,我讨厌他们,所以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接受他们。”

曲懿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阴暗面全部剖析出来,嗓音沙哑难听,“我只有你了,可为什么,我却不是你的唯一了?”

身体好像被无数根细绳缠绕着,收紧,没有一处地方不是疼的。

“别再说什么我担心你的话了,从始至终,我想的只有我自己一个,你们怎么样都跟我——”

肩背一沉,曲懿倏然顿住,徐静澜的气息近在咫尺,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肩,轻柔的力道,压在心头的窒息感却更加强烈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清澜松开她,手掌托住她的脸,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懿懿,刺是用来保护自己的,不要让它扎伤你。”

曲懿心脏极速跳了两下,沉默里,她不敢看徐清澜几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落荒而逃。

长时间积攒下来的逞强和自我欺骗,随着她为自己构筑的自我防御机制不攻自破后瞬间瓦解,左脸颊还留有徐清澜指间温热的触感,是她在童年时每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最渴望的关怀。

曲懿把自己藏进卫生间,推开隔间门,反手锁上,后背贴着冰冷的木板慢慢滑下,跌坐在地上,一条手臂抵在膝盖上,张嘴狠狠咬住,通过凌虐肉|体带来的快感转移肺腑难忍的疼痛。

一面拼命压抑着,不让自己的哭声有一丝一毫的泄露。

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但有些情绪是控制不住的。

更何况,徐清澜太犯规了。

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多好。

曲懿又想起了这几年对徐清澜和盛景散发出来的所有的恶意。

曾经在病态的占有欲支配下,她发了疯的想要让盛衡和盛景消失,以为只有那样,徐清澜才会彻彻底底属于她一个人。

如此扭曲的感情,和温北砚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如出一辙。

她猛地一怔。

她从来不比他好到哪去,那她为什么不能理解他的占有欲?

多稀奇的事,和温北砚分开后,她竟然开始如此频繁地反思自己。

曲懿开了锁,走到盥洗台前,拧开水龙头,狠狠往脸上泼了把,擦干水渍,口罩戴了回去。

路上接到大壮的电话,急迫的语气:“懿姐,你弟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曲懿跟着慌了神,“房间里都找过了?问过前台没有?”

鼻音很重,像大哭过一场。

大壮听出异样,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走,试探性地问道:“懿姐,你哭了?”

“感冒不都这个声音?”

其实她并不擅长调解自己的情绪,擅长的是营造出一种“我没事”的假象,要不然也不至于对徐清澜的怨恨让她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大壮不疑有他,回到原先的话题:“前台说没注意到。”

曲懿脑袋昏昏沉沉的,这下更疼了,拦下一辆车,迟迟报不出地址,电光火石间,她脑袋里蹦出一段画面,盛景问她,要是她不见了,他要去哪找她。

她当时随口来了句:“铃兰巷。”

她以前的家。

关于她的事情,盛景总是格外上心,他记住了这句话,后来每次找不到她,就会去铃兰巷,乖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有时候一等就是半天。

一个两个的,都是傻子。

曲懿捻了捻发酸的眼角,视线恢复清晰,一眼看到台阶上的盛景,和前几天不同的是,这次他旁边还站着一大一小,女人看上去三十来岁,指着盛景骂骂咧咧。

盛景掰弄着手指头,一声不吭,整个人埋着阴影里,像株小草,风一吹,压弯了腰。

曲懿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上前一把推开女人,蹲下身子问盛景,“有没有受伤?”

盛景睁着大眼睛,摇头,表情是欣喜的。

“你是他妈?”女人尖锐的嗓音直达耳膜,“刚才你儿子把我儿子推倒了,给个说法吧。”

曲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盛景站了起来,怯生生地说:“我没有推他,是他自己摔倒的。”

曲懿轻轻嗯了声,“自己捂住耳朵。”

她把盛景拦在身后。

盛景点了点头,手掌严严实实地罩住自己耳朵,外界的声响一下子变得模糊,等到他抬起头,她已经背对过去,浓密的卷发散在后腰,浅亚麻色,在太阳下有些刺眼。

他无意识地松开一只手,想去抓住她的衣服,可又想到她交代的任务,手重新摁了回去。

冥冥中受到什么东西指引,曲懿扭头,下垂的视线去寻他的脸,从他拧起的五官看出了纠结。

犹豫片刻,她后退一小步,精准地牵住他的手,在看到他扬起的笑脸后,开口道:“推了谁?现在造谣的成本这么低了?有张嘴就能随便泼脏水?”

“这是你儿子,你当然信他的话。看看,我儿子膝盖都成什么样了?幸好没伤到脑子,要不然以后可怎么办?”

曲懿目光挪了几寸,嗤了声:“你这伤口是挺厉害,估计得去借台显微镜才能看出来。”

女人的表情比打翻的调色盘还要精彩,半晌继续胡搅蛮缠:“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个说法。”

“你刚才没听见?都说了是你儿子自己摔倒的。”曲懿牵着盛景准备走。

“他说的话能当什么真?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儿子是弱智。”女人眼神开始飘忽,底气不足地说,“正常孩子哪跟他一样?”

曲懿脸色难看至极,眼神阴冷,一时忘了纠正她错误的称呼:“他有多聪明我不知道,也就知道他现在已经认全了大半本字典,你儿子还在掰扯着手指头算一加一的时候,他已经会几位数的乘除,到底谁是弱智,心里有点数。”

口罩带着,露出一双漂亮的眉眼,肩背单薄,看上去弱不经风的像个好欺负的,说话时的语气倒是盛气凌人,女人被堵得哑口无言,甩着一张臭脸走了。

大壮姗姗来迟,只听到后半句话,有些先入为主,“懿姐,你刚才怎么能这么说,要是被她认出你是谁,再到网上骂你一通怎么办?”

“我现在都被逼到这份上了,还要什么退路?现在嘴下留情,以后老了跟这没素质的大妈一起跳广场舞?”曲懿扬起下巴,轻蔑的笑挂在嘴边,“我跟她可不一样,我有钱有颜,衰老的速度会是她们的零点零几倍,就算将来到了她这年纪,也只会在高端会所喝喝下午茶,做做SPA。”

大壮无语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懿姐,我挺开心的。”

曲懿没听明白。

大壮解释:“以为你会因为最近这些事继续消沉下去,但刚才看你那骂人的气势和鼻孔朝天不可一世的模样,我就知道你已经恢复过来了。”

“……”

曲懿没理他,回头,“你乱跑什么?”

盛景委屈巴巴:“我醒来找不到你。”

“我不是留了纸条在茶几上?”

“那不是你的字。”

确实不是她的,大壮代的笔。

脑袋的撕扯感又来了,曲懿无可奈何地吐出一口气,结束这个话题,想起正事,转头对大壮说:“我进去看看有什么要带走的。”

“懿姐你一个人能收拾得过来吗?”

曲懿没答,牵着盛景进屋。

每周都会请人来打扫一边,房间虽空空****的,但很干净,没积什么灰,曲懿转了圈,最后只拿走一本书,曲乔生在她十五岁生日那年送给她的。

“懿懿,我看到你了。”盛景插进来一句,

曲懿有些莫名其妙,直到看见他手里的照片,才听懂他的意思。

“你哪来的照片?”

盛景指指书架底下,“那里找到的。”

曲懿眉心一跳,从盛景手里接过照片,时间久远,照片已经褪了色,边角有些泛黄,像旧报纸被火焰烧灼后的痕迹。

照片里的背影像极了她,背面写着一句话:“感谢我不可以住进你的眼睛,所以才能拥抱你的背影。”

介于行书与楷书间的笔锋,也是温北砚独有的笔触。

她问过他不止一次,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可他没有一次正面回答过。

现在她有了答案。

无法抑制的,她心脏短促地打了下鼓。

-

曲懿没打算久留,计划回杭城的前一天,徐清澜要做全套检查,身边最好有人陪同照看,盛衡还在外地出差没回来,就打来电话拜托她。

经过上次那一茬,曲懿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徐清澜,电话里她先是阴阳怪气地哼了声,然后冷着脸不情不愿地应下。

徐清澜像是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路上遇到认识的人就介绍:“这是我女儿。”

“这么漂亮呀。”

曲懿:“……”

就露了双眼睛,怎么看出来的?

“是很漂亮,从小就漂亮。”徐清澜完全不当这是恭维话,语气里满满的自豪。

曲懿微微扬起唇角,徐清澜做检查的时候,拿出手机,反反复复刷着她偷拍到的照片。

许久,她退出相册,点开通讯录,深吸一口气,摁下通话键,响了几秒,听筒里慢悠悠地传来“正在通话中”的提示。

推车滑过大理石地面的声响格外刺耳,曲懿心脏被刺了一下,回过神前的表情还是不可置信。

她这是被拉黑了,还是他单方面拒接了电话?

心里像被塞进去一团棉花,鼻子也发酸,生气又难过。

对着屏幕看得太专注,座椅一沉,她下意识偏头,对上徐清澜意味深长的眼,像早恋被抓包了一样,匆匆忙忙地收回视线。

“这是男朋友?”

曲懿极不自然地嗯了声。

“真好。”

好什么?

曲懿吸了吸鼻子,安静的氛围延续了一路,走回病房后,轻声来了句:“我好像把他弄丢了。”

她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嗓子跟生锈了一般,一顿一顿的,“他以前很喜欢我,也喜欢了很多年,但是这些我都不知道,我自私自利,还经常伤他的心,他现在应该没有这么喜欢我了。”

徐清澜摇了摇头,“懿懿,放弃去爱一个人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曲懿眼睫一颤,对于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了些预感。

“当初和你爸离婚,不是因为我们不爱对方了。”具体什么原因,徐清澜没说。

“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没有忘记你爸,”她的声线轻飘飘的,“我知道这对你盛叔叔来说很不公平,但彻底放下一个人太难了……虽然我不清楚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唯一清楚的是,目前的他,是没有办法停止去爱你的。”

曲懿目光游离一瞬,“其实我一直知道他想要什么,但我好像满足不了他。”

也知道他不是想要公开,只是想她能够大大方方地同别人承认他们的关系,以此来获得一点微薄的安全感。

空气安静一霎。

“我不是因为会影响到自己的前途才选择不公开,”她仰起脖子,后脑勺抵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的眼睛渐渐起了雾,“选择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想到以后,前段时间才开始思考……我有点害怕,我以前做错了一件事,挺严重的,我害怕被他知道,害怕他会觉得我是那种不知廉耻的人。”

徐清澜没有问她是什么事,给足她缓冲情绪的时间后,用安抚性的语气说:“懿懿,不要对别人有太高的期待和要求,同样也别对自己太苛刻,问问你自己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而不是经过权衡利弊后的应该做什么。”

-

隔天曲懿回了杭城,车在机场门口等着,司机问她要去哪。

曲懿毫不犹豫:“云澜水岸。”

路上她给叶淮发去消息,打探温北砚的行踪。

叶淮:【他和我待在一起呢,就在云澜。】

叶淮:【李知好也在。】

曲懿如临大敌:【?都这个点了,她来这做什么?】

叶淮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都是同事,互相窜个门怎么了?】

曲懿手指僵了下。

叶淮:【不过我马上就要走了,李律好像还没那个意思。】

曲懿直接掐了屏幕,一路上的心情跟坐过山车一样,起伏不定。

半个多小时过去,车开到云澜水岸小区门口,曲懿行李都没拿,高跟鞋敲到3001门前,耳朵贴在门上,里面的动静全无。

手指悬在密码锁上老半天,也不敢摁下,怕他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换了密码。

门后终于传出些声响,曲懿条件反射地蹦出两米远,走出来一道纤瘦的身影。

叶淮没故意刺激她,李知好确实在他家。

曲懿着了慌,视线直勾勾地发愣。

她和温北砚之间问题的根源在于她,只要她能意识到这个关键,他们之间就存在着转圜的余地,衍生出来的所有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如果这中间没有插进去另一个人。

门缝大了些,温北砚有所预感地偏过头,敏锐而又精准地对上她的视线,眼睛里藏着转瞬即逝的汹涌。

曲懿心里的惶恐不安瞬间烟消云散,即便他不打一声招呼地关上了门。

李知好在她身前停下,“你来这做什么?”

堪比电视剧里情敌间的恶俗对话,曲懿暗嗤一声,“你都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她下巴微偏,“而且我家就在这。”

李知好屏蔽她的后半句话,当她是来求复合的,“你凭什么觉得只要你勾勾手指,他就会回头看你?”

“凭什么?”曲懿喃喃自语,抬起头,嘴角扬着,“你知道为什么他永远不可能回头看你吗?”

李知好不自觉抿紧唇。

“李知好,从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喜欢他,不可否认,你很优秀,哪怕是跟他在一起后,每回听到你的名字,我还是会升起一种危机感,所以我并不是自信,而是你还不够了解他。他这人偏执,一旦眼睛里塞进去一个人,就再也没有别人的容身之地,所以他永远都不可能看得到你的存在。”

李知好走后,楼道安静下来,曲懿收回搭在密码锁上的手,敲了敲门,清好嗓子后喊了声:“你开下门,我们谈谈。”

无人响应。

她头抵在门上,不轻不重地扣了几下,最后只好摁下密码锁,最后一个数字迟疑了很久才输入。

万幸,他没有改密码,这让她松了口气。

客厅没有开灯,靠玄关的小壁灯和鱼缸里暗绿色的灯光投下一点亮色,曲懿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隐约捕捉到轮廓。

被脚下的地毯拌倒,膝盖重重敲了下,疼到她眼泪快跌出眼眶。

一个得天独厚的卖惨机会就这样递到她眼前,但最后被她否决了。

在他面前,她已经无法轻而易举地抢夺下话题的主导权,让节奏完全随着她的想法来,更加不敢再欺骗他,夸大其词也不行,所以不合时宜的言行都会助长他心里不安分的火苗。

曲懿踉跄着起身,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挨着他坐下,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能盯着正前方的电视机柜。

后来那四十多分钟,她一直在找合适的机会开口,可他也一直没给她,终于憋到了极限,也顾不得是不是不合时宜,她挤出四个字:“我回来了。”

温北砚没反应,曲懿戳了戳他的手背:“你理一下我,唱独角戏很尴尬的。”

他敞开的大腿笼在阴影里,下颌有明显的崩起,自嘲般的笑意挂上嘴角,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曲懿认命地叹了声气,直切主题:“这几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做不到的事情,没有资格要求别人做到。”

他保持沉默,她继续说:“之前叶淮让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给你足够的时间,慢慢改变,然后活成我期待中的样子。”

拿烟盒的手停顿几秒,曲懿看见他腕上的新伤,刺得她眼睛生疼。

“温北砚。”她轻轻唤他的名字,双手环上他后颈,脸埋在他耳侧,“你别变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挺好的,最大的问题一直在我身上,所以该变的人应该是我。”

她有她的高傲,有些时候明知道是自己的错,她也不会亲口承认,现在她意识到没了骄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先一步低头也无所谓,至少还有他。

濡湿的触感沿着肩颈线一路下滑,温北砚怔了怔,“为什么哭?”

“因为你。”

停顿几秒,曲懿轻声说:“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你。”

“曲懿,我记得我说过的,我会当真。”

大概是被烟酒熏得厉害,他的嗓子更哑了,带着一种愁肠百结的性感低磁,故事性极强,每一个字音听上去都像在撩人。

“之前那次没有说谎,现在也是。”

夏夜的风无端燥热,晴朗的天零散分布着几颗星辰,骤然升空的烟花打破一夜的宁静。

曲懿捧住他的脸,他清澄的瞳仁里摇曳着落地窗外掩映而来的烟火。

“温北砚,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说:

这辈子都没一次性码过这么多字: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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