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两头在那发神经◎

离得近, 曲懿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连微醺都算不上,极淡地散在空气里。

他的瞳色比常人要浅,光线笼罩下像琥珀, 看着澄净, 却埋着细微的杂质, 除了恐惧,还有怒意,不知道是对谁的。

“他和你说什么了?”

声线恢复到无波无澜的平静状态,只有面部肌肉还在小幅度地颤动。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曲懿听得更懵了, “谁?”

空气沉默了会,似乎陷入一种强硬到毫无转圜余地的对峙中。

再次抬眸, 他的眼神冷到发亮, 像冬夜纷飞的雪。

曲懿想起他曾掐住自己脖子, 留下带有警告性质的一句“看着我”, 和现在一模一样的神态,让她心跳频率不由自主加快,呼吸也乱了,好半会才反应过来,“你说上次在你家门口蹲守的那个人?”

温北砚用沉默代替回答, 一只手还攥着她的肩,瘦削的触感,略高于寻常的体温,但他没法在这时候细致地感受, 莫名的恐慌快要吞没岌岌可危的心脏。

曲懿摇头, 实话实说:“没说什么。”

“那他干了什么?”他执着地问。

她认真思考几秒, “打了两通电话。”

然后就被保安拖走,送进派出所。

温北砚认真看着她。

素颜,简单扎了个丸子头,干净又漂亮,目光坦坦****,是实话。

他站直身子,主动解除对她的桎梏,转身的同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句:“那人是你亲戚?”

脚步一顿,但还是没有回答的打算。

“看上去不像什么好人。”曲懿鬼使神差地朝着他背影点评了句,说完就后悔了,别人的家事与她无关,她不该僭越。

“你知道什么?”温北砚背对着她,声线晦涩难懂,“我的事别管。”

曲懿差点被气笑。

她管什么了?

哦好像是管了,还顺便把他亲戚送进派出所了。

安静的氛围只持续了几秒,电梯门开了,她的视线跟着转过去,刚看清来人的脸,猝不及防的几句脏话劈头盖脸地袭来,哪怕这些话不是对她说的,还是把她骂愣了。

小个子男人径直朝温北砚而去,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灰黑色汗衫,带娘的脏话一句接着一句蹦出。

曲懿视线落回到温北砚身上,他神色平常,仿佛这些谩骂对他来说只是无关痛痒的几句日常,和从耳边掠过去的风别无二样。

云淡风轻的态度彻底激怒男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片刻咬牙切齿地扬起手,重重甩下一巴掌。

楼道很静,这声清脆的响动过后,曲懿连自己的呼吸都察觉不到,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温北砚的嘴角被这铆足劲的一击破了皮,渗出血丝,脸偏了几度,朝向她的目光再度变了样,是她从未见过的阴冷麻木。

紧接着,她看见他肩膀不可遏制地抖了下,比起无力,更像自嘲。

“我大哥死之前怎么交待你的?你这没良心的畜生,我看当初养条狗都比养你值当。”

“居然还敢报警?把你养到这么大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

男人怒不可遏的吼声不加遮掩地侵入耳膜,曲懿终于从温北砚沉冷的眼神中回过神来。

这话听上去太过刺耳,她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朝他们走了几步,反唇相讥的话几乎到了嘴边——

温北砚没给她毒舌的时间,背着身子摁下密码,抢先道:“说够了没有?”

他身形高大,完完全全盖住了手指细微的动作,只听见叮铃一声,锁开了,男人跟了进去。

隔着一段距离和一扇厚重的门板,里面的声音传得模模糊糊,曲懿依稀分辨出几个辱骂人的词语,双脚不受控地又往前走了两步,突地停下。

都说了别去管他的事,她在这瞎操什么心?

热脸倒贴什么冷屁股?

能不能有点出息?

大壮从电梯里出来,看到的就是曲懿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当蜡像的画面,纳闷地问:“懿姐,你杵在门口干什么?”

被抓包的赧然浮上脸颊,曲懿低头看着脚尖,随便找了个理由,“忘带钥匙了。”

“……”

“可你这是密码锁。”

“是吗?那我忘记密码了。”

大壮拖着调哦了声,“可这不是你家。”

“……”

接连被拆台,曲懿有些无地自容,没再继续狡辩,凉飕飕地刮了他一眼,回到自己家门口,切了话题:“对了,前几天我报警抓的这人怎么被放出来了?”

“说是一场误会,所以人当天就给放出来了。”

“误会?”先不提这人来别人家门口蹲守是不是别有目的,就冲着刚才那几句骂人的脏话,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人和隔壁那个什么关系?”曲懿昂了昂下巴。

空气一片沉寂,心虚的表现。

大壮挤出尴尬的笑容,“这我忘打听了。”

“……”曲懿阴阳怪气地朝他竖起大拇指。

新剧拍摄地点就在杭城一所高校内,来回方便,曲懿只准备了一小箱的行李,去剧组报道前先去了趟盛安。

周挽老生常谈地嘱咐了几句,最后提到半个月后要录制的一档律政职场观察类综艺,“这档综艺和你之前参加的恋综不一样,题材内容要严肃得多,你记得管好自己这张嘴,别没个分寸,什么都往外说。”

“知道了。”曲懿慢悠悠地应下。

见她这副心不在焉的状态,周挽眯了眯眼,“你今天怎么回事?身体不舒服?”

曲懿本来没打算说,但拗不过好奇心,“我有个朋友,她——”磕磕巴巴的声线,许久都找不到能接上无中生友后的话题。

周挽停下手上的工作,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你这狗脾气哪来的朋友?有事就直说,吞吞吐吐的,矫情。”

“……”

豆大的雨水打在落地窗上,连成一片雨幕,窗外世界镶嵌在灰蒙蒙的背景色里,神秘,看不分明。

曲懿最讨厌下雨天,像有层雾罩在心里,闷闷的,透不过气。

“我有个认识的人,三天两头在那发神经。”

她忽然停下,意识到三天两头这说法不太恰当,毕竟他们有时候一个月也见不到几次面。

“一会挺友善的,邀请你去他家吃饭,一会又让你离他越远越好,他的事情少管……”曲懿烦躁时直接放弃了表情管理,眉心拧得很紧,“你说他到底什么意思?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我看他这心思,快赶上海底的纳米针了。”

火气越说越冲,周挽不着痕迹地瞥她眼,“赵时韫跟我下死命令了,让我盯着你,说什么现在是你最关键的时刻,不能让你再把精力放在男人身上。”

曲懿先入为主地想到温北砚,稍顿,“我对他没那意思。”

她看着对方眼睛,缓慢补充,“你也知道我这人有时候好奇心特别重,不得到答案不肯罢休。”

这段说辞在周挽看来是欲盖弥彰般的狡辩,“不管你现在对他有没有意思,但总归是产生了好奇心,这就意味着你的未来快要脱离你的掌控。”

她目光放得很空,“很多事情,我们可以提前预料,发生后也可以采取措施及时补救,但心动是没法控制的,也是最不稳定安分的因素。”

曲懿低头看着自己的肉粉色指甲,没说话。

见她又开始摆烂装死,周挽一针见血地指出:“你说的这人有没有发神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最近你确实不太正常,比当初跟在苏祈屁股后当舔狗还不正常。”

“……”

-

综艺录制当天,曲懿跟剧组请了假,路上大壮问:“懿姐,我听说这综艺到时候会请几个法律顾问来,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有185?”

曲懿眼皮子都懒得掀,“不是你说185是LK律所的金字招牌,分分钟就能接到几百万大case,哪有这种闲情雅致来这当顾问?”

节目组请来的法律顾问中确实有隶属LK律所的,但不是温北砚。

大壮一脸心虚:“我那就是夸张描述,你怎么能当真?”

曲懿没再搭腔,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气,身上的懒散劲在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后松懈大半。

她只在温北砚家门口见过叶淮两次,并不知道他名字,等他坐到顾问团的专属座位上,才反应过来这人的真实身份。

人群中叶淮一眼看到她,朝她笑着点了点头。

不知怎的,对着那张脸,曲懿脑袋里浮现出的另一双眼睛,深邃又无情。

她也朝他点了点头。

第一期节目录制了整整五个小时,曲懿坐到快直不起腰,结束后拖着脚步往电梯走去,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回头看,正是叶淮。

“曲小姐,不知道你还对我有没有印象,我是阿砚——也就是你邻居的朋友。”

曲懿犹豫了下,点头。

叶淮收敛了私底下吊儿郎当的痞气,认认真真地说:“刚才看你不在状态,是不是我科普的知识很无聊?”

曲懿听出他话里的玩笑成分,也半真半假地回:“你算是这几个人里最不无聊的了。”

“确实,比起阿砚那种枯燥的教科书般的存在,我幽默了不止一星半点。”

又是这个名字,曲懿不由晃了下神,迫切想提前结束这个话题,对方没让她如意,“对了,阿砚跟我都在LK,离这很近,你要不去看看,实地感受一下我们的工作环境?”

曲懿有千百种理由可以拒绝他的提议,最后却统统化为沉默,又从沉默中升起一种期待感,她点头。

叶淮暗地吐出一口气,笑说:“坐我车去吧,就停在地下车库。”

叶淮和曲懿两个人都不是慢热型,虽然共同话题不多,但从始至终都没有让气氛冷却下来。

曲懿扣上安全带,等车开离车库后问:“叶律师,听说你入行五年,没输过几场官司。”

五分恭维,五分真诚。

叶淮没有露出一点得意的神色,“我不太在意输赢,尽到自己本分就好。不过说到胜率,阿砚才叫厉害。”

故意又一次提到这个名字,想看看她下意识的反应。

没让他失望,他从她脸上读出了明显的情绪波动。

察觉到对方的注视,曲懿偏头躲开,目光被车窗外的绿植切割成块状,半晌她装作不感兴趣地随口一问:“他的业务能力比你强?”

叶淮被她直白的表达噎了噎,偏偏对方说的是实话,没法反驳,“你说的这人可是我们律所的活招牌、不败将军,这么多年也就只输过一次。”

曲懿不以为然,都输过,还叫什么不败将军?

仿佛看穿她的内心,叶淮解释说:“那次从法官判决来看是阿砚输了,可你要从现实出发,他完成了原告的委托,所以他并没有输。”

叶淮说的这个案子,曲懿在社会头条新闻上看到过,但她并不知道原告律师是温北砚。

当时看得粗略,具体案件细节她不清楚,只记得原告有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儿,被同班同学猥亵,性侵未遂后失手杀人,抢救得及时,拣回一条命。

已经到了目的地,但两个人都不急着下车,叶淮继续说:“被告律师主张过失杀人,将刑罚压到最低,最后只判了五年,不过这是双方都期待看到的结果。这人在狱里表现好,减了一年,出狱当天,就遭到报复,被那姑娘的父亲捅死了。”

曲懿喉间胀痛不已,哑声问:“温北砚是不是早就料到会出现这一幕?”

“就他那脑子怎么可能算不到?”

叶淮声音轻下来,被无力感占据:“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法律和道德之间一直存在裂缝,你想要的,法律未必能帮你实现。”

曲懿默了默,挑起新的话题:“你们当律师的,是不是经常得罪人?”

刑辩律师这职业,听上去威风凛凛的,实际上干的活又苦又累,周旋于各色各样的人中间,一个关系处理不妥当,还容易得罪人、遭到恶意报复。

叶淮:“得罪人是肯定的,但现实不是电视剧或者小说,动不动被人报复或者找到什么关键性证据,就被对手灭口……而且我们也只是替人办事的,冤有头债有主,泄愤也得有个度,一句话总结,我们这行没你想象的这么危险。”

轻描淡写的口吻为他这番话增加了不少可信度,曲懿嗯了声,车窗开了些,风溢进来,碎发刮擦着耳朵,酥痒难忍。

她从包里掏出一字夹别在耳后,忽然察觉到不远处一道带点审视意味的目光,迟疑后抬起头。

目光来自一个女人,身材高挑纤瘦,白衬衫纽扣扣到最上面,短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及膝黑色包臀裙,黑色细高跟,皮肤偏白,画着精致的妆,抹枣蜜色的口红,成熟干练的打扮。

曲懿在脑海里搜肠刮肚一番,也没找到记忆库里能与之相匹配的脸,但她看自己的眼神沉而透,掺着几分敌意。

实在没印象,只能放弃探究到底的念头,偏偏这时另一道身影闯进视线,西装西裤,裁剪熨帖合体,刘海一丝不苟地盖了上去,露出清邈的眉眼,收敛锋芒后的目光透着冷静自持,

节奏分明的脚步声持续了十余秒,突然停下,曲懿看见他朝女人友好地点了点头,没忍住发出一声嗤笑。

狭小的空间,任何细微的动静都能被放大,这声轻笑自然而然地掉进仅一个身位之隔的叶淮耳朵里,气氛莫名僵硬下来。

叶淮顺着视线看去,树荫底下站着一男一女,从外形气质看,挺般配的,不知道在聊些什么,气氛也和谐。

反观身边这人,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安全带被指甲攥出一道明显凹痕。

他嘴角勾起了然于胸的笑意,想趁机火上浇油,坐在副驾位置的人没给他充裕的时间,兀自点评一句:“你这朋友挺有意思的,进修过国粹吧,这么能变脸。”

叶淮擅长察言观色的本领迎来短暂的失效,大概五秒才反应过来,而她夹枪带棍的语气,也为自己刚才的猜测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这好理解,”说着,他声音忽然轻下来,像是故意不想让她听见似的,“你对他来说是最特别的,所以他在你面前藏不住真实情绪。”

曲懿确实没听见,“你刚才说什么?”

叶淮没打算重复一遍,笑着跳过话题:“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有些时候的行为特疯特不能理解,那狗脾气和从那张狗嘴里蹦出的话,经常能把你气死。”

曲懿沉默着扯了扯唇,挤出一个“我一点都不生气”的大度笑容。

“不瞒你说,我也这么觉得……有句台词怎么说的来着,'如果他是故意这么说的,那说明他骨子里坏,如果不是故意的,那说明他情商极低。”

曲懿单臂支在窗沿上,似笑非笑的,“你是在劝我不要跟一个坏到骨子里的人计较?”

叶淮回给她相似的笑容,“我的意思是,他就是单纯的情商低。”

“……”

沉默了会。

“前段时间,我在他家门口遇到了一个人,说话挺难听的。”曲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忽然提起这茬。

叶淮手指轻轻扣着方向盘,猜测道:“是不是一个长得又黑又丑又瘦的老男人?”

经他这么含糊又直白的形容,曲懿脑袋里很快有了具体的画面,“我那天见到的应该和你描述的是同一个人。”

叶淮笑了声,意味深长的,夹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个个的都把阿砚当成吸血包,真就没完没了了。”

曲懿敛了敛眼睫,低头若有所思地揣测他话里的意思,包括他嘲讽的语气。

叶淮分出半个眼神看向她,用没什么起伏的情绪补充道:“那人是阿砚小叔。”

一时半会没话说,两人不约而同安静了会,曲懿摩挲着耳边的发卡,没忍住说了句:“看着不像。”

岂止不像,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像才有问题。”

叶淮哼笑一声,嗓音被车马喧嚣声弱化,“阿砚没跟你说过?”

说过什么?

曲懿扭头无声看他,他的半张脸匿在阴影里,神色是从未见过的狠戾。

“阿砚他是被温家人收养的。”叶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