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坚跪在地上,捧在手里的法器如花朵般绽放,散发出如纱如岚般的清亮光芒。

她领悟,这就是之前陆然利用【启明之星】炼制的,用来储存和释放月辉的法器——

【沙漠之星】

皎洁的光芒柔柔地撒落在地下,端木坚好像想起了什么。已经悄然褪色的模糊记忆里,流水般的银光自瞭望高台而下,照亮了整个世界。

她移开法器,挡住照向地面的光束,所有的记忆立刻如晨雾般消退。

而当她再次将法器中的光芒投射到地下,金沙,湖水,山峦,记忆的碎片就如同海面的碎冰,又悄然浮上了水面。

幽绿的萤虫不知从何处来,轻盈地飞舞在她周围。端木坚捧着法器,一脸茫然。她还记得余烬之乡,还记得自己追随着现实中的陆然,炸毁了神庙。

但是如果不用法器中贮存的光辉照亮下方的地面,那么任凭她绞尽脑汁,也无法再往前推,回想起自己曾经看见过什么。

她很快明白了原因。苏木亚传说中,只有当圣山沐浴在月光下之时,他们才能通过鬼使的引领,和祖先在梦中重逢。那么当月辉消失,记忆也会立即随之消散。

法器中这一缕微薄纤弱的光芒,是将她和远去的梦境连接在一起的,最后的纽带。

但是,重要的从来就不是如何用各种办法,拼命留存这份记忆。

否则陆然和她,也不会在现实和梦境中,连着两次毅然决然地选择炸毁神庙。

她环顾四周。余烬之乡中所有的建筑都已经在末日的虫潮中湮灭,连圣山也被夷为平地,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指引的地标。

茫茫西域,肯定还有远游在外的苏木亚城人。当时为了劝说苏木亚人进入神庙避难,易远告诉他们,二十天前,有一支香料商队已经从沙漠的尽头启程返乡,不日即将达到这里。队伍中有四个苏木亚城民。

慢慢长途,没有山峰,没有高塔,没有石柱。

当他们归来之时,要如何在一片荒芜中。辨别出故乡的方向?

端木坚轻轻抚摸着手中,因为虫群摧残而遍布伤痕,只能勉强投射出熹微光亮的法器。

没有坐标,无法归乡。

除非在黑暗中,有一盏明灯,永恒照耀于此。

她将手放在【沙漠之星】残损的八片花瓣上,慢慢地,朝着逆向转动。

秘银编织的花瓣合拢收束,又渐渐反向绽开。

秘银上细腻的金丝流光明灭,法器内那一团如烟雾般缥缈的月光,在仅剩的五片花瓣上,由启明星石打磨黑晶石中,经过复杂的折射反射,汇聚为一束清冷的月芒,在地面上投射出一枚圆圆的光斑。

无数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滑过,青山,白雪,绿水,金沙,红日,无数明艳瑰丽的色彩交织勾连,狂烈律动,盘旋飞升。

端木坚最后一次将斑斓的色彩映在眼底。然后——

法器倒转。

银色的光束向上,直射上空血色苍穹。

她要在荒芜的沙海,为归还的旅人,点亮一盏贯穿天地的灯。

纤细的光芒,仿佛一株银白色的礼花,拖着长尾,缓慢地升向空中。这抹曾经来自天上月的光辉,如今要如同一尾逆流而上的银鱼,返还天际。

端木坚紧张地目送着银光盘旋而上,越来越高,也越来越黯淡。他们在梦境里浪费的时间太多了。陆然等人在前一晚储存的月辉,绝大多数的都被用来维持梦境,如今早已所剩无几……

可能,要赶不上了……

那一线银光,仿佛一枚投入黑湖的纤细银针,迸发出最后一丝光亮后,消失于融融的黑暗。天空向着地面凸起,血色的诡云在高空翻滚,巨大的圆形黑洞中折射不出一丁点光彩。

向着巨大黑斑放飞月光的自己,仿佛一个滑稽的丑角。居然妄图用荧烛之辉,照亮黑暗笼罩的苍穹。

端木坚跪坐在地上,内心一片涩然。她的灵魂跨越了现实和梦境的壁垒来到这里,却终究还是没能赶上流逝的时间。

但她不能哭泣。碎裂地若目还静悄悄地待在她的袖子中。在那微薄的可能性中,彼岸的人们依旧注视着她的身影。

宋珺和易远为她挡住了虫潮,陆然为她拼尽了最后一枚若目。所以哪怕无数次感受到自己的弱小无力,她也不能允许自己宛如懦夫一般,绝望流泪。

在她的头顶,天空中布满了絮状的云,暗红的流光从中淌过,将丝丝缕缕的云染成了猩红色,向远处延展,最后终结在极远处上空一片虚无的白色。

像是纵横延伸的山峦沟壑,像是纠缠密布的巨大蛛网,像是邪恶污秽的冠状花朵。

而在山脉的起点,蛛网的中央,花瓣的中心,是一个圆形的巨大黑斑。

几乎有城镇大小的黑洞,悬停在平原中央高山正上方。完美无瑕的圆形,不知其宽几千里。没有任何杂质,不见一丝亮光,更无任何划痕。

光辉不可反射,其内不可剖解。只有一片纯粹的,深不见底,没有理由的漆黑,几乎就要将地面吞噬。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亘古悬停在高空,不可窥探,不可言喻,不可逃避。

血色翻涌的天穹,不可窥测的黑洞。刺骨的寒意从灵魂深处渗出。

极度的冰寒中,一丝闪光从脑海中滑过。

端木坚抵住额头,模模糊糊地觉得,她一定知道天上到底是什么。

啪嗒。

有什么东西从袖子里掉了出来。

端木坚下意识低头看去,只看见满地用于传递视野的法器的的残骸。

【若目】。

她突然顿住了。

她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这片血色苍穹,这个纯黑的天洞,这个万年以来始终笼罩在头顶的阴影。

一种难以言述的电流从天灵盖激流之下。她无法控制低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高,进而迸发出畅然地大笑,状似癫狂。她站了起来,第一次如此坦然如此直率地,直勾勾地盯着上方的苍穹。

我知道你是什么了。

这根本不是天空。

这是一只眼睛。

一只硕大无朋遮天蔽日纵横万里占满整片天空的,千万年来凝视着这片土地注视着一切生生死死的,没有感情不知悲喜既无邪恶也无悲悯只有全然冷漠的,邪神的眼睛。

向着地面凸起的弯曲,是它眼球的弧度。

血色翻涌的诡异苍穹,是它猩红的虹膜。

没有机质的黑色圆斑,是它幽深的瞳孔。

在所有人都已然忘却的最初,一位邪神听到了濒死的流浪者绝望的祷告,心中忽然想起一个绝妙的注意。

祂赐予流浪者以土地,却隐瞒了家园背后昂贵的代价。

无数不符合常理的灾厄轮回,不过是邪神无聊的永生中,一点小小的调剂。

村口痴人趴在地上,睁大眼睛俯瞰蚂蚁。

天上邪神俯下身子,居高临下凝视人间。

看着凡人纵享繁华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的愚昧欢情,看着凡人在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中挣扎求生时的卑微姿态。

而幸存者重建家园,却不知道百年后浩劫还将卷土重来时,满怀憧憬和希望的眼神,一定是最有趣最精彩最百看不厌的戏码吧。

弹指间摆布命运。

笑谈中捉弄人间。

一种前所未有的暴烈怒火骤然腾起,端木坚只觉得胸口鲜红的朱砂痣中传来惊人的烫意。她在他父亲胸口同样的位置,见过同样的红痣,隐约知道这是一道盟约。

但还没等她来得及询问,她的父亲就随着另外十几位叔伯,相继奔赴魔域,讨伐翼魔,无人生还,尸骨无存。

此时,胸口这颗神秘的朱砂痣,简直就像是一滴血泪,一团明火,一把刺刀。难以言述的悲愤如同如同滚滚岩浆奔流在血液中。将所有泪水都蒸干,只剩满腔沸腾的怒火。

既然泪水流尽,那就只能大笑。

然后——极尽蔑视的眼神回视苍穹。

不是喜欢高高在上俯瞰人间吗?

好啊,那就继续看啊!

睁大你的眼睛,继续看着,终有一日,来自地面的闪光,将射向琼宇,将一切漫漫长夜都穿透,将一切凝视的目光都灼烧,将一切不公的命运都击垮。

就在这时,天空的巨瞳突然裂开了。

漆黑的圆形瞳仁向两边伸长为纺锤形,从两面向内凹进,逐渐在中间缢缩分离,彻底分裂成两个圆球。一道长长的隔膜,纵贯天际,将两方分离。

天空中巨大的脓液似的眼睛,在端木坚面前分裂成了两只。

然后两只眼睛继续快速分裂为四只,八只,十六只……巨大的肿泡状的眼瞳还在没有止息地,分解着,形成着,撕裂着,蠕动着,扭曲着。

突然间,天空一暗,世界被彻彻底底的黑暗包裹——巨大的神明眨了一下眼睛。

这是真正概念上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任何法术都无法点燃亮光。

然后——可能一秒钟都没到——所有的眼睛同时睁开了。

上亿只猩红色的眼睛密密麻麻布满天空。每一只眼睛中,都有一个小小的黑色圆点,犹如聚集成簇的孔洞。

边缘崎岖凹凸的不规则球形密密挤在一起,像是一个黏稠滑腻的巨大蜂巢,千千万万肥胖的蠕虫,在密密的孔洞的吞吞吐吐进进出出。

又像是脏污的水沟中,一团团黏在一起的,恶心的半透明凝胶状脓液似的蟾蜍新卵,中间的黑点在不断收缩鼓动。

亿万只没有感情没有知性没有温度的无机质不断分解又形成的眼睛——

自上而下,凝视着地面。

作者有话要说:

血色苍穹其实是一只眼睛,之前描写的那些奇怪的云彩,其实是虹膜里的絮状结缔组织√是不是一下子就对血色苍穹有画面感了?(狗头)

推荐去看《EVA》,剧场版有一个镜头是巨大版的大白丽俯瞰地球(不知道这个镜头现在有没有删),大概就是那种感觉√

为了让邪神之眼(好中二的名字)足够克系,我还特意去复习了一下细胞有丝分裂过程(bushi)

“凝视感”其实是贯穿全篇的一个线索,所以之前描写虫潮时,也经常会写它们的眼睛。再推荐一个大刘的《球状闪电》。结尾细思极恐,几句话就将文明被凝视的恐惧感,形容的淋漓尽致。

村口痴人俯瞰蚂蚁也是在沙海(6)

我写文经验不够,感染力不怎么到位,只有前后呼应是我最后的倔强√

(呜呜呜呜呜我又开始尴尬的自己解释自己的伏笔了呜呜呜呜呜。总有一天,我要写出足够有趣的让大家愿意讨论剧情找伏笔的文章!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