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道:“是如何,不是如何,那是父亲待卫伯伯的恩义,与黛玉无关。眼下的情形,我也略知一二,皇帝三顾请了卫伯伯出山,与他守山东,伯伯以退为进,佯失了聊州,紧跟着却又突袭平县意夺德城,将裴兆等逼在犄角之中,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必败无疑,到时候,卫伯伯虎踞山东三镇,退可保金陵,进,可攻燕都,围魏救赵。”    她的声音不高,软软糯糯,透着江南女儿的灵秀婉转,可是这一番话下来,却令这位征战疆场数十年的老将军心中一惊:“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为了隐秘起见,他的打算,便是连最亲近的几个亲信将领也不曾知道。可是,如今却被一个小女孩几句话就给揭穿这怎么能不让他心惊,沉吟一时,自以为明白:“是北静王?”    真若如此,此人的城府当真是可惧,可是这也一来,他的打算便已经落空,少不得要重新布置。    黛玉浅浅而笑道:“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说错。”    卫文冀眸光猛地一锐:“你的意思是,我必输无疑?”    “战场瞬息,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见不到输赢,黛玉岂敢妄断之。”黛玉轻轻的理了一下衣褶丝绦,声音疏疏淡淡道:“卫伯伯未必会败,可也绝不会赢。”    卫文冀皱眉:“什么意思。”    黛玉道:“我能见到的,裴将军如何见不到?只是卫伯伯征战数十载,深知防患未然,狡兔三窟,未必就不会留下后路,怕的就是,有人早已将卫伯伯的退路断尽了。”    卫文冀听出她的深意,怒而拂袖作色道:“若是间计,便可以止了。”    “我什么都没说,卫伯伯怎么就知道是用间?”黛玉不恼,反倒是笑道:“可知这几日的流言蜚语没有少听见。 ”    “那又如何?”卫文冀心中一沉道:“这不过都是常用的伎俩,为的就是乱我军心。”    “是不是谣言,我也不知道。”黛玉莞尔道:“我只知道,君人者,必竭诚以待下,有江海下百川之容量,昔有刘皇叔三顾茅庐,促膝而谈,抵足而眠。然孔明掌军之初也,火烧博望,弃新野,败夏口,而玄德未曾稍疑,但有异言者,皆言己过,信人者,人必竭诚以报,所以才有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星落五丈原,千秋风骨,凛然大义,可敬可叹。”    一番话,似乎与题无涉,却字字都击在了卫文冀的心头,默然不语。    说到这里,黛玉话锋一转紧跟着朗声念道:“近中原板荡,金贼长驱,如入无人之境;将帅无能,不及长城之壮。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小大历二百余战。虽未及远涉夷荒,讨曲巢穴,亦且快国雠之万一。”    “今又提一垒孤军,振起宜兴,建康之城,一举而复,贼拥入江,仓皇宵遁,所恨不能匹马不回耳--这是五岳祠盟记。”卫文冀接了下去道,不禁有些意外,他眼中,闺阁女子素日读的也不过该是闺训女戒在多者,便是痴怨婉约的诗词歌赋,可是眼前的这个弱质纤纤的女孩对这样的文章也能信口拈来,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既然林海自幼将她假充男儿教养,自然有与众不同之处。    “我听爹爹说起过,伯伯文敬屈子,武崇岳公。果然没错。”黛玉点头道:“若说诸葛得其主而未得其时,那岳公便是得其时而未得其主,宋高宗无量无度,信用奸佞,不辨忠奸,是有冤陷风波亭,‘莫须有’而终。”    黛玉侃侃而论,卫文冀听到这里,也已经了然,叹口气道:“可是,我大周不是大宋,卫某也不敢以诸葛孔明、岳爷爷自况。”    “那吾皇之于宋高宗又若何?”黛玉平静的紧跟上一句:“只怕是差可仿佛,然疑忌更胜。”    一句话令卫文冀勃然变色:“住口!我念你是故人之女,可你再若口无遮拦,出此逆言,也休要怪我不念如海老弟的脸面了。”    黛玉面色无异,淡然道:“虽是大逆,可是,卫伯伯也知道,这是实话,如若不然,又为何会将卫伯伯的孙儿羁于京城,以为挟制?”    她什么都知道!    “那是若兰体弱,不谙弓马征战所以才留在京城的。”卫文冀却忽然觉得在这个并不咄咄逼人的小女孩面前,这样的理由搪塞起来,都有些捉襟见肘,语气里便透着狼狈。    黛玉轻轻的叹气道:“我以为爹爹看重的人,定然是当世之大才,可没想到,竟也如此不明,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仍在自欺欺人。我竟不知道卫伯伯到底是要忠于谁,是宇文皇室,还是皇帝一人。”    “这有何区别。”    “自然有区别,伯伯若是忠于宇文皇室,便该知道眼下太上皇如何,宗室亲王们若何。三十年前,宫门之变,卫伯伯尚有明断,而今自然也是心明眼亮,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黛玉道:“可是,若要只忠于皇帝一人,我倒也无话可说,只是不知道卫伯伯热血忠心,能否涤去皇帝的疑心?”    卫文冀心中一震,却仍然不肯认输,便冷笑道:“你自然会如此说,吴王谋反,多得北王从中力助,你自然是要站在那一边,劝我倒戈。”    “我说过,劝不了,也不敢劝,只是据实而论。”黛玉道:“至于王爷襄助吴王,亦不为其他,只为师命尔。”    “师命?”卫文冀有些意外。    “没错,是爹爹。”黛玉道:“卫伯伯既然与爹爹交好,总该知道当日爹爹辞去东宫太傅改任兰台寺卿,又该知道,爹爹是为了何故触怒了上皇。”    卫文冀闻言,心中也是有些疑惑,他虽不知底里,但是林如海在皇储的问题上和当时的隆安帝生了嫌隙的事,他却是知道的……    真若如她所言,北静王水溶曾经师承林如海,眼下又力扶宇文恪,那当日如海看准的人,该是……    这个念头一起,把他自己也惊了一下,望一眼端然正坐的女子,心下暗叹一声,这一番交谈,一环扣着一环,条分缕析,入情入理,不得不说心中也有些摇动,可是他绝不愿意承认被一个晚辈后生,且还是个女娃娃给说服了,一摆手其实道:“慢着,你的意思,我尽知道,可是皇帝没有负我,我亦断不能负皇恩。你既然是如海的女儿,我便给你些面子,今日所言,只当没有说过,从此丢过不提,你也不必再多费唇舌了。北王若要执意襄助叛党,来日沙场见个胜负。”    黛玉亦撑着腰身缓缓起身,点头道:“是进是退,全在卫伯伯一念间,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请。”    她果真没有多劝一个字,这倒是让卫文冀有些意外了,点了点头道了声告辞,便转身要去。    这时候,一排校尉挡住了他的去路,卫文冀眼皮一抬,目光冷冽逼人:“怎么,难道是鸿门宴!想要将我拿下么,那就试试看,看是我这把老骨头硬,还是平县的城门硬!。”    黛玉微微一笑:“伯伯想要拿下平县却也是不能。”    “哦?”卫文冀白眉一紧,这时候手底下一个小校飞快而至,近前耳语了两句,卫文冀顿时心下一沉,透心生寒,难道这次真要一世声名不保?想着,望向黛玉道:“不愧是如海的女儿,居然布的下如此之局!”    怪不得这平县出奇的安静,原来时早已令平县的百姓撤出,而将兵丁校尉做百姓的样子,而现在,在他们的人入了圈套之后,一起发难,城里城外都被包围了。    “这局非我所设,伯伯知道,裴兆将军亦是百战沙场的人,我一个区区女流能见到的,难道裴兆将军却见不到不成?”黛玉道:“只是晚辈实在是无意对前辈无礼,祁寒!”    祁寒应声而出道:“请王妃吩咐!”    “传我的话,送老将军的人马出城!”黛玉道。    祁寒面露难色:“王妃,这恐怕……”    “难道裴将军的人连这个面子都不肯给我?”黛玉淡淡道。    祁寒道声不敢,立刻令人传话,然后令眼前的一干兵丁让开一块通路,放卫文冀等离开。    黛玉便向卫文冀道:“卫伯伯请。但愿皇帝不会辜负卫伯伯这番忠肝义胆。”    卫文冀不意她如此行事,心中有些纳罕,倒也不再迟疑,雷厉风行大步离去,果然在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但是,果然如黛玉所言,这个平县,也暂时取不得。    一切看似无果,又放虎归山。    黛玉微微舒展了下腰肢,脸上终于现出了疲惫。雪雁扶着她道:“王妃,那老将军好硬的骨头,既然他不肯降,你为何又要放他走,就这么把他拿下不是更好。”    黛玉微微而笑:“他若是肯应,我反倒是不放心,现在看来却是正好。”    雪雁没听懂,可祁寒是知道底里的人,闻言笑了笑:“确是如此,攻城不若攻心,王妃之谋,不下王爷,属下等佩服,刚才那番话下来,那老将军已经是心生摇动,只是还暂时拧不过来,再来一剂猛药,就结了。”    黛玉笑了笑道:“我不过是略尽我所能罢了,其他的还要你们来着力。裴将军那里可有消息过来?”    祁寒道:“正要报呢,今晚德城以东的城县都在他的收复之列,若能下,便可将德城聊州连成一线,直逼济城。”    黛玉点了点头:“这也罢了,其他的事我也不操心了,都交给你们,我实在是累的紧了,去歇了。”    祁寒道:“我看王妃连日奔波,脸色不是太好,一个早早休息,二来,明日一早令欧阳好好把把脉,熬几幅汤药来,若是因这些事动了胎气,王爷再不会饶过我们。”    黛玉道:“也没什么--说起来,王爷去了荆州,这几日可有消息过来。”    祁寒道:“小诸葛他们按兵不动,如今倒也没有什么动静。”    黛玉点了点头:“一有消息,就来告诉我。”    “是,王妃!”    黛玉这才扶着雪雁缓缓的入了内。    这里,祁寒看看天色,这个时辰,约莫卫文冀已经出城,安排的那剂攻心猛药,也该就绪了。    月渐西移,铩羽而归的人马,已经没有了来时的士气。卫文冀回望一眼,也是有些失望,之前他亲带的兵马至少能做到胜不骄败不馁,而现在看麾下的这一支兵马,欢心沮丧都挂在脸上,如何能成为不败之师,想着,摇了摇头,纵合诸县而下德城的布置因缺了这一个角而再难进行,一切都要重新布置。    可不知为何,那林家小女娃娃的话却总是在耳旁响起    --你是忠的宇文皇室,还是皇帝一人?    --不知卫伯伯一腔热血忠心,能否涤去皇帝的疑惑。    --皇帝其人,差可仿佛,疑忌更胜!    这些话,历历在耳,不得不说,她说的都对呵。    正然没个头绪,迎面一声马嘶鸣而至,卫文冀立刻警惕道:“什么人!”    骑马而至的人,滚鞍下马,就地便是一跪:“祖父!”    卫文冀大惊,下马,拉住他道:“若兰!你怎么会在这里。”    卫若兰叹息一声,压低声音道:“祖父,京中已经生变,有人诬孙儿通叛,家中老小俱已下狱!那皇帝派了邹淮向山东来,名为督战,实则恐怕是要对祖父你……”    卫文冀脸色遽然耳边:“此事,当真?”    卫若兰点点头:“自然当真!”    “那你怎么会……”    卫若兰叹口气道:“是有贵人助我逃脱,我才能再见祖父之面。”    卫文冀愣了一时,咬牙道:“好,真好,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