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离去后的下午他有点寥落,物理距离的拉开让心情产生了化学上的变化。这种现象很难解释得清:两位家长移尊海外正是自己大展拳脚的时刻,问题是她们在时他一直就是百分之百自由的,她们走后除非自己去杀人放火,否则没什么区别。

他缺乏一个终极目标,同时缺乏引导他继续下去的媒介。他很容易迷惑。他的行动反应不出个人主张。摇摆不定、善变,甚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点茫然。他没有把欲望善加处理成力量;没有依循着欲望去做最想做的事,在他替自己的平凡铺平了道路之后,又因异能的存在,在这层道路上铺了一层明灿灿的不知名材料。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很矛盾,这点他也知道,但不想改变。

不改变就永远浑浑噩噩,勉为其难把这长远计划贯彻到底吧,这次不能像郑州那样,去了两回就甩手一扔。想到郑州就想起老曾老李两人,心里浮起愧疚:是他把那两人诓到郑州去的。高硬度金属这块的利润三人继续共享,把原属于自己个人的利益分出三分之二当作投资也算对得住他们。郑州开发的行业属于传统工业和现代服务业,太专业太细,自己去插一脚实属画蛇添足。那里更需要的是几个好的总经理,而不是自己这样的三脚猫。

曾陶然和李洛两人在那头干劲十足,忙得根本没空闲去猜度林欢的感受。新区项目在进一步提高招商引资吸引力、增强经济增长竞争力,和累计政绩经验值等方面的领头作用,已刷新了河南以往其它引资项目的记录;加上有最高层和省市政府的保驾护航,吃拿卡要的现象目前尚未发生。两人在一把年纪重新体会一把再创业的激动,亲密无间的合作使一把年纪之后的友谊地久天长成为可能。这年头,有个一生一世的朋友已非常难得。他们对林幻的感激远多于微不足道的埋怨。

眼前诸多日新月异的建筑,在午后的阳光下近乎融解地流淌着道道霞光烈焰。他神游到不知名的远处。自己从小到大学了16年中文,竟无法将这些轮番上阵纷纭杂陈的场面过程用几句话来表述总结。他在年年的作文比赛都得奖,因为从不偏题,或者该说从不背离出题者的意志——或者说是阴谋。他能轻易地从一件生活物品——比如一只单脚破袜子——经过有组织有预谋的描写,最后上升到被需要的高度,因为他能猜到出这篇作文题目自以为是的傻X想要的是哪种声音。

中国的语文教育简直就是场玩笑——拿死人的文章开玩笑;作者本人死而复生都想不到当年靠码字糊口的东西,在后世会被提升到非同一般的境界。也因为他们都死了,所以死无对证。这点和《读者》的做法有一定类似,经常摘海外名死人的文章刊登,因为这样可以节省大量原本需要付给国内活人的稿费。议论文无需议论,因为只有一份标准答案;但没有标准答案的考题,学生们又会恼怒非常。人在一生当中遇到的很多问题都没有正确答案,即便是有,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暂时正确的答案。

车在路上漫无目的跑着,因为开着它的人根本不知道要往哪去。林欢希望这时候电话能响一响,结果这时段里没有半个人想找他。回家应该是不错的主意——回苏州姑妈家。主意既定,车开上个高架转盘掉回头,往高速公路方向开去。

放飞的人生和放飞的思想不同,无法绝对自由。他的思感超越了光速,但肉体只到了离家70公里外,不得不坦言,回家的选择有点无奈。姑妈他们一家早就搬到干将路新居,几十年的习惯害他又往桃花坞那头白跑一趟;但白跑这一趟让他没来由地感到欣慰和满足,自己也说不清其中原因。

林喜和张丹阳对林欢突然跑来没多大意外。张阳张月明早要上学,九点后就各自进房睡了。林欢看这房子有四个房间,有间是空的,今晚干脆就住这。林喜帮他把床铺好——就跟小时候林欢住在家时一样——目光中自然流露出往昔的温情。林欢看在眼里心头也是一暖。一家人之间没必要成天说肉麻话。想到此开始想念现在还在飞机上的两位老婆,林晨和他之间,眼神和“肢体”的交流向来远多过言语;小丫头和他斗嘴多于谈论正经事,深情尽在不言中。情到深处情转薄,大概就是这样。

昨晚一番冤冤相报(何时了)增加了今日三人的离愁。床第间的热情娇喘、香草冰淇淋般的肤色、无瑕的身段和熟睡如婴孩般的面容,像回忆变化出的几只大触手,把思绪拉扯得不成形状。林喜把房里床单被套枕套收拾整齐,返回客厅伙同丈夫和他拉起家常,林欢回神融入到另一股熟悉温馨的亲情。家常并非无主题地闲扯,当说到林欢个人感情这个话题时便停在这上面。林欢只说她们两人都和他很好,好的具体意思就由他们去猜测臆断。

这事情终有一天要真相大白,包括两位老丈人那边,他还没想好怎么说,也就任由他们怎么问。为了不让他们担心自己为情所困无法自拔,林欢的说辞给姑父姑妈一个总体印象——她们俩目前正在倒追自己,而且气势汹汹,让他们不必担心。心里暗说声不好意思。既然如此林喜也不再追问什么,感情就是琢磨不透的东西,只能归结于自己侄子鸿运当头。心底下还是忍不住揣摩,那两名出众的女孩怎么会同时倒追有点沉闷腼腆的林欢,难道世道又变了?

林晨和夏霁霏两人都给林喜张丹阳留下深刻的印象,除了非比寻常的社会能量和姿色气质,更重要的是没有一般有钱人家小姐与生俱来飞扬跋扈的性格。两个女的都挺好,看他比较喜欢谁是谁了。

“最担心的就是到头来好事成空空欢喜一场,”张丹阳道:“虽然监狱里关的男犯人占大多数,也不能缓解社会上男多女少的压力。我这阵看电视杂志学上网,无一不是铺天盖地用女性形象恶俗字眼来吸引观众眼球,隐隐之中已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

林喜打岔道:“别说的玄之又玄,你姑父的意思是好好把握机会,你现在事业有小成,该考虑成家了。”

林欢心说好事都成双了怎么可能成空?嘴里嗯嗯受教,笑道:“男多女少可以从越南缅甸引进,据说男游客到那里都会被女人抢回家。而且那儿的女孩个性质朴,模样也水灵。我最喜欢《功夫小子》第一集里头的那个女的,眼睛好象会说话,在风雨飘摇的海边椰树下的木屋,油灯昏黄的场景里只有男女两人用眼神交流,端的是电影史上的经典镜头……”

两人愕然听他神聊,不经意中让他把话题绕走。时间不早大家各自回房休息。林喜和丈夫第二天还和其它NE团队约好了谈收货事宜。林欢传授的高收低卖和团队计酬的操作方式,在给众多苏州团队提供了新方法新思路,NE苏州分公司这三个月来的营业额节节攀升,原苏州分公司经理调任江苏市场总监。要知道是这个原因导致业绩大涨,估计那位经理也升不上去。

第二天一早起床神清气爽,早餐是大饼油条沾酱油,配一碗隔夜菜煮成的饭泡粥——林家传统早餐。一家人吃完早饭先送表弟表妹上学,再把姑妈姑父两人到灵顿路观前街口的专卖店附近,林欢折返回程。山中无老虎的岁月需要自己回公司坐镇,大概和看店的意思差不多,其它的意思不甚了了。

回到办公室忙着给花花草草浇水,再丢点饲料养鱼。花多浇一次水没什么,就怕鱼有人喂过了,所以饲料没放太多免得撑死它们。做完了保洁员的工作坐回大案子后的那尊龙椅上,开始想着指点江山的活计。6层昨天已清扫完毕,中央空调和除湿设备也随时可开,一切就绪,进过来的货随时可以入库。好像没什么事可做,这时他的房门灵异似的笃笃笃响起……谁会来找自己这个隐形人?他说了声请进。

林晨的秘书(他的秘书被林晨调职了)进门反手关门,走到他面前请示道:“有位高强先生和一位高蔷小姐在会客区要求见您,您是否有空见他们?”会客区在25层,公司30层以上无法从一楼的电梯直达,要转乘25层接待部电梯。如果符合指纹识别规定的人员不在此限。

高强怎么跑来这里找自己?林欢道:“我自己下去见他们,”随即又更改道:“还是请他们上来好了。”

过了不久,秘书领高强兄妹进门然后退下。两人匆匆和林欢打过招呼就在他的室内生态园林里游山玩水起来,时不时还凑在一起评头论足一番。林欢笑道:“我刚回来不到一小时,你们赶巧了,下次来记得打电话,我几天才来公司一趟。”

“这是我见过最腐败的办公室,搞得和中南海似的……几天来一次?空置时这里卖不卖门票?”高强打趣道。

高蔷也一脸沉迷,“我的蜥蜴家族拿来你这寄养吧,这里灵气充足是好地方!”

林欢听了浑身一阵疙瘩,笑笑没答,问道:“你们找我什么事?不会专门来看我的吧?”

“从我老爸公司回来顺路经过就进来看看,唉,感情不顺啊……”

高蔷马上捂着耳朵叫道:“受不了,他不管到哪就要讲他的张蓂,我怕死他了!”

林欢笑道:“怎么可能不顺?搞砸了?”

高强横了他妹一眼,高蔷不示弱歪歪嘴给他个反威胁表情。他叹道:“要砸了也没什么好想了,问题是她对我老是不冷不热的,我真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可能去得不够勤,要么就是遇到竞争对手,她在抉择考虑当中。玩音乐的人身心起码奉献了一半给音乐,除非你让他觉得你比音乐还好玩。”

“比音乐还好玩?”他低头沉思,林欢连说这只是胡说的,我不能误人子弟。高强又道:“差点忘记正事,我估计你这家伙一定忘了,来找你也是来提醒你,后天就是毕业典礼和学位授予仪式。”

“啊!后天?4月30号……真的忘了!”那林晨怎么办?她忘得更彻底。让她后天赶回来绝对无此可能。哈哈!她该补考的科目似乎也没去,毕业典礼又不参加,该不会也赶流行打算留级吧?

“你的论文是不是也忘记写?我找了高手操刀,前阵子总算过了。你这段时间在国外光顾着爽没写没交,后果会很严重。今年我不会陪你留级,哈哈!”高强幸灾乐祸笑着。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每个人都希望校友留级。

“论文早就交了,还得到老朱的电话赞扬。”他的论文去年底就写好了,题目是《生活之丑与艺术之美关系研究》。原本想发顿牢骚等待打回来重写,没想到一次过关。答辩部分他向教授讲情,教授也放他一马。反正学位论文不比硕士博士论文重要,答辩也就走走过场;主要功能只是检验论文到底是不是学生本人所写。大四和高三在这一点上很相似——拖时间等结果。

“林大美女呢?”高强好久没见过女主角,忽然有此一问。

“出国了,昨天。”

高蔷听到大美女三个字注意力又往他们俩身上集中。高强对老妹笑道:“你没机会,人家在学校里就闹得轰轰烈烈,现在十有八九瓜熟蒂落。”林欢伸脚一踢,他机灵闪过。高蔷迅速补上一脚,正中目标。“关我什么事?这年头没结婚之前人人平等。新闻经常说这是个充满机遇的年代。”

林欢无奈道:“这个月刚结,事件发生地点不在国内,没法请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啊!”高蔷听了一愣,叹息一声,“可惜……遗憾。”林欢笑说有什么可惜遗憾?高蔷毫不掩饰重申她是严肃认真的,谁让他从来没给过自己机会?林欢害怕道:“我还在新婚期哩,蜜月也还差一半没过。”他说的一半她肯定不懂。不过她也没问。正聊着林晨打过来电话,说她们刚到巴黎刚下飞机。林欢嗯哦几声,林晨猜他旁边有人,只说晚点再打,林欢说随便什么时候打都可以然后挂了。

高强兄妹在这逗留快两个小时,主要都是听高强倾吐病状,要林欢替他把脉开方。这家伙平时待人处世精明无比,但对待初恋确实不怎么高明;从他交代的事实经过林欢起码找到不止两处硬伤。他们离开时候林欢本打算跟他们一起走,现在的他是没人要的孩子,哪儿有热闹就想往哪儿凑。还没出门陆巍又打来电话,说货现在到了公司楼下,需要他跟保安交待一声好放行。

林欢挂了电话,对高强道:“NE的货到了,以后你要什么我这都有,包括上回你要的除外旅行套装这回也有。我看看他们装货,你们先走。”

高强拍拍他肩膀,“后天学校见,要什么东西过几天我直接派车来拉。”

高蔷道:“好吧,嫁作人夫的你对我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开玩笑的,有时间带你的林大美女到我们家吃饭。”林欢说好,和他们一起下楼顺便送送他们。

卸货摆货没什么好看,不过他还是坐在一楼入口的台阶上,观看沉沉暮色下稀薄的车流……暮色逐渐被收进无边的夜空,五彩斑斓的灯火在过往的车顶反射出不同的光亮,包括警笛呜咽大作像去奔丧的官车和警车。他身边堆着六个烟屁股和烟灰的残骸,抽出张纸巾薄葬了它们,扔进大门边的垃圾桶里。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搬运装卸,两名保卫部的工作人员随陆巍和最后一批装卸人员下楼,一起跟他说全弄好了。林欢对陆巍道:“明天你就直接找他们帮忙验货,”他让保卫部的工作人员给他留个联系方式,“然后把货单和验货结果给我就行。”他们说行,各自散了。

林欢也准备回家,回头正要往大楼旁的地下停车场走去,看白依然从大门里款款走出,两人不约而同举手遥遥挥了几下,然后走近。

林欢笑道:“吃饭没?”

白依然也一副笑容,“还没呢,刚忙完,正打算出去找吃的,今天换我请你们。”

“她们出国了,我也没地方吃,但是让你请这点不变。”

她听说林晨和夏霁霏不在明显迟疑了一下,然后又笑着说好。从他回来后白依然就像变个人似的,他简直怀疑在欧洲见到的是别人。前两天在上下楼过程中也碰巧遇到过她几回,两人也就是点头致意一下,现在重新又坐到一起,他觉得现在和过往就像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般不现实。

同样不现实的就是赶在饭点上想找个地方落脚吃饭。车从浦东开回浦西,他惊讶发现自己对这座城市的了解少得可怜。车鬼使神差地离家越来越近,最后进了石库门酒店的停车场——第一回和李洛见面时去的那家。没有包间,饭吃得轻松随意,就像老友相聚。他们同时回忆起斯德哥尔摩老城区他们吃过两次晚饭的那家咖啡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