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铜制火盆中,木柴正在噼叭作响,整个帐营都用两层动物毛皮封住,密不透风,温暖如春。地上铺着长毛地毯,沿着营帐四周围着一圈矮桌,即固定帐脚,又可以防止帐营下面的缝隙漏进寒意。白吉进了里头,往毡上一坐,一边擦着脚上的泥水,一边毫不客气地吩咐上吃食来。

走了这么久,又冰天雪地的,就算小魔头们这些体质超好的家伙,也冻得脸青唇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是以谁也没有对这个命令有了意见,就连小魔头们也是一付期盼的神情,对着帐蓬门口不住伸长了脖子盼望着。

不一会儿,便有人xian帘上来,鱼贯而入之后,杨墨定晴一看,便发现人人手里捧的都是蔬菜,正奇怪间,白吉已皱着眉头道:“没有肉啊?”

这话大概说得过于粗俗,牧民们面面相觑,女首领带着僵硬的笑容走上来前垂首道:“这天地里,菜类是最……”

“最珍贵的,我知道。”白吉嚼着不知名的菜叶子道,“可是我想吃肉,上肉来。”

显然她的影响力还不如女.首领,牧民们待到女首领微一颌首之后,才奔了出去,不一会儿,热腾腾的羊肉才端了上来。众人风卷残云一般,不到一刻钟便吃了个精光,各个抱腹满足的叹气。

白吉知道自个儿本该觉得舒服.温暖,只是这身体先前没有冷的感觉,天寒地冻赤着个脚走也无所谓,这会儿吃完之后,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也算是互相平衡了吗?坏的感觉不到,于是好的便也感觉不到。

她心里掠过一阵寒意,打量了.下周围的,不抱期望地对女首领道:“有没有地方洗澡?”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没想到那女首领居然笑着.点了点头,领着她去了邻近的一间小帐里。那里早备好了一个大木桶,三四个年轻的姑娘打扮整齐地站在里面。见她进来,纷纷娇呼着听不懂的话,下跪伏地行了标准的礼仪后,这才站起来,麻利地几人接力,不知从哪里来运来小桶,小桶内装着不住冒出热气的清水。

大木桶不一会儿就被填满了,蒸汽充斥着帐里,象.是云雾般。大木桶里不知放了什么东西,不仅热气盈盈不散,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在这冰寒冻地的枯原上,能有这东西存在,简直是个奇迹。

白吉一边拖去身上裹着的衣服,一边顺着搭好.的小梯跨入桶中,坐定之后,周身泡在热水中,却没有想象中那般透入毛孔内的舒适,这令她心中更加不安起来。

周围的侍女们.都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她,更不用说谈话了,语言本就不通,能说什么。穷极无聊的白吉眼角扫到静立一旁的女首领,便笑道:“牧民艰辛,你倒是挺会享受的,这浴法是平时你用的吧?”

女首领大概是没想到她会看得如此透彻,浑身一颤,只能lou出个假笑,迅速地低下头去。

白吉把下巴泡在桶里,心里暗道:看来杨墨猜得不错,这女首领还真是有野心没运气的那类。

这倒是让杨墨白吉说中了,神婆一直是女首领的心头大患,以前数次想除去,可是阴差阳错地,又有前首领护着,总也无法成功。

好不容易等着前首领挂了,神婆也被赶走了,可部族偏偏在那年遭受大灾,她虽然不信是神婆的手段,可是牧民们却是深信不疑,如若强行压制牧民的想法,恐怕对她新晋的首领之位不利,当时便顺应了民意。

如今神婆不仅派人下山,更成功引得神下了山,思及她前面几次三番的加害之意,怎能不让她心中慌张。待看见这位神女时,虽是满腹疑惑,可是神女所过之处如沐春风,这确确实实的证据想让人不信也难。

她本决定夹紧尾巴、低调做人,先试着讨好这位不知是真是假的神女看看。谁知一上来神女便似对她极为不悦,现下仅仅又为洗澡的方法出言训斥,更让她心中紧张,却不知到底是何处出了岔子。

白吉泡时水里,也不得不感叹,在这种地方,能洗个热水浴真是至高的享受。瞎子的国度里,有一只眼的就是国王。缺水的地方,洗个澡就是幸福。只可惜这具肉身如同死了一般,对于这些感官的感受,便如滴进大海里的染料,即淡薄又飘忽。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弄着随水波荡漾的长发,肤如凝脂的手臂与黑发相衬之间,妖异的美感令人难忘。她不禁在脑中喃喃自事道:“你”真的存在吗?“你”是谁?又或者说,“你”难道与我之间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只是无论她说了什么,脑海的一片寂静之中都没有任何回答,她真有些怀疑,杨墨说的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那个“神”到底是真的存在,还是他又说来骗她的。谁知道,他还有多少事隐瞒着她?

帐内无声,光线不知何时已变得黯淡微弱,她倚在桶壁上,仰起头,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寂静到极致的环境下,她只觉得感觉慢慢漫延开来。那种感觉很奇特,就象是她触摸到周围一般。那感觉溢出桶去,扩散开帐营,甚至延伸至帐营之外。侍女们小心放慢的呼吸声,外间牧民们粗壮有力的呼吸声;侍女们身上柔软布料磨擦的小小声音,外间牧民们所佩武器与布料间的撞击声;侍女们赤着脚走动的声音,外间皮靴踩在雪地里的吱嘎声。

她甚至听见了雪花落地的声音——从阴沉沉的天空里,漫天飞舞的雪花掉了下来。

这一切,她似乎都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即使她只是泡在热水桶里,闭着眼睛,对这一切如同亲临一般。

『你觉得美妙吗?』

当这个声音出现在脑海中时,白吉没有丁点慌张,这利益于原先与杨墨长期的脑中磨合,也因为她早知道,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早晚会出现在她面前。她甚至想到,这位神女,必是因为她的什么原因,而不能占据这个身体,不然如神般那么强大的力量,怎可能会听信杨墨的威胁。

杨墨不知道,可是她知道,神不死的,根本不惧被消灭这等威胁。

她不信他,也不信他的话,更不信他说什么从闯倘那儿知道了些什么。

令她悲哀的是,她宁愿信只见了一面的闯倘,也不愿意信长久相处的杨墨,真不知是谁之幸,又是谁之不幸?

『很美妙,可是我还是更喜欢身体的感觉多点,这种精神的感觉我不喜欢。』

白吉的回答引起了神女轻轻的笑声:『可是身体的感受所短,受天地束缚,受肉体所限。精神是无限的,无穷无尽,无论在哪里,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用它。』

『用它干什么?改变世界吗?』白吉的口气里多了几分嘲讽,『免了,我不喜欢。』

『我不需要你来改变天地,我与我的族人意见不同,我认为这个天地很有意思,为何要摧毁呢?』

她听到这里,倒是挑了挑眉毛:『你喜欢这样的生存方式?我在你的身体里没多久,都开始觉得人生无趣了。』

『人生?我们已经不是人了。』神女平静地道,『生存的方式就是生存的方式,哪里会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其他的人便是太过象人了,即已为神,哪里来的喜欢或者讨厌?』

白吉愣了愣,想了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神应该是无喜无悲,没有情绪的?』

『即已没有形体,拖了七情六欲轮回之间,为何还硬要自己与芸芸众生相同呢?』

神女答话的口气很平常,象是说今天晚上吃猪蹄般,白吉倒是相当吃惊地问道:『那这样说起来,神与石头又有何区别?』

『为何一定要有区别?我们可以是任何东西,也可以不是任何东西。』

白吉咧了咧嘴笑起来:『你肯定不受你们同族人的欢迎。』

『这倒是真的。』神女声音中首次流lou出愤怒的情绪,『他们把我放逐到这里,封印了我,只为了能破坏这天地!』

白吉正想详细一步问话,一个沉重的脚步从帐外闯进了她的耳内。

那个步伐有力,却稍显凌乱,显示这个脚步的主人本是个稳重之人,正在为某件事而心情不畅。脚步会直接走至她的浴桶边,并没有lou出任何犹豫或者胆怯的迹象,看起来这人应是已下了决心,订好了计划,虽然还不知道是否可行,可至少会去做。

这一切的推想瞬时之间便在闭着眼睛的白吉脑中出现,又瞬间消失,消失之时,那脚步声还离帐口有着四步远。她只觉得若是比喻的话,以前的大脑就象是386,一遇上大量的信息便死机,而现下的大脑便如超级计算机,运算之快,所能想到事情之远,是以前万万及不上的。

她悠然闭着眼睛又等了一会儿,那脚步才走至旁边停了下来,不用对方先开口,她已抢白道:“首领,你是来赶我走的吗?”

睁眼一看,正是满脸震惊与警惕的女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