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傍晚,细雨绵绵不绝。

京城朱府内,身穿丁香色绣莲纹缎面褙子,雪色马面裙的徐婉兮面色沉沉地从外书房中出来,不顾身后撑伞的丫鬟,兀自在雨中疾步而行,一路不作停留地回到了自己院中。

莲姑见得她身上淋得半湿,连忙上前替人更衣。

“秋日寒凉,夫人连伞都不肯撑,若是着了寒气可如何是好……无论如何,身子才是最紧要的——这话您不是还时常拿来叮嘱皇后娘娘吗?”

至于夫人为何会这样气冲冲地回来,却什么都不说,根本是不必去问的。

十三年前,定国公府的嫡出二姑娘嫁与了当科状元朱希周为妻,世家小姐同江南才子的结亲,可谓是一时佳话。

可谁知嫁进朱府之后,这位江南才子待她家姑娘表面看似敬重有加,实则处处疏离冷漠,成亲不过一年,那个名叫佘鹭的丫鬟就成了府里最受宠爱的佘姨娘。

若只是寻常妾室姨娘,本也不值一提。

可那朱希周是将一腔深情全都给了对方,连分一丝都不肯分与她家姑娘,且不知因何,她有时在一旁瞧着,甚至觉得朱希周根本就是在刻意做给她家姑娘看,竟像是在故意拿软刀子去捅姑娘的心,屡屡激得姑娘失去理智。

也不知她家姑娘到底做错了什么,竟惹得这位昔日里受过定国公府恩惠的仁厚君子这般看不顺眼!

可偏偏这十余年下来,一桩桩一件件事情累积着,无论是府中还是坊间,流传最多的却是她家姑娘善妒不肯容人的传言。

善妒吗?

她家姑娘的性情确是一贯要强的,却向来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那位姓佘的姨娘是如何地表里不一,整座朱府里没人会比她和姑娘更加清楚。

想到这些年来吃下的暗亏,已年过四十的莲姑此时仍忍不住红了眼眶。

“给我揉揉手吧。”

徐婉兮更衣后已经冷静了下来,懒懒地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里,朝着莲姑伸出了手去。

“夫人的手怎么了?”

莲姑一边接过,一边连忙地问。

莫不是老爷还敢对夫人动手了?

若果真如此,她第一个不答应!

哪怕国公爷如今病得厉害,万氏又是个靠不住的,可世子好歹还是她家姑娘的亲兄长——暗的他们没法儿说,可至少明面上,定国公府的嫡姑娘怎能这般由人欺侮!

“方才在书房里打了那贱人两巴掌,使得力气重了,手心儿现在还有些发麻呢。”

徐婉兮靠在椅中闭着眼睛低声说道。

她口中的“贱人”,便是佘鹭。

只是她自幼怕蛇,轻易不提那个字。

莲姑听得破涕为笑。

她家姑娘啊,向来是不吃亏的……

下一瞬,那笑意却愈发苦涩难言。

这种明面上的亏固然是没吃过的,然而真正戳心窝子的暗亏呢?

那些外人轻易看不见的,才是最伤人的啊。

莲姑动作轻柔缓慢地替徐婉兮揉着手,哑着声音道:“姑娘受苦受累了……”

姑娘是她陪着长大的,过的最苦的便是嫁进朱府之后的日子了。

徐婉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可不是么,打得我手都疼了,可是累得不轻呢。”

说话间,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向镜中的自己。

嗯,还是那般貌美夺目……根本不是那个平庸虚伪的货色能够相提并论的。

即便是因回来的路上掉了几滴眼泪,眼睛有些发红,却也有一种别样的美——徐婉兮认真欣赏了一会儿,心情就不禁好了些。

这些年来,同她在这朱府里相依为命也就是这副美貌了,每每生气罢,照一照镜子,怒气总会消散些。

可也忍不住骂一句:也耐不过撞上了一个瞎了眼的。

她生来貌美,在他眼里却比不过那贱人的楚楚可怜。

她自幼喜欢插花,身为世家女少不得又写得一手好字,同蓁蓁学了取雪制香打发时间,在他那里竟统统成了装模作样——

可那贱人呢?

随意绣点破花破草,又极老套地刺破了手指,还好死不活地叫他那双瞎眼给瞧见了,于是他又是心疼又是珍视。

那字写得难看至极,到了他那里偏偏又成了什么笨得可爱,不加掩饰——呵呵,她倒是想掩饰,有那本事吗!

徐婉兮现下想到这些,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恕她直言,一年两年写字难看无可厚非,学了这十来年还是那鬼样子,就是蠢得出奇了!

朱希周今日还要倒过来说她这个正室夫人冥顽不灵,不知改进——是要她改成佘鹭那模样?那呕死人不偿命给她提鞋不配的蠢货也配叫她去学吗?

她才不会改,她这样好的一个人,又为什么要为了不值得的人去改?

况且,她这些年下来也大致摸透了,朱希周不顺眼的根本就不是她身上的习惯,而是她这个人!

所以,任凭她如何改变,他都会想了法子处处挑剔。

蓁蓁说过——比起得不到旁人的喜欢,如今更怕的是得不到自己的喜欢,毕竟人大多数时候,要面对的都是自己啊。

想到自己的至交好友,徐婉兮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蓁蓁的情况虽比她好些,却也只是比她好些而已。

她们这两颗小时雍坊明珠,在情路这上头,可谓是一个赛一个地不顺当。

又看了一眼镜中的脸,徐婉兮不由暗忖一声:难道这就是传闻中的“上天总是公平的”?

天渐渐黑了下来。

徐婉兮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外,又看了看桌上倒好已久的茶水。

这杯茶,她本是给朱希周准备的。

他敢来,她就敢泼。

可他到底还是没敢来啊。

不过这也没什么,冷着她,晾着她,是他一贯的作风罢了。

可他终究不还是不敢对她怎么样吗,她打了那惺惺作态的贱人,又当众砸了他最喜欢的砚台——

他始终还是顾忌定国公府和所谓名声气节的。

徐婉兮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觉得有些无趣。

“伺候我歇下吧,明日一早还要去开元寺。”

“是。”

……

次日,天气放晴。

徐婉兮带着莲姑从方丈室中行了佛礼后行出,迎面却见到了朱希周扶着佘姨娘走来。

见着她,朱希周眼中有着一瞬的意外,然很快便又浮现了一贯特有的冷漠。

双方对视着,中间隔了七八步远,仿佛他和佘鹭才是一对恩爱夫妇。

徐婉兮脚下没有停留,无视佘鹭的行礼,带着莲姑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却被朱希周喊住。

这一次,他倒是少见地没有计较她的“无礼”,又像是懒得计较了。

只不冷不热地问:“你手里拿着的,可是从主持方丈那里求来的平安符吗?——你既求来了,便给我吧。”

近年来,开元寺主持偶尔会与一些有佛缘的香客谈禅,若遇得有缘人,便会赠一枚平安符,这平安符乃是开过光的,据说极为经验。

但主持年纪大了,此时见了徐婉兮之后,多半十日半月内都不会再见其他香客。

“谁说我是求来给你的?”徐婉兮嗤笑一声。

难道他竟认为他身上有什么了不得的吸引力不成,能勾的她连自尊都不要,这般境地仍要去讨好他?

这人平日里不照镜子的吧?

“你自然也不该给我,而是该给佘佘。”朱希周语气不禁更冷了一两分:“佘佘如今已有了身孕,你昨日不管不顾对她动手,致使她胎气不稳,替她求一枚平安符,难道不是你该做的事情么。”

徐婉兮怔了怔。

佘鹭竟又有身孕了?

吃味早已不至于——

可昨日才挨了她两巴掌,转头就诊出了有孕……

徐婉兮无声冷笑。

原来昨日是刻意激的她动手啊。

又中圈套了呢。

但也不打紧,反正即便没有这回事,朱希周对她的嫌恶也不会少一分,而她也并不在乎,当场出了气就好,懒得管这贱人这些弯弯道道的小心思。

“胎气不稳不在家里好生养着,却跑来这开元寺,这是哪门子的养胎?怎么,还想惹得我一怒之下推你一把么。可今日我心情好得很,只怕是不能陪你演了。”徐婉兮看着佘鹭,笑着说道。

朱希周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那种浑不在意却又带着嘲讽的神态刺得他眼睛疼。

“姐姐这说得哪里话,妹妹只是昨夜做了个梦,是仙人指引着说,要来开元寺寻主持方丈,求得一枚平安符,日夜戴在身上,方能保胎儿平安……”佘鹭强忍委屈地笑了笑:“谁成想却在此处遇到了姐姐,而姐姐又求得了平安符,想来这正是咱们朱家的造化。”

徐婉兮听得连冷笑都想省了。

“你无病在身,要这平安符何用,拿来。”朱希周已朝她伸出了手去。

无病在身?

且不说这话何其可笑——

“老爷莫不是忘了,我父亲如今正值病重之时吗?”提及此,饶是徐婉兮也不禁恨得眼眶发红。

朱希周有着片刻的怔然,伸出的手也忘了收回。

“且即便没有我父亲之事,我自己求来的平安符,也断不可能给你们。”徐婉兮压下泪意,冷笑着道:“人生一双手,想要什么东西,应当自己去争,而不是伸出手去向人讨要——且乞丐还知求人需弯腰,端着碗冷着脸还想要施舍的,那是脑子有病,得去医馆的。”

这一刻,朱希周脸色难看至极。

令他气愤是不止是徐婉兮的冷硬,更是她最后的那番话。

那些话一字一句仿佛都在往他心底最忌讳的角落处刺去。

恼恨盖过了理智,他脸色阴沉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沉声道:“你身为主母,至今膝下无出……若不是想给你定国公府留一份颜面,我早将你休了,你却这般不识好歹,毫无悔改之心!徐婉兮,我容忍你至今,不是让你拿来得寸进尺的!”

这么多年来,这个女人,为何就不能像佘鹭一样知道什么时候该服软!

但凡她的性子软一些,他也不愿意每日同一个女人针锋相对!

他还欲再说些什么,却忽觉肩上一痛,一只大手不知何时落在了他肩膀上,那人使了力,叫他不受控制地就松开了对徐婉兮的钳制。

朱希周颇为羞恼地转过头去,却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英朗脸庞映入视线。

那人松开了手,面上甚至挂着笑意:“佛门圣地,朱大人这般举动,怕有失风度吧。”

相较之下,朱希周的脸上便只有冷然:“此乃朱某家事,就不劳谢尚书过问了。”

这位谢尚书在朝中的一贯作风他极为不喜,更不必提这些年来明里暗里还找过他不少麻烦。

“家事么。”谢迁也收了笑意,微微眯了眯眼睛问:“朱大人方才的言行,谢某不巧都看在了眼中,再结合朱大人身边这位佘姨娘这些年来的受宠程度来看,不知一张宠妾灭妻的折子,是上得了还是上不了?”

朱希周脸色顿变。

“朱某行事自问问心无愧,若谢尚书执意为难,请便就是。”

谢迁笑得温和:“朱大人倒不必动怒,谢某亦只是好意提醒而已。在朝为官,约束言行,必不可少。”

想到自己不久之后亦要被调去户部,到时面前之人便是自己的上峰,朱希周心中百般不满,却又不得不让自己冷静下来,朝着对方拱手道:“那便多谢谢尚书提醒了——”

说罢,自尊迫使他无法久留,看也未再看徐婉兮一眼,便带着佘姨娘离去了。

“方才多谢谢大人替我解围。”徐婉兮面色平静地向谢迁道谢。

谢迁笑了笑,视线似无意一般扫过她的手腕。

“朱夫人倒是坦然。”

方才之事,于女子而言多少是有些难堪的,她却毫不避讳,神态亦不见半分躲闪。

徐婉兮也觉得他很奇怪。

寻常人听到她这句道谢,一句客套话揭过就是,这人在这儿夸她坦然不是戳她痛处吗?

还是说做过御史的人,说话都这般直白?

但好强如她,自然还要应一句:“谢大人过赞了。”

谢迁听罢,眼中笑意更深了。

虽称不上有太多交集,但从他第一次见到她,也已有整整八年了。

那也是一个秋日。

也是在这开元寺里。

她来求神,跪在铺垫上一个人低低自语,说得那些话,他至今都还能一字不差地记着——他记性向来好,这般好却也是少见的。

她那次说是求神,倒更像是咒人,且咒的还是自家丈夫和他那小妾,只是说罢大约又觉得太狠毒了些,又懊悔不已,连连地补救了一番,还再三强调‘不能伤害佘姨娘腹中的孩子’——那认真的程度,活像是佛祖真能听到她的话,并会帮她原原本本地圆了这个心愿似得。

谢迁想着这些,思绪有些远了,待回过神来,只见面前的人不知何时已转了身。

“朱夫人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