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东宫之后,祝又樘闲来无事,手中握着一册话本子,坐在罗汉**,读得入神。

一口气看完,将册子一合,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被骗了。

这话本子里说得是一位狐仙戏耍负心书生的故事。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今日一心想在小皇后面前表现自己的模样,像是中了邪一般古怪。

且细细回想小皇后彼时的模样……

若他没有出现的话,小皇后会找谁出主意呢?

会是脑袋向来好使的王守仁吗?

太子殿下微微眯了眯眼睛。

于情于理,不管他在场与否,小皇后都该找王守仁才是——出主意这种事情,要的只是脑子而已,与权势地位身份可没什么关系。

可他当时被虚荣心冲昏了头脑,眼下看了一册话本子平复了激动的心情,竟才迟迟觉察到异样。

所以,有没有可能是小皇后心中早有主意,偏偏故意装作求助的模样,将难题抛给了他来解决?

想到这个可能,太子殿下不禁扶额。

胸有成竹的小皇后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表演……这种情形单是凭空在脑子里想上一想,就羞耻到让人难以接受了。

而若事实当真如此的话,他就不得不去细想小皇后的用意了。

独独要在他面前守拙,却因过于心切而自乱了阵脚……这怎么瞧,怎么像是下意识而未经太过考量的戒备。

他揣着长辈照拂晚辈的一腔好意,处处与她施以援手,按理来说,小孩子单纯简单,就算因为对他身份的畏惧而不敢与他过于接近,却也不该是这般如猫儿待生人一般深到骨子里的防备才是。

而最为关键的是,不管是出于什么缘故,可他的小皇后向来不是什么顶顶聪明的人,想来幼时实在也不该这般机警才对……

是了,怪不得他总觉得如今的小皇后隐约透着股不对劲。

眼下他总算是察觉到究竟是哪里不对了——言行太过沉静,也太过谨慎了。

全然不像是一个性情娇蛮,做事全凭喜怒的小姑娘。

禅房着火,她腿不能行,却痴痴茫茫,浑然不怕的模样倒可说是被吓傻了。

可后来在狮口之下,别的小娘子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只顾哭喊了,她虽也怕,却半点不曾失去理智,还知要将徐家二小姐紧紧护在身后——

这一切都不是小孩子能够装得出来的。

这还是那个曾被他打趣“宁可流泪望天,也不愿昂首向前”,动辄就要躲起来抹眼泪的皇后吗?

难道说,人活着,还有年纪越大越脆弱的道理?

若是如此,可见小皇后日后定吃了许多许多苦,直将眼前天生的坚韧冷静给磨崩了……

有些人能在苦痛中涅槃成长,也有许多人会被苦难磨败。

祝又樘压下内心的另一重猜疑。

倘若可以,他当真希望面前这个小皇后,是真真正正的“小皇后”,尚未经历过那些困苦磋磨之事。

他真的很想替她挡开那些苦难,让她顺遂欢愉地长大。

再不必如上一世那般,幼年便经历父母生离死别,长大后又嫁了他这个横竖不称心的郎君。

上一世,他撒手西去之后的日子,她应当过得很艰难吧?

照儿天性不羁,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让孩子活得自在些是好事,却未来得及细细教养规正,就先将自己给生生熬死了……

皇后那性子,既固执又受不了委屈,偏偏眼睛里还揉不得沙子,要她辅佐照儿她必力不从心,可要她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她定也是做不到的。

所以,那定是一段鸡飞狗跳的日子啊……

故而,他才希望面前的小皇后是真正的小皇后。

这是沉甸甸的心疼,也是无法言说的愧疚。

……

日沉西山,昏黄的暮色浮荡在天地间。

张家在京郊外的庄子上,几个婆子正在心中犯嘀咕。

苗姨娘在时,三姑娘隔三差五的过来,虽说嫡出姑娘与姨娘走得这般近的委实少见,可到底也算是个理由。

可现在苗姨娘已经不在了,三姑娘还一日不隔地来这荒凉的庄子上做什么?

大热的天,难不成是来避暑的不成?

今年的庄子,确实注定会挺凉快的——毕竟昨日里才刚吊死了一个苗姨娘,她们昨夜都没敢分房睡,挤在一处仍觉得后背发冷。

虽说被发落到庄子上的姨娘撑不下去自缢不难理解,可亲眼发现尸身时的惊恐仍让人难以接受。

尤其这庄子本就偏僻荒凉,比不得城中的繁华热闹。

但三姑娘怎么半点不怕不避讳?

还好兴致地让她的丫鬟去园子里摘新鲜的果子吃。

真不知是心大还是胆大。

这一呆,直待到天色彻底黑下来,才带着丫鬟离去。

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三姑娘走之前竟还让赶车的小厮顺手拎走了两只她们做农活的锄头!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姑娘,咱们究竟要去做什么?”

眼见来到了庄子后的山头下,提着风灯的阿荔满心紧张。

张眉寿头也不回地答她:“挖坟。”

什么?!

阿荔用力地瞪大了眼睛,生怕是自己出现幻觉和幻听了。

姑娘哪怕是铺垫一下,让她稍微有个心理准备也好啊……

左右肩膀上各扛着一只锄头的棉花脚下亦是一沉。

任由上一次刚干过深夜潜到湖底察看尸体的事情,可忽然听到“挖坟”两个字,仍然让他无法从容面对。

尤其是这两个字竟是从一个年幼的姑娘家口中说出来的!

换作其他孩子,他定会一巴掌呼在对方脑袋上,再骂一句“小小年纪说什么缺德造孽的话呢!”,可面对三姑娘,他只能在内心拷问自己——命运为何这样捉弄他,将他卖给这样古怪的姑娘家?

此情此景之下,他只能与阿荔默默交换了一记惊悚而僵硬的眼神。

他们都很清楚,自家姑娘不是在开玩笑。

先是有预谋的出门,出城后在庄子上待到天黑,还有这两把锄头……无一处不彰显着自家姑娘的认真筹谋。

可是挖坟……

姑娘是要挖谁的坟?